黄河影子里的生灵

2010-01-23 14:53 | 作者:崔东汇 | 散文吧首发

黄河的影子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黄河已经离去七百多年。我不知道七百年前的黄河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一下子向南蹿了五百多里。母亲河也有狠心的时候,一跺脚就把一个荒凉贫瘠的背影甩给了子孙。

七百年后的1986年初我在黄河的影子里跋涉着自己的前程。没了母亲的呵护,风沙也猖狂,寒风就唆使黄沙一阵阵扑打着单薄的我和稀疏的树。尽管那时共青团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人材辈出,而我作为共青团最基层的小头目——一个正在赴任的乡青年干事,感到自己的前途像黄河故道的风沙一样迷茫。

黄河故道二十里沙滩路我只遇见了三个活物:一个低矮精瘦的老汉有气无力地挥着柳条,前面奔跑的猪牵着老汉手里长长的麻绳;一个瞎子戳着棍子在后边摸索前行。后来我知道了那让猪牵着的老汉叫宝富,瞎子叫满囤。算上我,空旷的母性黄河故道只有四个雄性动物在奔走,那猪是种猪。

我倍感凄凉,不禁对自己原来的那份教师工作产生了深深的留恋,与三尺讲台相比,黄河故道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从而也坚定了我尽快逃离穷沙窝的决心。那时我太年轻离开时我确实比黄河当年更潇洒,挥挥手不带走一粒黄沙。然而,当我十八年之后再次走进黄河故道时,我发现自己远没有当初离开时的轻松和毅然。

对黄河影子的最初记忆

失去母亲乳汁的滋润,黄河故道人的脾性比漫漫沙滩更荒凉。穷乡僻野出刁民,也出人物,北庄村支书池二河就算一个。

北庄村是乡机关所在地,灰蒙蒙一片蜷缩在沙滩与良田的夹缝,像一条搁浅多年的破船在默默等待着水流的启动。风沙歇了脚,天地睁开眼,袅袅炊烟和鸡鸣犬吠才端露出来,这里的田园风光总要看风沙的脸色。

一个穷字煎熬着视觉和感觉,北庄与黄河故道上所有村庄一样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沙尘的痕迹。村中最好的建筑是三间砖瓦结构的沙神庙,香火缭绕中沙神面南背北坐阵帮衬着村人镇压着风沙和贫穷。一切都让我怀疑时空的滞缓。到是墙壁上的白灰大字标语透出了一点时代气息,“发家快致富,争当万元户”,“只生一个光荣,偷生超生可耻”,正规的仿宋体,是政府行为;下边一条“北庄前街有种猪包成”,歪歪扭扭,蚯蚓一样,肯定是个人行为,当时我就猜到路上遇见的宝富和种猪。

黄河故道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是池二河。

乡机关和民舍一样破烂,偌大院子里十几个站着或蹲着的脸色粗糙的农民在抽烟聊天,而池二河光着头趿拉着鞋旁若无人地在墙根撒尿,见我进来,池二河慌忙提上裤子粗声大气地问我找谁,我说找李书记,池二河系着裤带笑了,一脸狡黠:咱乡书记不姓李,姓骡,骡子的骡。周围人都笑了。我纳闷:县委组织部明明告诉我找李书记报到,怎么变成了骡书记?见我疑惑,池二河用下巴指着一间办公室说:那不,骡书记正准备开会呢。我忙进去问骡书记在不在,红脸膛的书记苦笑了一下,说:准是狗日的池二河胡吣哩,我姓李。后来才知道,李书记结婚多年妻子未生育,医院检查后责任在他,乡下戏称这样的男人为骡子,骡子是不能繁殖后代的。

没有过渡,我就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全乡各村支部书记会。会议内容三项:发动农民大搞商品经济,二胎以上育龄妇女上县医院结扎,搞村委会选举。李书记大声讲,支书们小声议论,烟雾腾腾,乱糟糟一片,李书记的脸就由红变黑:咱丑话说在前头,结扎是硬指标,哪个村完不成就拿你支书是问,要不到年底别要救济。果然寂静下来,池二河却小声嘟哝:都像你中国还得从外国进口人哩。支书们又窃窃地笑。

出会议室,宝富牵着种猪在门口站着,旁边蹲着一个中年汉子。池二河喝斥宝富:赶紧动手,再不改就连你带猪一块劁了,反正鸡巴你一个光棍闲着也是闲着,顶咱村一个结扎指标让别人女人多生个大学生。池二河又对蹲着的汉子说:宝成,你盯着他,不行就把他的猪杀了吃肉。原来宝富那条“北庄前街有种猪包成”的广告,无意中侵犯了堂弟宝成的名誉权,自有了那广告,村里人见了宝成都喊“种猪宝成”。

池二河三言两语处理完这场名誉侵权案后,使劲朝种猪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王八蛋,数你得劲,不用计划生育。心疼得宝富直咧嘴。

池二河是全乡村支书中唯一敢跟李书记开玩笑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李书记都让他三分。我跟着李书记分包北庄村。

第二天一大早,池二河就在村喇叭乱吼一通,到半上午也不见有人行动,他就到乡派出所借了副手铐,回家怒气冲冲拉着儿子池玉明铐在了当街的线杆上,骂他管不住老婆,说女人跑了男人顶。然后池二河阴着脸和村班子成员挨家挨户地去动员。整整铐了半天,池玉明屎尿拉了一裤子。见池二河对儿子都这么狠,那些原本犹豫的结扎对象都乖乖上了县医院,全村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我向李书记夸赞池二河大公无私;李书记摇摇头:他大公无私?这是他娘的搞的苦肉计。他就一个儿子,媳妇生了仨闺女,他还想要孙子,昨天晚上就让儿媳妇躲出去了,他不把儿子拉出来,咋让别人服劲儿?李书记沉默许久后感叹:农村工作,一半政策,一半手腕,都按规矩来农民哪个怕你?

池二河的强悍一向令村人敬畏。从成立人民公社到实行责任制,池二河在村里都是说一不二。然而这次村委会选举他却遇到了挑战,虽然是一个极小的挑战,也让池二河心里大为不快。

这次候选人是乡里内定的。选举前池二河在会场扯着嗓子喊:张大柱是乡党委定的,大家要同上级保持一致。可统计时出现了五张反对票。按说选民有投反对票的权利,此属正常现象。可池二河认为有人故意跟他作对,当晚就在村大喇叭上大骂:狗日的有种你跳出来,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你反不了天。

作为监督选举的工作人员,我也能猜到这五人是谁,因为在巡察会场时我看见填写选票时赵运昌和几个年轻人交头接耳。

赵运昌是乡团委树的青年致富能手,他开的小面粉厂很让乡亲们羡慕。可村里人对他的出身却十分鄙夷,他是在他姓赵的那个死后三年出生的,村人都知道他母亲二寡妇与光棍宝富有染。背地里都喊他野种。

当晚,赵运昌敲开了我的门,忿忿不平地问我他有没有选举自由,我作了肯定回答。之后是长时间沉默。作为同龄人,又是乡团委树的典型,赵运昌虽然与我交往时间不长,但彼此信任,无话不谈,我知道他的压抑,孤儿寡母处处受人歧视的环境养成了他不服输的坚毅个性。走出门他再三嘱咐我一定保密,我清楚他势单力薄怕池二河报复。想到白天选举时,宝富一手牵着种猪一手拿着选票,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我隐隐感觉到赵运昌给池二河带来的潜在压力。

无风,可黄河故道并不寂静。

说来可笑,那时北庄村最主要的“商品经济”就两项,一是赵运昌小面粉厂,再一个就是宝富的种猪。

村里的人都说宝富的脑子有毛病,他与种猪的关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的家锅碗瓢盆乱七八糟,猪圈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自己干巴精瘦,却把种猪喂得膘肥体壮。他到哪里几乎都是与猪如影随形,夜里看电影宝富和种猪总是在影幕的后面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都瞪着眼津津有味地看,喜怒哀乐不时在两张不同的脸上闪现。回家睡觉时,绳子通过窗户一头系在宝富手腕上,一头拴在猪腿上,与其说他担心种猪被人偷走,倒不如说是绳子维系着一个农民与一头种猪之间的某种关系和情感

与池二河赵运昌相比,宝富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像黄河故道中的树一样,是风沙中逆来顺受的角色。他没有池二河几十年如一日的强悍,也没有赵运昌宽阔的视野和默默的抗争。要不是种猪广告不小心出现语病,他几乎是与世无争的人。他所关心的就是眼前的一点利益,种猪是他的命根子。

支书池二河告诉我,老宝富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看他的种猪与别人的母猪交配,比他自己跟女人睡觉还过瘾。我认为,老宝富最高兴的事应该是种猪完成程序化情后挣来的几块钱“辛苦费”。这是他赶着种猪走村串街不辞劳苦的动力,也是他在土地之外的重要经济命脉。种猪这种既快活又得实惠的美事,应该让人类中那些赔钱伤肾泛滥爱情的嫖客们羡慕。

我下村督促工作时,见宝富一手提着白灰桶一手拿着条帚正在涂抹广告后边的两个字,牵猪的绳子系在腰带上。宝成沉着脸蹲在地上抽烟监督宝富。种猪大概觉得无聊,伸脖子往一边走,一用劲就拉断了宝富的腰带,宝富的裤子立刻滑了下来。我和过路的人笑了,宝成也笑了,站起来说: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宝富嘴上说着好兄弟,慌忙提着裤子追猪。

家的原始意义就是屋檐下站着一头猪,可见人与猪的关系久远,不仅共同支撑着生态,更有社会和经济关系,这在黄河故道更为明显。

甩不掉的影子

黄河故道一年多的乡镇工作经历很快变成了我履历表格里短的一行汉字,除了一年一度的工作考核在填写表格时与我周期性地相遇,其他时间我则把自己交给了匆匆忙忙的工作和庸庸碌碌的应酬,黄河故道的风沙已让城市的喧闹挡在了记忆之外,至到今年农历正月十八它突然撞进了我的办公室。

与黄河故道风沙一起撞进来的是黄河故道的北庄人。他们在我办公室习惯地蹲在椅子或地上,一边说着吼着,一边吸烟吐痰擤鼻涕,把我又迷茫在黄河故道风沙之中。我清楚,他们找到我这个地市一级小新闻单位的记者诉冤告状,说明已是无奈之举。

一帮子人中除了老宝富和赵运昌脸熟之外,大多是年轻的新面孔,因为十八年前我在北庄乡时这些年轻人还在吃奶玩尿泥。他们要告的就是老支书池二河的儿子池玉明这个新支书。

我很为难,因为双方我都熟悉,加上不了解真正情况,就一直犹豫着,甚至有意躲避他们接二连三的光顾。可我终究没有躲掉,就在我上下班必经之地——市信访局门口我又与他们不期而遇。

他们齐刷刷站在路边兴味盎然地检阅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时指指点点,同时在耐心等待信访局大门的开启,他们很轻松自然,似乎在观赏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风景,他们甚至连那些进城务工农民为生计而努力的想法都没有,或许城市的拥挤让他们留恋黄河故道的宽敞,也不知城市的繁华可曾走进他们荒凉的心境?赵运昌没在。老宝富左手拿着烧饼啃着,右手习惯性地在小腹前半伸着,我估计这是他多年牵猪养成的习惯。见我停在他面前,宝富嘿嘿笑了,小声解释道:俺们都是替运昌告状哩,一天八块钱,管一顿饭,要不冷丁丁站这儿干啥。我问:你觉得池玉明和赵运昌谁当村干部好?宝富咽下最后一口烧饼,说:说实话,都不当才好哩,村里没有班子上边就不能三天两头来村里折腾,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老百姓都受不了啦。宝富说这话的时候不时吸溜鼻子,一脸无奈,好像在面对着黄河故道的风沙。

果然,上午下班时见运昌在马路对过信访局门口给他们村上访的人分发盒饭。我还没到家手机就响了,赵运昌约我吃饭。酒桌上运昌向我罗列了池玉明的种种“罪行”:超生、财务混乱、乱划宅基等等。几杯酒下肚,运昌的脸胀红,狠狠地说:这支书村长不是他池家的祖产,凭啥老子不干了儿子接着干。我劝赵运昌按程序逐级反映,他说:乡里县里都没有人管,你以为我告状有瘾啊?后又埋怨上访的乡亲:都是窝里横,在家一个比一个能蹦,到市里一个比一个脖子短,你看今天上午那些下岗工人心多齐,堵政府的大门,敢拦领导的车。俺村这帮子人就记着向我要钱哩,都是他娘的小农意识。

我劝运昌不要采取过激行为,要有耐心,运昌直着眼吼道:耐心?池二河骑在我脖子上拉屎都四十年啦!娘的,我现在不尿他那一套。

我终于决定再去北庄一趟,是做调解工作还是对十八年陌生的补偿?我说不清自己的此行目的。

依旧风沙弥漫,吉普车替代了十八年前的自行车和双脚的跋涉。

村庄亮丽了许多,大片的红砖蓝瓦突破了记忆的单调。由于前几年乡镇合并,北庄乡已不复存在,原来的大院已被民房侵占。原来宝富的猪圈和破屋已被二层小楼替代,临街门面的招牌写着“洗浴桑拿”,村人介绍说,宝富的庄基卖给了赵运昌,楼是赵运昌盖的。原来瞎子满囤摆摊算卦的十字路口贴着“电脑算命科学预测”的美术字,村人说这是瞎子满囤的侄子开的门市,据说生意还行。没变的是沙神庙和与之相邻的池二河的家,门前水泥杆上的大喇叭被风锈蚀掉了原色。

沙神庙前二寡妇和一群中老年妇女打着扇鼓念念有词地跳着,脚步的花样既像“文革”时期的忠字舞,又像现代城市老太太跳的迪斯科,池二河蹲在香炉前烧着纸箔,老态龙钟的脸堆出几分慈祥,单看眼前你绝想不到他当年一跺脚四面掉土的威风。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村人说,沙神和管水的龙王本是一对好兄弟,后来失和,龙王一气之下把黄河调走了。今天神婆神汉在这里举行仪式是请龙王再回黄河故道,与沙神重修旧好。

池二河发现了我,一边握我的手,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四旧,四旧,都是闹玩的。

池二河的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北屋冲门的毛主席像下面添了一个磁质菩萨像。宾主坐定,池二河似听到了什么风声,问:是赵运昌请你来曝光的?我说不是,我是来看看老朋友

午饭时池玉明和村班子的几个也都凑在一起,酒过三巡话便多起来,都异口同声地声讨赵运昌,说他有了钱不帮乡亲们,洗澡桑拿收费太多,从外边请的按摩小姐把村里年轻人都教坏了,两个漂亮的小姐专门伺候赵运昌一个人,还说赵运昌专门在县城买商品房养小老婆。池二河用筷子敲着盘子异常激动地说:这种人还想入党当村干部,反了他啦,要是公社那会儿,哼!话没往下说,池二河浓重的鼻声里却冒出了当年的杀气。

至高潮,池玉明有些醉意地抓住我的手:赵运昌告我超生,不错,我有五个孩子,可都是闺女,我一个绝户头成天为乡亲们跑里跑外,我图了啥?现在农民比村干部还懂政策,多收一分钱也不行,北庄又穷,村干部都两年多没拿过一分钱工资了,划几片庄基给村干部发点工资,这也算犯法?县里乡里干部都有工资,我们有啥?你赵运昌光自己吃喝嫖赌,给村里办过啥事?俺爹在村里忙了半辈子,他自己得到啥了?住的还是破房子,吃的靠我,现在老了谁问过一句?池玉明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其他村干部也都神色黯然,池二河也扭头用衣袖擦了擦老眼。

我无功而返,这些问题确实不是我一个小人物所能解决了的。出村不远我下车小便时一下子摔倒在黄河故道的风沙中。我喝多了,难道我此行仅仅是为了一场并不丰盛的乡村酒席吗?车和我一样醉态朦胧地在黄河故道上歪歪扭扭。可我依然清楚记着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

无论如何,这对于黄河故道上的生灵们来说应该是一个好兆头。生活在黄河干涸的影子里,他们年年乞求,年年期待。因为,毕竟黄河是龙,他们也算龙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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