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

2013-03-25 18:36 | 作者:星夜望空 | 散文吧首发

爷爷死的时候,是在2009年的天,那时我在县里的复读学校读书,预备在六月份的高考里考上大学。有一天家里突然来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要我赶紧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回到老家时,爷爷的家门口已经聚集了所有的近亲,我是最后一个到的。想来是不想让我在学校分心,直到爷爷真的快不行了,才打电话让我回去。而那时的爷爷已经消瘦的皮包骨头了,然而肚子却高高的肿起,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几天没上过厕所了。

我来到爷爷身边的时候,爷爷正侧躺在床上,脸是面向墙壁的,奶奶到爷爷耳边说道:“老头子,新新回来了,让他看你一眼。”爷爷就转过身来,我差点被吓了一跳,因为脸庞的消瘦,爷爷的双眼显的尤其的大,仿佛要突出眼眶。看我的时候,我有种被什么凶兽猛鬼盯住的感觉,尽管我是不信鬼神的。

叫了声“爷爷”后,我便出来了,只留父亲他们几个人在屋里说话。父亲他们后来具体谈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商议的结果是要送爷爷去县里的医院治病,“即使医不好,让爷爷在临死时少受些苦楚也是好的。”这是父亲说的。

医院,爷爷本是不愿去的,大概认为去了后,医院又得和他为难,不准他抽烟喝酒,烟还可以忍一忍,酒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但爷爷终于还是忍不住病痛的折磨,搭上救护车去了医院,但那晚深,爷爷就走了,走的突然,却又没有人奇怪。

在医院经过简单的治疗后,爷爷的病本是有好转的,脸色在白色的灯光下略有红润,但还是在深夜时分,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去了,肚子依然是肿的,眼睛依然是突出的,“回光返照”,说的应该就是当时那种状况。

守灵时,看着爷爷的遗容,我突然觉的爷爷很可怜。他死时,手里还抓着几张票子,那是他挑着新鲜的蔬菜,走上十几里山路到附近的市镇卖的,尽管爷爷手里抓着的是钱,但现在想来,爷爷想要抓住的或许是别的东西。

“爷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时候我心里想。记忆中的爷爷永远是沉默寡言的,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手指间夹着还没有燃尽的香烟,没有活人生气的坐在沙发或屋前的石阶上,从上午到下午,再到晚上,一天下来,坐在那里的时间远比在其他地方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的多。

爷爷姓唐,名字是满村,老家在腊水,简而有之就是,爷爷是是倒插门的女婿(我们是跟着奶奶姓的)。

腊水离土地寺村是有些距离的,用走的话,大概要用一天时间,幸亏现在有了车,只需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了。但爷爷恐怕自从来到土地寺村就没有回去过,因为老家没有人,只有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姐姐,却嫁到了更远的地方。(爷爷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与姐姐相依为命,关于爷爷的童年,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却也几乎已经全知道了。)

我是在爷爷去世的那年里第一次去爷爷的老家的,也不记得那叫什么,总之是丧礼的一部分,在那时候见到了爷爷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却已经不能叫做房子了,只剩两面孤零零的墙,墙内的杂草比墙还高。

爷爷年轻时候很苦,这是奶奶说的。因为是上门的女婿,爷爷或许有些自卑,那时候,家里的事全由还不算老的太奶奶作主,平常话不多,只是起早贪黑的干,然而家里的收入都在太奶奶那里,自己没有一分钱,想买烟或买些其他什么东西,太奶奶都不一定会给,有时还会骂,很恶毒的骂。据奶奶说,爷爷与太奶奶后来的不和睦,其祸因就在这里。

那时候的太奶奶很凶,这是听来的,大概也是真的,因为即使是不多话的爷爷,在世时,不多的话里,也会透漏出这样的意思来。一天到晚的劳作,到了家里没有自主权,还要经常挨骂,本就没有多少话的爷爷就更沉默了。

懂事时候起,太奶奶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腿脚又不灵便,却和爷爷是天生的对头,经常吵架。爷爷从来没有对太奶奶喊过一声“妈”,太奶奶有事的时候也只会叫奶奶,或叫我们其他人,都不在的话,就叫村里的人。虽然和爷爷同在一个屋檐下走路,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人不是陌生人,却更似陌路人。

爷爷是不的,这是所有人的看法,因为不管太奶奶有怎样的过去,她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腿脚又不灵便,也许明天就会死去,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和她吵,这是不应该的,何况几乎所有的吵架都是爷爷挑起来的。

两人也有不吵的时候,那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但即使是在逢年过节,也有吵架的可能,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两人就吵了架,气的奶奶一天吃不下饭,我后来不喜欢回老家,可能也有受不了他们总是吵架的缘故。

有一回,两人实在是吵的凶了,太奶奶就灌了家里的农药,幸而被发现的早,送到县里的中医医院,又抽水又打掉针,受尽了苦痛,这才转危为安。说到太奶奶为什么会灌农药时,所有的指责当然都是指向爷爷的,尽管我那时在县里高中读书,没有回家,但村里在议论这件事时,在心中将爷爷定为“不孝”是显而易见的。

爷爷虽然是不孝的,然而他又更可怜,不笑的脸上,常带着无依的凄苦,或许是因为爷爷有这样的坏名声,或许是因为他本人沉默寡言,在村里他没有一个真正可以说话的朋友,永远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即使偶尔有人和他说话,那也是带着取笑意味的,尽管话语里并没有恶意。

因为没有什么人和他说话,爷爷也就整天的不开口。不说话,爷爷也就很少笑,笑的时候却很真,那通常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有酒喝,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爸会关心一下爷爷的身体,两个姑姑与姑父也会说几句让爷爷保重身体的真心话,爷爷就会真心的露出微笑。这样的笑不多,而且只在爸爸他们在的时候才有,但爸爸他们一走,这笑容恐怕就又换成孤独的背影了。

除了父亲与奶奶等有限的几个人,大家对爷爷都是不大亲近的,孩童的眼中,他更是没有半点人情味,既不会对着我们笑一笑,也不会为我们买来好吃的糖果点心或好玩的玩具,甚至于连我们的名字他都没怎么喊过,或许三个小外孙女他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爷爷是寂寞的,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土地寺村并不是他真正的家,这里虽然有他散的枝和叶,但祖上的根却并不在这里,没有根的他是会感到寂寞的。

爷爷的寂寞,孩童是读不出来的,只有他的懒惰,不经世事的孩童才能分辨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奶奶家里虽有男人,然而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却是奶奶,我们也到了可以帮忙干活的年纪,心里当然是不高兴的,玩的年龄,又有几个是真正喜欢干活的呢。但我们是不敢不听奶奶的话的,家里地里,只要是我们不上学,又能帮的上忙的活,我们都要帮着干,我是家里长孙,更是不能少,帮忙就帮忙吧,农村里又有哪家孩子是不干农活的呢?然而可气的是,我们在地里帮忙,爷爷却总是坐在家里打瞌睡,或者来了也是半睡不醒,慢吞吞半天干不了多少,对爷爷的恶感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不喜欢干活的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能早一点点回去也是好的,爷爷却不能帮上这个忙,也无怪我们会把所有的错都归到他的头上。

相见的时候,我们虽然也会叫声“爷爷”,但却是仪式成分居多。相对其他来说,我们对爷爷的冷淡恐怕是最残酷的。

子女都已成家立业的爷爷,又没有来自儿孙的老来乐,酒就成为了最后的安慰。

爷爷是爱喝酒的,苦辣的米酒,一杯又一杯的喝,有时是直接对着酒瓶喝,没有一点节制,早上起来喝,晚上睡觉前又喝,半夜醒来上厕所,也要喝上一口,或许不是一口,而是一大杯。

因为喝酒的事情,爷爷和奶奶也不知道闹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爷爷都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奶奶在一旁数说劝诫,然而爷爷不听也不戒,或者光听不戒,依旧喝他的酒。

奶奶家很多事情都是爷爷喝酒引出来的,“如果你爷爷能不喝酒的话,你爸爸他们又都搞的那么好,子孙又那么大了,一家人和和气气该有多好。”这是奶奶常常对我们说的,即使是现在,提起爷爷时,奶奶也经常会说到这句话。但爷爷是离不开酒的,所以本可以多活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他却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去世了。

喝了酒的爷爷,总是困顿没有神采的,似乎从来就没有酒醒过。因为无神,所以喝酒,喝了酒,又更困顿,这就是爷爷的一天,这样的一天又堆成年,然后堆成我们的记忆,终于记忆中的爷爷就永远是半睡不醒的酒鬼摸样。

爷爷爱喝酒,但他的身体状况却又不允许他喝,夏天时,穿着拖鞋的脚趾间总是流出脓血,天时,除下的袜子和鞋子里也会留下洗不掉的血迹,医生的劝诫是要他尽量少喝酒,最好是能戒掉,但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没有节制的喝酒。

因为关心爷爷的身体,在酒这一问题上,奶奶就成了爷爷的敌人,我们也都成了爷爷的敌人。那时的记忆里,爷爷要喝酒,就不得不瞒着奶奶,瞒着我们所有人,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的喝。

爷爷虽然烟也抽的很多,但我们对爷爷的酒更有意见,为了让爷爷不再喝酒,只要发现了,爷爷的酒就被锁到了奶奶的箱子之中,永远没有归还的一天。

但是,对爷爷来说,活着就是为了多喝几口酒,不让他喝,几乎就是剥夺了他生的乐趣。饭可以不吃,烟也可以不抽,但酒却绝对不能少。于是,爷爷的酒就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柴房的柴堆里,睡觉的床底下,甚至厕所的梁上,到处都是爷爷藏酒的地方,就连炭灰里都被奶奶搜出过包纸的酒瓶来。但即使奶奶看的那么紧,爷爷还是能瞒过奶奶的眼睛变出酒来,暗地里偷偷喝着。

既然这样的方法没有用,就想要用别的方法,没有了买酒的钱,想喝,也喝不了,奶奶开始管制爷爷的私房钱,只要发现了,不管爷爷愿意不愿意,全都没收。但这也是没有用的,每一个集会,爷爷都会挑着装满蔬菜的竹筐去卖,卖的钱却又换成了酒,余下一点,又买了烟。只要地里有蔬菜,就有爷爷的一口酒。

去卖菜时,爷爷似乎也总是孤单一个人的,一个人挑着去卖,一个人在热闹的市集里打瞌睡。爷爷耳朵不好,即使在他身边大声的喊,他也不一定听的见,有想买菜的人过来问价钱,半天没听到回答,就又转向其他的摊子上去了。身处热闹集会中的孤单的爷爷,我曾很多次见到,当时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但现在想来,尤其的心酸。

爷爷卖菜并不顺利,有时挑了多少菜去,回来后,竹筐里依旧是同样的重量,菜没有卖出去,自然就没有钱买酒,但还好,爷爷已经是老主顾了,赊账是不成问题的,不管生意好坏,总有一口酒可喝。

除了卖菜,爷爷酒钱的另外一个来源就是家里的猪。奶奶是养猪的好手,幼小的猪崽,几个月后便变成了栏里的大肥猪,卖出去,就有半年的酒钱。奶奶知道爷爷有了钱,绝对是都要填进酒缸里去的,卖到的钱都不给爷爷,然而奶奶不给,爷爷就自己卖,讲定一个日子,趁着奶奶地里忙活的时候,载猪的车进了村,等到奶奶回来时,家里的猪早已是别人的。

屠猪的专业户知道爷爷的秉性,本是不该瞒着奶奶把猪拉走的,但从爷爷手里买猪,可以多省下几百块钱,也就只能得罪奶奶了。

钱到了手里,爷爷是一分钱也不会给奶奶的,而那猪,却全是奶奶和太奶奶养大的,爷爷却没有什么功劳。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我们对爷爷的恶感就更大了,村里人自然又把这样的事当成笑话来讲。

爷爷是这样的喜欢喝酒,奶奶怎么劝,他都不听,终于选择了放弃,索性不再去管,但终于看不惯,便与爷爷分了家。离爷爷去世前的两年里,爷爷与奶奶是分家过活的,虽然还是一家人,却作两家人打算,分了家后的爷爷,喝起酒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身体也就更加衰弱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是向着奶奶的,对爷爷也就更加冷淡,回老家,也是去看奶奶和太奶奶的,至于爷爷,则只是顺便。

爷爷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普天下所有坏男人的缺点他都有,但爷爷似乎还有我们所不知的另一面。

奶奶说,她怀上爸爸他们的时候,家里很穷,连可以补补身体的鸡蛋都没有一个,爷爷便去山上放套子,又拿着散弹猎枪去打天上的,打来的猎物却全给奶奶一个人吃,这大概是真的,直到爷爷去世前,那杆很长很老的散弹枪和生锈的捕猎夹就挂在老屋的墙上,小时候我还亲眼见过腿被夹断的冬毛老鼠,养在铁笼里,据说冬毛老鼠的牙很锋利,木质的笼子会给它咬烂逃走。

除了这些,年轻时候的爷爷还很会建房子,奶奶家的房子便是爷爷一个人建起来的。木匠的活,爷爷也会做一些。简单的桌椅板凳,在很久以前,爷爷家里都是不买的,都是爷爷自己寻来木材做的,废旧的曲尺,已干的墨斗,还有缺损的钻子等都在阁楼的那个旧木箱子里见过。我还亲眼见过爷爷把一根刚从村后的竹林里砍下的竹子削成细小的竹条,后又编成了崭新的竹篮竹筐,很结实,很耐用,也很好看,用了几年都还能用。

爷爷所有的手艺,四个儿女,只有爸爸学会了建房子,我家里的房子也是爸爸自己拉来原材料造的,其它的却都不会,但只这一项,也让爸爸一年四季有活可干,攒了一些钱,让我和妹妹能一直按自己的愿望读书,不至于像很多亲戚家里的孩子那样中途辍学。

爸爸也说过爷爷的好话,那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爸爸说,他读书的时候家里很穷,爷爷两儿两女,只有他一人读过书,二叔虽然上过几天学,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两个姑姑更是连学校的大门都没有进去过。但即使是这样,爷爷从天亮做到天黑,硬是让爸爸上到了中学三年级,还差半年中学毕业的时候,家里实在没有钱让爸爸继续读书了,爸爸决定退学,然而爷爷不肯,坚持要爸爸回学校读书。过年时,连年夜饭都来不及吃,就吹着唢呐跟着舞龙的到远地去为爸爸挣学费。那个唢呐我也是见过的,幼时贪玩,爬到奶奶家堆放旧物的阁楼里,从一个破木箱子里翻出过好几件旧物来,其中就有一个唢呐,却早已不能再吹,现在已经和爷爷的其他遗物长埋地底了。

虽然终于是爸爸不肯再读,也因而没有中学毕业,但爷爷吹着唢呐,穿着缝补的旧衣,在热闹的大年三十,去远处为爸爸挣学费的样子还是烙印在了我的心底。

年轻时候的爷爷有着如此宝贵的优点,如果在后来没有养成那样让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或许他会成为一个最可敬的人,但爷爷终于是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尽管有奶奶和爸爸为爷爷说好话,但家里其他人却似乎没有受过爷爷的什么好处,这些话也就无法长久的停留大家的心中,看到的还是那个贪酒懒惰的爷爷。

爷爷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转变,又为什么会变,我是不知道了,恐怕也再没有人能知道,总之是已经变成了大多数人记忆中的样子。

爷爷已经逝去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孤独的世界,他的过往与不好的印象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被淡忘,这对爷爷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我们来说也未尝是一件坏事。

慈悲的大地之母啊,希望爷爷能在你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远的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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