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布鞋

2013-02-04 09:39 | 作者:高原愚人 | 散文吧首发

远去的布鞋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我正在上小学和初中,家里挺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种处境里就更别指望身上穿好了,时常破衣烂衫,补丁摞满衣裤,也不敢洗衣服,一则家里没钱买洗衣粉,二则人们以为经常洗会使衣服寿命减。不怕你笑话,那时乡里大老爷们穿的白衬衫领子像做长靴的黑牛皮,听说早晨衬衫上身后脖子冰得让人打激灵,就这样直到穿烂,拆解后用来补衣或做袼褙、绗褥垫.

那时脚上一老穿母亲做的布鞋,穿胶鞋对我来说是奢望,只能在中体味。可是新布鞋上脚不到几天,就让别人家的狗给撕烂鞋尖鞋面,或者和伙伴们一起上墙扒瓦掏麻雀,替天行道,被铁钉铁丝或木条挂烂,反正我没少挨母亲的狠揍。等到升入高中,每月有三五元的学生生活补贴,那要根据学生家庭经济情况和平时表现评定,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给多少的。那时我家特贫。可自以为是的班主任说你们家就俩大人和俩小孩,应该不是太困难,便把我定在每月三元的档次。班里与我家境相同的女生们就攒凑补助金买皮鞋,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的她们,确实别具一番姿彩,让人眼前一亮。

有一阵我穿的布鞋张开大嘴,鞋底和鞋帮从鞋尖处脱开,露出了大阿舅,我用细铁丝穿缝住又拉了几日,后来是寿终正寝,再也挂不上脚了。上学没穿头,母亲让我把父亲一双蓝条纹鞋面的布鞋穿上,那双鞋像两只船,比我脚长几公分,且右鞋鞋面前有一大窟窿,我的大阿舅又不安分地从洞里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上午课间操时间,各班列队做操,做踢腿运动那一节时,我一扬脚,小船一样的大鞋飞出去老远,吓得同学们左躲右闪,我一脸羞愧,低头不敢看人。男女同学一阵大笑,这笑让我颜面扫地。

制作布鞋先要找铺衬粘袼褙,接着铰鞋样,再花十天半月一针一线密密实实纳鞋底,再做鞋面,末了绱鞋。绱完鞋还不能立马就穿,还得用鞋楦楦鞋,等鞋子大小松紧度差不多时才可上脚。当然鞋楦也不是人人家家都有,你还得去借。穿鞋时由于新鞋较紧,钻不上脚,还得鞋拔子或谓鞋溜子帮忙。那时要凭票证购买布匹,庄稼人一没钱二少购布证,就只好从嘴里挪出蚕豆和靑油来,到省城去换碎布片,碎布片在我们方言中叫铺衬。我记得当时有两个上新庄乡的农妇拿大豆去西宁换铺衬,步行回家路上让一辆从迎面飞驰而来的运砂卡车追至路边高坎上轧死,其情景惨不忍睹。

天穿的棉布鞋叫鸡窝,鸡窝也称大耳朵。鞋面夹层里装了棉花或羊毛,整个脚被裹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觉得冷。有个冬天,隔壁莫家尕宝儿娶媳妇,晚上我们一伙脬蛋娃去点烟,看见新房里炕头上站着一个乐都娃,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他大概是送亲时的压马娃,上身穿一件新西装,西装下是衣领油污的老棉袄,脚上竟然穿着一双鸡窝,我们见了笑得前仰后合,感觉是中西结合、土洋参半,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天穿的布鞋式样颇多,有毛布掌儿、松紧口儿、圆口儿,还有三民主义式。

时代河湟地区青年男女谈恋时,女方还不忘偷偷给心中的白马王子送上一双亲手做的新布鞋或鞋垫。它们也有爱情信物的功用。

到现在,家庭经济状况好转,三五百元的名牌皮鞋也能随便买一两双穿穿,只可惜右脚底有两个大脚丁,在街头骗子手里和县医院里手术四五次也无法去除,皮鞋一上脚脚就提反对意见,就闹情绪。脚踩上一颗小石子我就疼得蹲下身子,咬牙吸气,没法子就只能把皮鞋送给别人穿。可在单位上又不得不穿皮鞋,主要是考虑单位及职业形象。有近二百八十名教职工的一所大中学,校长随时在校园里转悠,看到谁衣冠不整或踏着布鞋,就会数说几句。有一次年轻的政教主任吃过午饭后进了校门,校长发现他踏着一双黑布鞋,就数落开来:“堂堂一个一中政教主任,竟然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别人见了咋想咋说,你羞不羞?”主任听后一脸羞愧急忙低头用手抠着后脑勺,然后飞也似地跑回家去换穿皮鞋。穿鞋着衣确也须费些心思。

隔不了多长时间,校领导就会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说诸如此类的话:“明天大家必须着正装,国家教委有关领导要来我校视察。”这样的情况时常出现,作为省内名牌中学,国家及省市县有关部门领导常常来检查指导工作。所谓正装,就指西装,前几年学校用年节期间该发给教师的福利费做过几套。我常常纳闷:作为炎黄子孙,什么才算是正装?把西方人常穿的西装当成正装是否有些不伦不类。我尤喜欢系那像上吊绳子一样的领带。

如今,妻子有闲暇时间也做布鞋,一般都是黑条纹布鞋。从样式及针线上来说,比我娘做的好多了。也不是我谈嫌已亡人,不要说鞋,就说我那时穿的棉袄(河湟方言中叫主袄,袄,音读yáo),穿在身上活脱脱是一把伞,上边逼仄 ,下边宽大得能揣一只半大狗。我现在也穿布鞋,但只能在家里穿,只能在干农活或做家务重活时穿,比如浇水散粪拔麦拉捆子或在家里除粪煨炕做泥活。但心中不爱惜,做完活后将一身泥水的布鞋扔在院内台地上,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不管不顾,直到它一把麸子不见面。长此以往,我妻也没多少做鞋的热情和兴头了,因为自己的热脸只能蹭我们的冷屁股。好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两双。

其实谁都知道,布鞋穿在脚上紧凑平稳舒服,鞋底软硬适中,用它走长路也从不觉得脚疼。

怀念那时的老布鞋,还有灯影戏、烧尕灰以及烤麻雀……是他们丰富了我的记忆,带给我回忆温馨,并伴着我走完今生今世的平坦抑或坎坷。

土地(外一章)

土地是庄稼人祖祖辈辈生活和埋骨的所在。土地是催生民歌和文化的酵母。

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龙抬头的二月,父老乡亲将种子和化肥连同酝酿了一冬天的希冀撒在地里,一夏天跑酸了双腿,瞧坏了两眼,一日三趟跑去自家地头,耐心查看,悉心照拂,操不完的心,流不尽的汗。拔草,浇水,施药,庄稼一天天长大,拔节,扬花,抽穗,灌浆。当狂风挟着暴雨来袭之时,众乡亲把心提到嗓子眼,又害怕冰雹,将小麦茎秆拦腰截断,把油菜花枝砸翻于地,将洋芋茎叶砸入地皮。

土地上生长小麦青稞、豌豆蚕豆、油菜籽洋芋还有燕麦及诸多菜蔬。土地生长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也生长不计其数的谚语俗语和掌故。土地生长“花儿”与“少年”,生长数不清的乡村野曲。土地生长农人生生不息的信念,生长地方曲艺,生长高跷和秧歌,生长高台锣鼓的炫美和震耳欲聋,生长舞狮子跑旱船,生长八大光棍和胖婆娘的絮叨喋喋不休。正月的打谷场,把土地上的风流尽情展现;正月的庄子一身酒气,一脸红润和温馨,见了陌生人也颔首微笑,顺便道声祝福。

红土、黄土、黑土、白土、观音土、盐碱土或沙土,能生长庄稼和花草树木的尽都是好土。土地见证民族历史,延续民族风情。

土地生长牛鸣马嘶,也生长语啁啾、鸡鸣狗叫,生长阴晴雨,生长三暑天的酷热和数九严寒。还生长驼铃,生长丝路花雨,生长数千年无休无止的商贸往来。土地把人的希冀和想往演绎到极致。

土地生长饥荒,生长天灾和战争,生长饿殍满地也生长名门望族、人丁繁盛,生长光棍怨女,也生长砖门对砖门、土门对土门的婚姻

三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是农人最朴素的幸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土地上的沧海桑田、境遇变迁。

六十年来人吃土,六十年后土吃人,是土地亘古不变的法则。土地傍着河流,孕育地域文化,繁衍民族习俗。生命的旗帜,在土地上一年四季的劲风中猎猎招展,噼啪作响。

执着的土地,风流的土地,疯狂的土地,野性与文明交替角搏的土地,只有你才称得上永恒和无私。

我双膝跪于土地,双手掬起一捧黄土,土地的气息就渗透全身,那么馨香,那么古朴,那么沉重,那么让人窒息。祖父和父亲曾付出心血和汗水的土地,让我激情澎湃、感慨唏嘘。

将土地珍存于我的记忆,一日日翻拣寻觅,读不完的风流抑或奇异,掌故永远新鲜如初。

我想超脱于土地,但最终又不得不皈依土地。

乡村和城市

乡村和城市是大地母亲哺育抚养大的一对儿女。作为兄长的乡村,用双肩驮着城市这个小妹,走过她的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然后领着她走过童年的眼花缭乱和万般好奇。直到今天,小妹出落得苗条秀气、光彩四溢。看着一脸皱褶,有些弯腰驼背的乡村兄长,城市小妹心里不光有感激,还有些心酸和凄楚。

渐渐地,乡村和城市这对兄妹感情有些隔膜,关系有些生疏,见过世面且珠光宝气的城市,她眼里的乡村土里土气,满脸胡须不修边幅,一味顺其自然,几十年的劳累辛苦使得他一脸憔悴满腹心思。一口土语,让人听着别扭。城里人要去乡村走亲戚,也只选在年头节下,一年也就一次半次,当日去当日回。乡村的土炕弄得人一身尘土,设若歇一宿,一身的炕焦焦味儿让人悔恨一星期,咋弄都弄不掉。

乡村大哥去城市小妹家串亲戚,见摆在条几上的菜碟只有他巴掌大,大小十几碟数量确也不少,可就算舔干了所有菜碟,吃完了一碟子袖珍馒头,肚里饥饿依然。就是好酒也不敢放量狠喝,要不然喝酒时喊天叫地、喝醉后吐天挖地、酒醒后怨天怨地,惹得城里小妹嫌弃、厌恶,下次你再去串门,她一脸厌烦神色,让你手足无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难堪的是上卫生间,不几步就是客厅,卫生间里的隆咚风响怎么也会传入客厅,让人听了可真不是滋味。再说里面擦拭得比庄稼人锅头还洁净,让人如何下狠心便溺。窝里吃窝里屙的做法也真是不习惯

城市在夏季节选择举家出门,到郊野踏青,去乡里农家院感触自然脉搏、呼吸新鲜空气、享受野味美餐。饭菜吃过赌局玩过之后,包间里一片狼藉,作为遗赠品的白色塑料袋随手抛扔、随风飘入花园、草坪,甚至挂在花木果树枝头。

乡村大哥们禁不住城市诱惑,隔些时日总是把钱包弄得鼓鼓囊囊,把班车挤成沙丁鱼罐头,进城里大商店和批发市场购物,各种款色的衣服、花样翻新的家电和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得人眼花缭乱,末了被比七八个打麦场还大的交通十字,被红绿灯及一身威严的交通警还有霓虹灯、歌舞厅、立体电影播放厅、桑拿室和足疗室惊得目瞪口呆,道一声“啊扎扎,老天爷咋就这么照顾城里人”。

看着自己种出的粮食一火车一火车被运送到城市,看着自己侍弄出的菜蔬被起早贪黑的菜贩子整趸零卖,乡里大哥哑然失笑:傻里吧唧的城里人,有几家研制化肥农药的公司工厂在乡里,你们造出来又贩卖到乡村,让庄稼蔬菜吃饱喝足之后,又进入你们厨房,端上你们餐桌,使得你们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随时代而生的新鲜疾病,到底使得谁叫苦不迭,懊悔不已?

偷偷傻笑的农村汉子趁农闲到城市打工,在工余饭后喜欢踏入各类茶屋和洗浴中心,有时就把裤带以下花花绿绿的疾病带回家,当做城市赏赐的礼品,带给老婆和情妇。一脸痛苦的乡村汉子,怨这怨那,最终只能哑巴遭鸡奸——死挨。狗嗥怨自己。

城市一身油脂和赘肉,她需要伸展腰肢和腿脚,于是资本投入不多的圈地运动迅速蔓延开来。农村土地被贱卖,农民成为无业游民,成为自由电子,做无规则运动。被城市逼仄的农村在新世纪的劲风中似一片破布,随风起舞,随处乱扔。

城市和乡村这对兄妹,这对冤家对头,矛盾不可调和。后娘生的乡村,驴年马月才能得到好人青睐,可那当儿为时已晚,畸形已难矫正。

2012年11月26日写毕

作者:毛宗胜,男,汉族,49岁。是青海省作协和语言学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1985年以来,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若干篇(首)。现在湟中县县志办从事县志编写工作。邮编81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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