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辈们
还记得那是47年前一个飘满蔷薇花香的五月天,对于观音小镇来说再普通不过了。但是这个傍晚谭家宅院里第六个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打破了这个江边小镇往日的宁静,就连那弯留下我很多童年回忆,绕镇流淌的清清溪水也快乐地在林涧跳跃。这声啼哭让父亲十五年求子之梦在他三十五岁时变成了现实。父亲求子之心,在这方圆十里八村路人皆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成了我五个姐姐相继出生后父亲的口头禅。五次“失望”,变成五次更急切的冀盼。尽管如此,父亲的盼子心切并没有减少他对姐姐们的痛爱。家里这五朵金花,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我从未见过面的三姐芳因患急性肺炎,在她二岁时不幸夭折,父亲悲痛欲绝,连续几个月的傍晚,父亲都要到江边点上香烛,烧上一些钱纸,超渡三姐的亡灵。
父亲出生在兵荒马乱的三十年代,原名雪松,因为名字与祖父南松一字相同且命里缺金而改名锡钧。父亲在家里男孩中排行第三,所以后来乡里乡亲都管他叫谭三爹。为了逃避抓壮丁,父亲无奈只好男扮女装。因为邻里不知情,常常有人在大祖母面前状告谭家“姑娘”和男孩子们抓鱼,爬树,闹了不少误会,直到战争结束父亲才得以还回男儿之身。父亲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祖父,只知道他非常憎恨祖父忘情负义,抛妻弃子,另结新欢,所以我们家连一张祖父的照片都没有。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大伯很认真地和我谈起了连什么模样我都不清楚的祖父。大伯说我长得像祖父一样高大威武,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祖父年轻时继承了曾祖父省城的私人银行,但祖父嗜赌如命,也不认真经营,甚至从不过问还居住在乡下的妻儿生活。虽然家底丰厚,寄回家的钱却不够养活一家大小。为此大祖母不得不外出打工挣些碎银来维持家计。一次疯狂的赌注,祖父输掉了所有家产,然后只身跑到广西柳州用剩下的家当在国民党桂系军阀里买了一个中校库长,进了黄埔军校。抛弃了包括他私生子在内的所有亲人,从此音信全无。 有银行管理经历的祖父算账快速准确,可以左右手并举二只算盘同时运算,左右算盘数字相同就不需要再复账,进入部队不久就涨到500块银元的月薪。但是在部队八年,祖父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寄回家,竟然还谎称自己没有妻室,骗娶驻地的刘氏为妾,也就是后来我的二祖母。
因为生活没有了来源,大祖母带着全家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山区,来到了我们现在的江边小镇做起了小本生意。全家老小为人厚道善良,生意大小不避,童叟无欺,加之乐施善助,很快就扩展为小镇最大,最红火的食杂店兼营肉食买卖。不久又在离小镇不远开了一家分号,由我父亲打理。有一次,父亲乘船带着满满一个布袋的银元去省城批货,因为没有扎紧袋口,当父亲把钱袋搭上肩头时,一袋银元一个不剩全部落入湍急的江水之中,为此父亲被罚下厨,生火,几天下来连眉毛和额头的头发都被烧得所剩无几……。
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大祖母更加思念生死未卜的祖父 。后来隐约听到祖父一些消息,大祖母就派姨祖母带上父亲和二伯母去了广西柳州寻找祖父。十几天下来仍然没有丝毫线索,就在他们放弃寻亲,回家之前在集市购买土特产时,姨祖母突然发现祖父带着刘氏也在逛街。当姨祖母把父亲拉到祖父面前让他叫一声爹时,二祖母被吓得目瞪口呆。好在大祖母得知此事后,深明大义,要求祖父把二祖母一起带回家,她们将会以姐妹相称,和平相处。时间和事实证明,在后来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里,大祖母一直遵守着她的承诺。无论是祖父生前,还是祖父罗患肺疾,加之国民党节节败退抑郁而终之后,使得二祖母29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她老人家离开人世也没有改嫁,二位祖母总是相依为命,相敬如宾,犹如亲姐妹一般。虽然二祖母无后,且大伯父,二伯父,姑妈和父亲都非常怨恨祖父,却把二祖母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孝敬着,为她养老送终就如同对待大祖母一样,二祖母更是视他们如己出。至今二位祖母常常在一起抽着水烟袋,嘘寒问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我这位孙儿自然也多了一份痛爱。
转瞬间,家里的生意越做越旺,几乎半边小街都成为谭家的店面。祖父去世后不久,新中国成立了。大祖母把谭家所有财产公私合营全部上交给了国家,因为当时大伯父当家,这样才保住了伯父一条性命,而我们全家的成分也由大资本家改为小商,同时谭家青壮年连同二祖母都进入了当地供销合作社。尽管如此,我们家因为祖父的国民党身份和小商这个不重不轻的阶级成份,更因为二祖母是国民党的“二姨太”,开始了长达25年的艰苦磨难和煎熬。二位祖母被定为官僚资本家太太被监管,不能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伯母们则受处罚清扫小镇的街头巷尾。当造反派们要给大祖母带上写有国民党官太太白袖章时,沉默的父亲终于爆发了,大祖母没有做过一天官太太,祖父身为会计文官也没有欠下任何血债,谁要敢这样欺侮大祖母,父亲就跟谁拼命。虽然他们不敢再这么做,但是到了晚上,那些造反派又来我们家抄家,认定祖母们还私藏了祖父穿着国民党军装的照片。一次,二次,三次......,记不清他们抄了多少次家,每次都是空手而归,甚至他们扬言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照片。每次抄家过后都会留下一片狼藉,还有祖母,母亲,姐姐们悲愤的哭泣,更有伯父,父亲撕肝裂胆而又无可奈何的怒吼。
父亲从小没有得到过一丝父爱,长大后却要背上国民党后代的沉重负累。父亲为人忠厚淳朴,工作勤恳踏实。几乎每年不是区劳模,就是县劳模,甚至省劳模,技术标兵,还参加了全国商品包装大比武。可父亲还是因为替祖母鸣不平而被开除了中国共产党党籍,之后父亲每年都写申请要求恢复党籍却无人理会,甚至被扣上反党罪名而被游街。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得以平反恢复党籍,但父亲始终坚持着他对中国共产党的忠诚不渝,这种信念一生都没有改变过。六十年代末,父亲在供销社做采购工作,常驻广西柳州采购木材,时事总是那样捉弄人,我的父辈们与广西柳州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次,父亲的同事不知怎么把500多元货款遗失了 ,供销社却要父亲跟着赔偿一半,这相当于全家5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为此全家上下省吃俭用,勒紧腰带终于把钱还上,而那笔丢失的货款不知怎么又回到了账面上。按理说应该马上把钱退还给父亲,可直到现在父亲去世将近10年钱也没有退还。为此父亲曾立下家规,决不允许他的儿女从事经商等等与金钱打交道的职业。
家庭背景不但给祖母,父辈们带来了灾难,也给我们这一代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甚至是悲剧。大伯父的长子品学兼优,尤其是能够写一手漂亮的书法,画一手高超的水墨画,被誉为小镇三大才子之一。高中毕业被保送上大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而被拒之门外,接着被下放到了农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堂兄按政策可以留在父母身边,而他这一落户农村就是十几年,繁重的农活,艰苦的环境,加上怀才不遇的苦闷,身体每况愈下。带着无法施展青春韶华的遗憾,带着对这片深情而又困惑的故土的眷恋,生命在他三十五岁金子般的时刻永远划上了句号。同时二伯父的长女也被下放到了遥远的边陲,文革中我的家人凡是有可以深造的机会都因阶级成分而被无情剥夺,然后都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思想改造。就连我这个家族最小的成员,为此共青团组织在文革后还考察了二年。在大学填写入党表格有一栏要求“还有什么要向组织说明”中,我交代了祖父的事情,因此比别人多考察一学年。有幸的是我终于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那一天,父亲兴奋得彻夜未眠,因为压在我们家二十多年的阶级成分终于取消了,我们家从此可以自由地享受着共和国的阳光和空气。因为堂兄和三姐的缘故,再加上不会与金钱扯上关系,父亲让我报考医学院校,我也如愿以偿进入了医学院,成了为病人解除身心痛苦的白衣天使。自从我上大学以后,慢慢地父亲开始原谅祖父对全家造成的不堪回首的伤害,时间也渐渐冲淡了父亲心中的积怨。那座南山土丘上长满了野花杂草,几十年无人凭吊的祖父的孤坟从此修缮一新,逢年过节也像其他祖坟一样摆满了贡品,燃起了香火。
父亲一生清贫,却善施于人,他帮助过的人何止千万,但从来不求回报。他借出去的钱粮不知有多少,但从来没有看到他收回来几许。甚至父亲善意的帮助还换来过以怨报德。有位近亲被下放到塞外,生活极其艰苦,父亲每天积攒着一点一滴猪油,然后汇集成一大罐邮寄出去解决他们生活困难,有时甚至连自己家的食用油都不够也不忍心动用寄往外地的那一份。但是这家吃着父亲寄来在当时比金子还珍贵,甚至可以说是救了他们性命的食油,却忘恩负义不会说人话了,回到小镇不但知恩不报,反而无缘无故辱骂父亲没由尽力相助。且不说父亲没有多大能耐,自己还被开除了党籍,前途堪忧。常说养一条狗看到主人还会摇几下尾巴,更不用讲施之滴水,报以涌泉,换来的却是反目成仇,是正常人都会想不明白。但父亲并没有计较侄女的不通情理,依然尽心尽力,用他微弱的双手帮助他们早日返回故里找到工作。父亲常说,老天张着眼睛看着我们呢!做什么事情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就会睡上安稳觉。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良心就是每个人心中权衡的天平。如果你能够量力而行,用自己的双手帮助那些生活峻迫的人,看到他们能够渡过难关,不管有没有回报,你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
父亲的善良,源于自然本性,毫无矫揉造作,这种善良随着血液浇灌着我们每一个后代的心灵,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周围每一个怨亲善友,并将永远地传承下去。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除了政治上受迫害,没有与任何人交恶。“谭三爹真是一个好人!”这个名声就如同父亲求子之心远近闻名。父亲常年工作在离家二十公里外的山区合作社,父母工作地点也相去甚远,几乎没有看到他休过假,逢年过节他都是让其他同事回家团圆。因为寄养在外祖母家的我很淘气,总是跑到池塘边去玩,母亲又要照顾四个姐姐和祖母,因为担心我出事,不到三岁外祖母就把我送到了父亲身边。每当父亲想念自己的亲人时,他就会在下班之后带上我,披星戴月匆匆赶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又准时赶回单位开门迎客。然而每次回到小镇,首先父亲都是拿上工具,带上手电筒到镇口去修理那二十多级水码头的石阶。如果不铲除长在石阶上的杂草和青苔,去码头取水洗衣就很容易摔跤,轻则留下瘀紫,重则伤筋动骨。每当邻居们看到修整一新的水码头都会说:“谭三爹昨晚又回来啦!”
还记得有一次,我不满五岁,父亲象往常一样把我骑在他肩膀上下班后星夜回家。那是一个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仲夏之夜,我们来到半途中的大王山下,抬头看到一颗闪亮的星星就象落在山顶对我们眨着眼睛,仿佛伸手就能够着。父亲说赶快爬上去把那颗星星摘下来给我当玩具。当我们往上爬时,星星却离我们越来越远。爬到山顶父亲说下次带一根长竹竿再把它钩下来。我当时惊恐地对父亲说不能用竹竿去钻天,天破了会发大水的。父亲笑着回答,那我们就不摘星星了,我给你捕捉空中的燕子,水中的鱼儿。风趣幽默的父亲是在影射经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邻居小女孩燕鱼的名字。还有一天晚上,我和父亲陪着外祖母在大舅机关的大礼堂看电影,眏到半小时,银幕上打出:“跑片,请稍等!”父亲看到外婆很疑惑,就解释说,“跑片就是让我们跑到另外一个礼堂继续看片。”外婆更犯嘀咕:“这城里看电影还要跑步,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你们去吧!”把整个大礼堂都乐翻了。
父亲不仅幽默,在我的记忆里基层工作的父亲,除了从未有过一次营业短款外,还用他那根三尺竹扁,每年为山区农户及时送去成吨的农耕物资。每次挑货郎担出去,父亲都是我熟睡在他同事房间之后很晚才回家。父亲告诉我,有一次抱我回自己房间时我在梦中大叫:“爸爸没有回来,你们把我带到哪里去啊?”……就这样春去秋来,父亲挺拔的腰板渐渐被压弯了,寒来暑往,岁月在他刚毅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痕。两鬓白发记录着父亲坎坷的命运,厚实的肩膊诉说着父亲从来不被挫折压垮的人生经历。
我爱父亲,我更敬佩我的父亲。他是一个长辈,他更是一位良师益友。在我的心里父亲是一颗顶风傲雪的青松,一座给我引路给我温暖永远照我前程的灯塔。我把父亲当作是一方默默无闻的奠基石,一部人人都能读懂,但是未必人人都会去实践做一个好人的教科书。每当想起没有为父亲送最后一程,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每时每刻都在我内心深处敲打着,撕裂着……尤其是在那飘满蔷薇花香的五月天。
父亲,安息吧,世世代代我都是您的儿子,永远,永远……
最后,我用“翼下之风”献给普天之下所有为养育儿女们呕心沥血的父母亲:
你总是在我的翼下,没有阳光,酷冷异常的阴影里`,
这就是你,永远向上托起我稚嫩的羽翼。
你永不枯竭的力量,让我拥有了所有的荣耀,
你坚毅无比,却永远默默无闻,
你含辛茹苦,却永远笑容灿烂。
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
你是我实现每个梦想的源泉所在,
我象雄鹰振翅高飞,因为我的翼下有你滚动的暖流。
也许有时候你的存在我毫无察觉,
我想告诉你,当然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没有你,我将一无所有。
你是我翼下雄风,让我高傲飞翔,
你是我翼下雄风,让我越飞越高,
你是我翼下雄风,让我飞越苍穹,
你是我翼下雄风,让我搏击长空。
衷心地谢谢你,
谢谢上苍让我拥有了你----我的翼下雄风。
2013年元月13日 写于父亲83岁寿辰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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