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天旱

2013-01-03 12:06 | 作者:秃笔写手 | 散文吧首发

文/曹文学

四月下旬的傍晚,橘黄色的霞光犹如母体的羊水包裹着静谧的村庄,太阳像一颗硕大的透明的西红柿托在西山梁顶,邻居家那只叫的猫也像中了邪一般忘记了生理上热火焦灼的渴望,躺在夕阳下金光灿灿的麦草垛里,安静得像一盆清水。我知道我父母亲都去柳树沟里那眼唯一的如枯瘦老人的眼睛一般的泉眼旁排队担水。担水是我们村每家每户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等不及地里的活干完全村的大人就挑着俩水桶去那枯瘦老人的眼睛旁排队。

这些天来,枯瘦老人的眼泪似乎有涸竭之象,半天挤不出几滴,排队的人只能往半等。我的父母前一天晚上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多才回来,而且回来时每个桶里只担有少半桶酱黄色的泥水,扭扭曲曲盘结着几串蛙卵,像玉米汤里洒下一把黑豆。母亲将四个桶里的泥汤水折到一个桶里面也倒是有满满实实一桶,我拿了一根竹棍想要把那些蛙卵挑出来却遭到了母亲的拒绝,“等淀到最后吧,上面沾着水呢。”我便不再捞它,坐在炕沿上看着母亲守着那桶泥水就像守着自己病重的孩子,她身上胡乱地裹着一件漏洞百出的灰色棉袄,头发好像一蹲秋后的冰草耷拉在脑后,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错综复杂如一座迷宫。桶里每淀出一层清水母亲就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我家那口沿上破了三口缺口的铁锅,倒完了又守着,又淀,又倒————只是每一次倒出的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稠。到最后只剩下半桶烧焦的黄了母亲才恋恋不舍地将桶赛出门去,桶底还没落地那只熟睡的黄狗就迫不及待地从窝棚里窜出来,用它腥红的舌头舔桶里的黄泥,就像舔食一泡刚拉的稀屎。

这晚父母走的比往日更早了,而且比往日走的确乎更急切更匆忙,以至于忘记了关大门,忘记了将我这个淘气鬼锁在家里。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是相当难得的,从我记事起父母外出干活的时候我都是被锁在家里的,今天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家门去玩了。我早就从邻居家的哥哥那里听说榆柳湾有一棵奇特的树经常开满亮蓝色的花,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我朝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蹦跳着向榆柳湾走去,嘴里哼着胡编乱造的歌谣。太阳还很高,天空没有一丝云的味道,山黄的像屎,地黄的像屎,半尺长的田苗东倒西歪乱插在龟裂的土地里半黑不绿,各种昆虫发出焦黑的鸣叫。当时我只觉得天地间屎黄屎黄的颜色煞是奇怪,但五岁的我怎么也不会明白我们祖厉乡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旱。

那晚父母依然回来的很迟,而且桶里的黄泥水比前天更少更黄了。他们回到家喊我,没有回应,到门外再喊还是没有回应,于是他们就急了,扔下水桶四处寻找。一想到父亲因焦急而发青的脸以及母亲颤抖的身躯,我就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苦,谁让他们天天锁着我不让出门。对莫名失踪的我的寻找一只持续到第二天的晌午,寻找的队伍在两三个小时里增加到全村的一千多人,他们一圈跟着一圈以我家为中心向各个方向搜寻。他们在漫长的春夜里聒噪,寻找仔细,就连枯黄的十公分不到的苟活的野草间也不放过,翻过来翻过去看,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场,不然我一定要问问他们是在找人还是在找一颗遗落千年的珍珠。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那么一个怪异的地方的。就在快到榆柳湾的一棵柳树下我看见一只碗口大的水灵灵的粉红色蝴蝶在我眼前飘飘悠悠飞来飞去,我就去抓,抓不住,它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一只追到残阳落尽暗夜席卷。因为地面太干,所以没有一丝雾,夜就越显黑的干净、扎实、密不透风。但在这样的暗夜里我还是一只追,那蝴蝶全身透着水晶般的光,直到一钩残月从东山顶上爬出。我受到第一缕月光的清澈的湿润的温柔的抚,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那只美丽的水晶般的粉色蝴蝶就不见了。恍然惊醒的我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皮像裂了一般干燥,连汗都流不出来。气流像两周没拉的干燥大便,在气管里划出一道道血红的口子。我口干舌燥,皮肤龟裂,五脏焦痛,迷迷糊糊。我想走无力,欲哭无泪。我晕。

轰轰烈烈前赴后继的寻找队伍在屎黄焦裂的土地上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找了半夜,新鲜感早已消磨殆尽,回去又不合情理,便时不时用荤段子来刺激一下昏昏欲睡的神经,有些胆大者荤段子已经嫌味太淡,就用狗屎样荤黄的动作来刺激他们牛皮筋一般的神经,几个男人借着夜的掩护将老茧横生的大手毛毛躁躁地伸进身旁女人的衬衣纽扣,那些女人也并不真躲,而且隐隐约约可闻见扭扭捏捏的呻吟。他们找到我时夜早已经滚回地狱,太阳有四五尺那么高了吧,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理我。走在最前面的也是最先看到我的是我的父亲,他两腿干瘦如枯柴,直戳在两管水桶般的裤管里,腰系一根接了三次的麻绳连同裤腰和破衬衣一起扎住。父亲看到我后眼珠略微转动了一下,缓缓伸开双臂,我本以为他要抱我,所以我闭上眼睛等待这奢侈的温暖。我轻轻闭上眼睑,像等待恋人的热吻等待着父亲的拥抱。可我足足等了两分钟也没有等到这份奢侈品,我听见父亲嗦嗦的脚步声从我的身旁掠过,他用那满怀温暖的情深意重的拥抱扑向了我头右侧的那对树叶,树叶垒成的小窝里静静地躺着一窝清水,像熟睡的孩子。

我在第一缕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的一刹那晕倒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四月的夜依旧春寒料峭,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一股股冷风像一把把竹刀划过我的身体,不仅割开无数道血口,还拉扯着牵挂着一根根肉丝。身体已经严重缺水,我的脸就像一块在太阳下暴晒干的水塘卷起一层层土黄的壳。月亮快到中天了,四月下旬的一钩残月快到中天了,天应该快亮了吧。我无力地瞅着那钩残月,寒光凌冽,洁白如玉,那分明是一块高悬的冰,湿湿的,润润的,我相信它会悄悄融化,悄悄地一滴一滴滴下来,我相信这个早晨会有露。

乡亲们一圈接着一圈往我父亲身上挤,但已经为时过晚,那一窝甘露早就像根细长的面条被吸进父亲黑暗腐酸的胃里。我在无数条腿的夹缝里看见了这一奇特的过程。我看见父亲的脸在靠近水窝时缩向中间,脸蛋上出现两个深深的坑,嘴巴嘬的像紧闭的肛门,半月没刮的胡茬在周围起起伏伏,那窝清水就像一条细细的水蛇一样钻进我父亲的紧闭的肛门一般的嘴里,发出咝溜咝溜像吸面条又像拉稀的声音。乡亲们不甘心只有父亲一个人喝到水,在那大旱的岁月这深山荒野出现水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是一窝如此清澈干净如冰似玉的水,这里一定存在着人们未知的新的水源,他们坚信。于是在对父亲的不满与责骂声中乡亲们开始抽动鼻子搜寻清水的味道。我依旧躺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天空,我看见枯榆树上那只奇怪的黑看了我一眼就飞向了寸草不生的断崖。它飞走前最后的眼神久久的戳在我的心里,像一根铁棍。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找到黑鸟的秘密。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当那滴珍珠般圆润玉液般甘醇的露滴在我的双唇间时,我已在刺骨透心的寒冷与撕肺裂肝的干渴中第二次昏厥。这滴甘露将清爽的滋润从我的双唇传入神经,再通过神经以高压电流传向大脑,大脑顿时火花迸溅,生命的光慢慢热乎起来。我重新苏醒的身体感觉到那露迅速地渗入我干裂的双唇,发出咝咝的响声,就像冷水里伸入一根烧红的铁棒。双唇得到的滋润又很快唤起了口腔、食道、胃————各种器官的焦渴与反抗。褐红色的粘稠物在口腔内粘连,舌头在上下左右的牵扯中艰难地挣扎,气管被干大便一般的气流划出的血口进一步裂开,裂口纵横交错,淡绿色的胃液大半凝结,泛出的绿泡已经定格,在受到露珠刺激的胃壁的骤缩下像冰块一样咔嚓一声碎成块,棱角分明,发出褐绿色的恶臭。我在众多器官的反抗中睁开眼睛,但眼睑间有黏稠的眼屎粘连,模模糊糊看不清天地,隐隐约约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西天的残月。我闭眼,再猛睁开,扯断那些黏黏糊糊的眼屎丝。只见一只通身煤黑的鸟立在我的额头,双翅半开,翅稍的羽毛半尺多长,泛着幽幽的黑光,如一排玄铁的剑。它有着赤红的小小的喙,像女人刚用朱砂点染的唇,那滴将我从冰冷的焦灼的阴暗的干渴的死亡的昏厥中就回来的甘露正是来自这赤红的女人朱唇般的喙,而且我睁开眼我睁开眼时它依旧在一滴一滴往我嘴唇里喂水。第一眼看见我本以为它是一只乌鸦,对这种千人深恶万人痛绝的黑鸟,我有一种特殊的冥冥中的难以言说的感情,它那肃穆庄严厚重神秘的黑色羽毛,它那双脚与喙三点暗夜星火般的朱红,都给我一种惊世骇俗的感觉,我一直都觉得他们是来自天国或者地狱的使者,带着神秘的力量。但很快,我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它的脖子。它给我喂水时脖子耷拉在我的鼻子上,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鼻子,而是一个皮囊,有拳头大,吊在颈部,上面稀稀拉拉爬着几根黑毛,完全遮不住紫红的鸟皮,像是悬着一颗熟透发黑的柿子。这紫红皮囊每收缩一下便有一串水珠顺着它朱红的喙流出,滴到我的唇间。一串串甘醇的水珠滴到唇间,沿着双唇渗进口中,黏液消除,舌头灵活,再顺着喉头流下,气管、食道滋润舒活,呼吸顺畅,最后流入胃中,胃液溶解,活力复来。它救了我的命,我想用手抚摸一下它如黑缎的羽毛,可我的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但我想它明白了我的意图,它是通人性的神鸟。它将其乌黑的翅翎在我的脸上蹭了两下,冷傲的寒气里带着柔滑的温软。然后双翅一振窜入天空。当时霞光微露旭日初升,它向着东方飞去,晨光给它神秘的身影镀上一层玄妙的金光。

父亲抬起头时乡亲们已经向各个方向散开,用他们高度发达的嗅觉搜寻清水的味道,父亲用木讷的眼神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你们————你们————水————水————等我————等————”。他的嗓子里塞着一团刚刚泡软的痰,说话嘟嘟囔囔。有三四个乡亲很快就要找到那个沙坡了,父亲翻身,站起,抽动鼻子闻了两下,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那几个乡亲,干瘦的双腿杵在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窝。它奔去的是一块镶嵌在土坡上的不足两平米的沙坡,我的位置恰好能看见沙子反射的晨光,沙子四周都是与它浑然一体的黄土,所以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平常却并不耀眼,很难分清黄沙黄土。父亲举起双手焦躁地舞动,他分明嗅到水的味道就是从那儿发出的,却怎么只见一片干沙黄土?!我的十年九旱的祖厉乡养育着一群特殊的乡亲,他们每个人都生着一副奇特的鼻子,对清水有先天性的灵敏的嗅觉,其实我本来也是有这超能力的,只是在被父母锁在家中的岁月里逐渐消失。对这种能力我父亲表现得更为惊人,他能在十里外嗅到水的位置,在三里外嗅到水的清浊成分。可是这次,他顺着自己嗅到的清水味道的方向找来却是什么也没有,他焦躁,他愤怒,他手臂乱舞。我看见他手指半曲成鹰爪状刨向沙坡。乡亲们都在抽动自己的鼻子四处搜寻,没有人注意我父亲的举动,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当父亲的手指触到沙子时,断崖上传来一声嘶哑的鸟鸣,随着鸟鸣的的结束那沙子上就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槽,顿时群鸟聒噪,嘶哑的鸣叫像垂死老人艰难的呼吸却连成一片密织成网让人呼吸困难。我看见父亲眼神呆滞双腿僵直,两臂一前一后停在空中,像极了一尊久经风沙的雕塑,衬衣襟从麻绳中挣出,像旗帜在风中飘荡。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不觉一声惊叫。

那只奇怪的黑鸟身披霞光向东方飞去,半空中发出一声撕撕扯扯的鸣叫,如秋风扫叶似老人呻吟。它半空中身姿一抖双翅微敛落在前面山坡,北面的断崖上跟出七八只相同的黑鸟,它们落在一块从草不生的坡地上坡地黄色最深的地方。这是探查的哨兵,它们直伸脖颈四周瞭望,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其中一只用三声鸣叫向断崖后其它的同伴传递出消息,断崖后又飞出五十八或是五十九只黑鸟,我第一次数了五十八只第二次却数了五十九只,其实当时五岁的我数数只能数到六十左右,这些鸟的数量用尽了我的数学才能。这些鸟全都集中在那块纯黄色的坡地上,在一眨眼的功夫将黄色全部覆盖,而且排列整齐各个头朝上尾朝下,像一排排整装的士兵。它们先将头高高地抬起,红喙朝天,再齐刷刷猛然放下,将红喙伸入沙中,再起,在落————似乎在进行一种宗教般的神圣仪式,庄严而虔诚,如此重复了我数两遍它们的时间便闪动双翅飞回断崖,脖子下的肉囊鼓鼓涨涨。接着又出来如此一般的十几批同样的仪式,同样带着鼓涨的肉囊回去,只剩下一只。

父亲僵直在四月的干风中,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他手指抠出的沙槽里竟然是满满一槽清水,不流也不溢。我从来没有见过静止在倾斜的山坡上不流的水,不仅是五岁的我没有见过,我想五十岁的人也没有见过,纵然活出一个五百岁的人他也不会见过,古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往高出走的人易找,但是不往低处流的水难求啊。那槽中水晶莹透亮,在微风中波光颤动,就是不流。惊愕、激动,以及这惊呼神异的情景让父亲全身抽搐。他扑向沙坡用抖动的双手一通乱刨,金色的细沙扬满天空,在微风里鸣响,犹如梵乐一般悠扬,折射出千万个太阳,似乎有佛光普照。我差一点产生错觉,错以为这是佛的旨意,错以为我也和莫高窟的始创者乐樽、法良一样身临千佛静坐梵乐悠扬佛光普照的圣境,我差一点伏地而拜心神俱静虔诚净性,却被父亲凄厉的叫声惊醒。他刨出的每个沙坑都注满清水,顺着斜坡满满实实不流也不溢,更为离奇的是在我们的注视下这些清水扭结滚动,集结成一张张恐怖狰狞的脸,我的父亲正是因为看见这些水扭结成的鬼脸才发出一声惨叫晕倒在地。

当那七八百近一千只黑鸟在沙坡喝完水之后,确切的说是往那肉囊里储存完水之后,都到断崖后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我认识那就是个我喂水的那只,我认识它的眼神。它飞到我的身边用刚刚沾过清水的朱红的喙叼来就近的树叶草叶,垒成一个窝。我看着它以惊人的技巧在极的时间里垒出一个漂亮的圆圆的小窝,然后站在窝边两眼圆睁,全身黑毛倒立煞是可怕,我看得心里发怵只奈何动弹不得。突然,它张开小喙,一股水柱从中射出,射在树叶草叶的窝里,有差不多一碗。挤尽了囊中水它就飞上了旁边的枯树,注视着我。我看见它的脖子下的肉囊干瘪地垂着,像一个哺育过是个孩子的母亲的乳房。那水窝就在我的头变,可我没有去碰。

任何奇迹的问世都带有神的力量,带着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威严,就像古埃及金字塔的发现,就像河南安阳甲骨文的出土,最先触摸到它们的人都受到了神圣的力量的诅咒,甚至死于非命。这干沙中渗出的顺坡而不流的清泉也是奇迹,大圣庙中“泄露天机诸法难救”的卜辞早已等着祖父去求。父亲在沙坡前一昏不醒,我们把他抬到家时他口吐胡言神志不清。到医院又查不出病症,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祖父身上。我的祖父是祖厉乡最好的阴阳师,他为我父亲施法开坛,建道场做二十四分的教,遍请三界阴神阳神尽邀曹氏列祖列宗,诵经七天七夜,可我父亲的病丝毫未见好转,依旧半疯半癫半昏半醒半死半活。实在无法,祖父便奔赴蟠龙山山大圣庙卜卦。我是和祖父一起上蟠龙山的,我们都相信能在大圣庙求得医治之道,可谁料祖父看完卦辞两眼翻白,跪着的双腿僵直,口呼苍天,昏厥过去。

我知道枯树上那只黑鸟旁观着一切,他像暗夜的幽灵一般立在枯榆树上,看着可笑的搜寻队伍,看着父亲的到来,看着人们脸上的冷漠与贪婪,看着父亲吸食清水时滑稽的表情,我相信看到这些时它的的眼神中会划过一丝不屑。但当乡亲们抽动各自奇特的鼻子向四周嗅寻清水的味道时,它的心也一定由不屑慢慢转为紧张,它飞回断崖,临走时看我的眼神里有无奈,有责备,有痛苦,也有悔恨,有请求,也有哀伤。它飞到断崖后一定在持续注视着我们,注视父亲的惊愕与疯癫以及他晕倒时几度放大的瞳孔,注视着乱麻麻的乡亲们将父亲抬走,这时它的眼神中应该会再次浮现出不屑的光泽。我想它甚至会跟着我们到村里来,停在我家上方背后那棵近百年的老柳树上,看祖父及他的弟子们朝着一堆堆纸做的牌位三跪九拜,听他们口中依依呀呀的唱词,如果它有人类一样复杂的表情,那么这时它的嘴角一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可惜它没有分身术,不然他就会见证世间真正的巧合或者说天意。我想它只看到了我父亲双腿蹬直一命归西,却没有看到与此同时我祖父正好在大圣庙里看清他所求的八字卜辞。

离开老柳树飞回断崖时表情一定特别丰富,我无法破译,但它一定不会想到它们的圣地早已经风水尽坏大门四开。它低估了人类或者说不懂人类,它不懂人类为什么会不顾同胞的生死重返沙坡,他不懂人类为什么不给发现水源的我父亲祭奠一盅就相互争抢。其实它更不懂人类是怎样一种善于伪装又各怀鬼胎的动物。

就在我祖父开坛做法、敬神祭祖以求救治父亲的几天里,乡亲们刨去掩坡的黄沙,掏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大泉,泉水清若无物,舀去一瓢又来一瓢,舀去一桶又来一桶,那泉总是满满当当。乡亲们围在泉边争着往自己的桶里舀水,时不时有人因别人踩了自己的脚或碰翻了一瓢水儿破口大骂,市井妇人,污言秽语,难以笔录,

我知道乡亲们的这些所为已经是父亲安葬之后的事情了,父亲下葬第二天,祖父去了庙宇,搭点人事和神事,母亲伤心过度,在炕角昏睡。我想起那些怪异的黑鸟,莫名的想去看看,于是第二次出逃,我似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死亡。我偷偷来到新泉附近,躲在暗处一边观察泉边乡亲们一边寻找救我性命的黑鸟。我看见王老五吧嗒这一根旱烟蹲在泉边往身子左侧的塑料桶里舀水,烟雾从他鸟巢一般的乱发中升起,他的塑料桶旁边是李四婶,张刘叔————他的右侧是刘三姨,陈五伯————他们嘻嘻哈哈相互调侃相互玩笑,他们的笑极度夸张,嘴巴像一个个坍塌的窑门,看得我浑身难受厌恶至极。那些被人类霸占了水源的的黑鸟伏在东面的断崖顶,疲惫干渴的双眼紧盯着泉眼,几天前我看见的大大的水囊一个个干瘪地吊在胸前,痛苦地收缩。这些黑鸟的处境更增强了我对那些夺水者的憎恶,我相信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偷看过祖父在大圣庙求得的卦签,“泄露天机诸法难救”后还有隐隐约约八个字,祖父的老花眼未曾看见,我却看得明了。大圣爷早已预言了他们的结局。

自从我父亲一把刨出源源不断的清水后柳树沟那眼如枯瘦老人的眼睛一般的泉眼就像落入冷宫的贵妃,再也没有人追捧,只有我的母亲每天到那儿等两桶黄泥水,她始终不愿意去注满清水的新泉舀一瓢水。

其实没有任何一个源泉是取之不竭的,沙坡下的泉眼在我父亲刨开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它的枯涸。就在新泉出世的十天内,周围村的人们都开始纷纷向其索水,泉边的人流几乎是昼夜不绝,只有午夜的一两个小时才得以人去水静。趁着这难得的一两个小时那些在土坡上伏了一天的黑鸟迅速聚集到泉边灌满干瘪的水囊。人类的突然造访让他们不知所措,不知道明天又会面临怎样的劫难,所以它们把每一次饮水都当做最后一次,竭尽所能不顾一切,疯狂而贪婪,喝完水后身体臃肿水囊拖地难以起飞。

新泉的供不应求力不从心是从我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十六天开始的,当时用这眼泉中的水延续生命的人已经增加到七个村。最早发现泉眼力不从心的是我祖父,那天早上他第一个到那儿担水,他一路走来没见其他任何一个人担水泉却不是满的,他不放心,抬起头来再看看四周,还是没有人。祖父死死地盯着那半泉水两眼紧缩如鼠,这样足足盯了五分钟便恍然大悟般惊起,离开。

我祖父后面的第二波担水者是几个妇人,在东方隐约有一丝红晕时到的泉边。第二波人到了泉边却被一圈篱笆挡住了泉水,篱笆里背坐着一位老头,头发蓬乱花白,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干卷的树叶,上身一件满是补丁洗的发白的中山装,由于蹲着看不见下身。“把桶拿进来水我给你们舀,一担五块。”祖父头也没抬。“李老三,这泉又不在你家院子里,凭什么啊?”妇人们对祖父的举动感到生气又不可思议。“凭什么?!你们这些狗日的,就凭这泉是我儿子用命打开的。我家青狗的身子还没凉透你们这些狗日的王八蛋就操着脏脚臭手来挖这泉,现在他的阴灵不高兴了,只给这半泉水,难道你们还要用你们的狗脚狗手来胡搅吗?”

刚开始乡亲们都很反感祖父的行为,但祖父死活不肯让步,五块钱与一家人一天的饮水相比又不是太重要,憎恶终究抵不过一家人的干渴,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汲水收费的原则。

虽然吃喝之水勉强供给,但再怎么地也是干的,青苗刚出土就被烤焦了,迟一点的连苗都没有出来,上一年的存量都所剩无几,饥饿开始骚扰祖厉乡的人们。

当时我对母亲的苦心经营难以理解,所以怀恨在心,总是不理她有时还发牢骚说她几句,分明有面的他却每天只给我汤喝。我想吃面条,夜夜都会见自己在吸长长的吸不到尽头的面条。她自己竟然连汤有时候都不喝,要么就喝点连筷子都挂不住的清汤,里面加上几根野菜。如今回想起来我的心里是五味俱全啊,在那样的年月里她经营我们孤儿寡母的生活实属不易。

泉里的水一天少于一天,祖父的腰包却一日鼓于一日。由于泉水越来越少,祖父就隔三差五涨价,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担水由五块到八块,八块到十块,十块又涨到十五,最后竟然涨到二十。听到一担水涨到二十,第一拨去担水的人挑着空桶回来了,第二拨第三拨的人也挑着空桶回来,而且再也不见第四拨。祖父一直蹲在泉边,眼睛里映着两汪清水,表情也安静得像泉中的清水。我就不信他们能离了水活着,他想。

是的,没有人能离了水活着。当天傍晚乡亲们就挑着水桶来了,男人在前女人在后,来的颇为集中。“一担二十。”祖父蹲在泉边并未抬头。“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说了大家那么多钱,够给你买十副好棺材了。”最前面的大个王枪杆说。王枪杆跨过篱笆,将祖父的一把老骨头仍在篱笆下,乡亲们踩着篱笆进去,踩着祖父的身体进去。

我再一次看见那只黑鸟,是在祖父出殡那天,它立在祖父家门口一棵老杏树上,毛色暗淡形销骨立。祖父的棺木从上房抬出来的时候它一声鸣叫,嘶哑浑浊透彻心肺。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夜夜从那嘶哑浑浊透彻心肺的叫声里惊醒,满身虚汗。我一直被这个噩梦纠缠,直到饥渴的折磨让我无力做梦,日夜昏乱,才得以中断。

第一个去抓那黑色的怪鸟来充饥的是我的母亲。那时天色已过十月,家家户户都没了余粮,人饿死了一层,腐烂的尸体已经没有人有力气去埋,田间横竖躺着生臭,蛆虫吃得大饱,我就想到死去的祖父带走的那份无人知晓的从大圣庙求来的卜辞。是母亲半年来的苦心经营和几年来积攒的干药草让我们维持到十月。虽然祖父的收费减缓了泉水的枯竭,但那时也已出不了水。母亲看我因饥渴而好几次昏厥过去,田间干枯的草根都被挖完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想到了那些黑鸟。她知道那黑鸟救过我的命,所以瞒着我去抓鸟,他想把鸟弄死之后,我纵然多不情愿也会在饥饿的迫使下吃。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抓住它们的,但她确实抓住了两只,看着两只去了毛的瘦鸟,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这次抓鸟母亲不仅得到了肉而且还意外地从它们的肉囊里挤出半碗清水,泉里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一滴水了,它们的肉囊了却还有水。虽然有半碗水但也不够煮肉,纵然够煮也不能用来煮肉,母亲便关了门在灶膛里烤。她让我到门缝旁守着看有没有人来,可我趴在灶台上贪婪地吸着里面冒出的咝咝的烧焦血腥的香味不肯离去

在以后长久的年月里,我一直庆幸那天王枪杆的破门而入。他是嗅着烤肉的香味而来的,见敲门不开就破门直入。他进来时两只烤得半生不熟的鸟还在灶膛里,见他进来母亲扑上灶台挡住王枪杆,王枪杆提起母亲像扔草人一样扔到墙角,我冲过去咬住他的一条胳膊,他就像扔草人一般也把我扔到另一个墙角。

当夜王枪杆就口吐白沫,抽搐身亡。

虽然王枪杆用生命证明了黑鸟肉不可食用,但乡亲们总归知道了肉囊里还是能挤出清水的。它们的肉囊里挤出的水是无毒的,这个数月前我和我死去的父亲就证明了这一点。继母亲之后的第二天,所有活着的乡亲们都拥向断崖,抢杀那些和人一样因饥渴而半死不活的黑鸟,没过一天那些可怜的鸟儿就尽数被抓,当夜满地满村都是黑鸟的尸体,血臭味和清水的甜味。当夜,干燥焦灼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大倾盆,县城运来的救济粮全部泡湿,水面上漂满了黑色的鸟的尸体和灰色的人的尸体,恶臭扑天。我看到那只曾经救过我的命的鸟儿漂在我家门前的水渠里,红爪朝天黑毛杂乱肉囊破裂恶心之极。从此,我又夜夜陷入那嘶哑浑浊透彻心肺的鸣叫中。

201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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