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朦胧

2009-05-18 11:23 | 作者:东天太阳 | 散文吧首发

他是在抬头看见挂历上的彩色图片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图片是女人,她也是。他觉得那女人袒露胸脯、肚脐和大腿的样子很美,笑眯眯地望着他的那对眼睛也很够味儿。但是——假如脱掉“比基尼”呢?

她从没有穿过“比基尼”。她甚至不知道“比基尼”是服装——有一种服装叫“比基尼”。“假如我穿上它会是什么样呢?”当你指着图片告诉她这就是“比基尼”的时候,天知道她会不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女人就是女人。穿“比基尼”也好,不穿也罢。三点式,配套产品,随你怎么说。服装设计师真了不起。

“美妍,让我吻你好吗?”他说。那是在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天气很冷。“不!”她回答。有点儿扫兴。有点儿煞风景。但是几秒钟后,她却象一只猫似的扑到他的怀里,并且送上热热的、软软的、荡人心魂的一吻。血液沸腾、血管膨胀起来。他觉得自己象一块高蛋白奶糖似的,很快被融化掉了。

没有一点活气。胃已经很充实;大脑呢?一张没有捕到鱼的网,一片没有日月星辰的天空。他和六十四岁的父亲、六十三岁的母亲围坐在一起,起初看蓝色的火苗子跳舞,后来把9英寸黑白电视机打开。一频道:质量可靠,价格便宜,产品实行三包。二频道:款式新颖,美观大方,全国销量第一。三频道:工艺精湛,计时准确,远销欧美、东南亚地区。没意思。简直腻味透了。蓝色的火苗子在跳舞。

“下了!”不知是人在喊还是雪自己在喊。反正很动听。反正很有吸引力。于是嗓门打开,眼球在网里——滚动起来。一场好雪。一场坏雪。一场不好不坏的雪。总之为舌头上紧了发条。上紧了发条的小汽车,跑起来是从不把红绿灯放在心上的。

真见鬼!短几分钟,他竟然老了吗?是镜子在撒谎,还是他自己出了故障?用不着榔头和扳手。字打错了,抹一点儿改正液就成。

白雪公主当然是女人。女人就能让男人一下子老起来吗?那也许不是白雪公主。也许是头屑是花瓣是扯碎的情书。不,是白雪公主。被肢解被切成碎片的肉体仍然风流,仍然含着茉莉花或者别的花的幽香。不,是女人。是情窦未开或情窦初开的少女的队伍。你凝视她们,无异于凝视珠穆朗玛峰和投在水中的月亮。这时候你患了痴呆症,你变成一只令人厌恶的猫头鹰。但是当她接近你,扑向你,触到你的肉体,你——就是她的上帝。

街道也老了吗?还有那些高大的楼房,光秃秃的树木?视线被切断。车灯抛来抛去的光柱被切断。几个醉汉围着一条狗跳圆圈舞的影子被切断。

街心花园的铁栏杆叫人望而却步。假山上那块站得最高的石头是石头吗?不,它在布道。它象所有的牧师那样,正在向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们讲基督复活的故事。亭子很美,云杉很美,规规矩矩、永远长不高的长青树丛也很美。这难道象一座庙宇吗?不,与其说象庙宇,毋宁说——象天堂。可是上帝在哪儿?天神和使徒们又在哪儿呢?假如有一位仙女在那条石板上坐下来,或者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小径走一遭该有多好。假如亚当和娃能够从那些没有果子的藤架上摘下果子该有多好。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那是什么?大象,或者北极熊?不,是刺猬!天哪,那些胖胖乎乎、紧紧缩成一团的冠形植物多象刺猬!

一条光蛇扑过来了。更多的光蛇扭打缠绕在一起。“吱!”“哎哟!”紧急刹车,一声惨叫。有个黑影子栽倒在雪白的街道上,一群黑影子围了上去。

雪人孩子们的专利。当然,说是特权也可以。看雪人呢?见鬼!只要看得懂,并且会跟着孩子们一起捧腹大笑,你就是高层次的艺术欣赏家。不必苛求什么。失去双臂的维纳斯站在这里,你喊“万岁”吧!你拜倒在她的脚下吧!蒙娜丽莎不见得配喊万岁。那张紧绷着的嘴值得你去吻一吻吗?那臃肿的身体值得你去拥抱吗?珍品。名作。达·芬奇的脸会不会发烧呢?

白色的救护车尖叫着冲过来;巨大的光柱一下子把他击倒在地。于是整个世界爆炸了。五颜六色的残骸碎片四散迸射,尔后又化为乌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四周有无数的黑影子在晃动。白纸,一张漫无边际的白纸铺展开来。朦朦胧胧地,他看到那上面有斑斑点点的墨迹。不,是图画。不,是歪歪扭扭的“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和“ABCD”。见鬼,一片空白。“朦胧,朦胧;不要扔得太远,何必摔得过重?抛出去一个朦胧,又捡回一个朦胧。跌倒一个朦胧,又站起一个朦胧。朦胧,朦胧;是乌云遮掩着太阳,还是太阳失去了光明?世界是一片大朦胧,你是一个小朦胧。星月朦胧,太阳朦胧,世上何物不是朦胧?你在朦胧里清醒,你在清醒里朦胧。朦胧,朦胧;朦胧是欢乐的影,朦胧是忧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图片上的女人象火炉子似的在墙壁上燃烧。他推开藤椅,盯着那双充满诱惑力的眼睛。他觉得那张血红的嘴在蠕动,袒露的胸脯乃至整个散发着肉香的身体向自己压过来。他感到一种火热、光滑、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接触。“咣当!”脸盆被踏翻,人跌倒在地板上。“妈的!”膝盖疼得厉害。皮肉绽开并且涌出鲜红的液体。

窗外那盏灯很刺眼。悬在朦胧的空间,看上去象一颗星星。刚才下雪了吗?并没有白色的碎片在飘洒。但大地是白茫茫的,树梢和房顶也是白茫茫的。这有点象童话故事。然而仅仅因为有一个黑影子从雪地上晃过去,并且留下一串清脆悦耳的口哨声,你就可以说这是童话故事吗?

讨厌!“比基尼”服装和卖弄风骚的女人。臃肿的乳房以及肥得过火的大腿。“嚓嚓!”“比基尼”和女人完蛋了。娘的!又蹦出一个——裸体女人。“扯呀,小伙子。从这儿下手,或者——从这儿。”裸体女人挤眉弄眼地指点着,舞了舞手臂,扭了扭屁股。他怔住了,但是很快又清醒过来。“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被激怒了,疯狂地扯着撕着抛洒着。是图片吗?不,是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曾经脱掉包装,身子光光的象人参。不,一件蜡做的工艺品。但是他听到“嘭嘭叭叭”的鞭炮声。他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上跳下来,在飘洒着彩色纸片的人群里装模做样地扭动着身躯。她装潢得很好,从上到下闪着光。那时他觉得太阳象黑色的气球一样在头上飘荡,所有的建筑物象五颜六色的儿童积木似的歪歪扭扭地旋转着、旋转着……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X,X,X;空空空空空。蓝色的蜡纸,白色的字。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只要动动手就会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领奖台也好,绞刑架也罢,行动是母亲。假如蜡纸是天空,是大海呢?那么一连串的文字就是一连串的浪花和白鸽子。红头文件是八小时以内的游戏。八小时属于牙齿属于胃,而十六个小时却属于所有的头发、触角和脑神经。

“嚓、嚓、嚓。”脚踏在白色的琴键上,白色的音符象白色的幽灵似的在空中和大地上跳着舞。一个人和一个影子。一根连一根的电线杆和在电线杆上瞪眼睛的一串连一串的省略号。他扔掉烟蒂,把大衣领子拉拉直。有着红脑袋的小怪物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再也没有露面。他知道它再也没有燃烧的机会、再也没有红脑袋、再也不会在雪地上快乐地打滚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三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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