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北方

某个夜里你无法入眠，坐在黑漆漆的屋里听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心里一片空虚。这是白天未曾有过的那种空虚，它犹如空气，犹如夜色一般包围着你，让你感到窒息。于是你努力地倾听心灵的声音，往时你常常会听到心里有一道清泉在叮咚作响，每每听到这声音你便会宁静下来。但今夜没有。

今夜你听不到心灵的清泉叮咚作响。因为你违背了心灵生活的原则，这几年来你远离了自然，远离了心灵生长的所需要的土地而寄居在繁闹的城市，你心灵的泉水已经干枯了。想到这点你感到特别忧郁。

你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屋外，屋外夜凉如水，月色朦胧昏暗。你看不到远处的景物，只听到风吹过树梢时那嘶哑的沙沙声响。于是你想起了故园，那里的风吹过树林时的声音更加的清晰，更加的浩大也更加的辽远。这时你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抛开这里的一切，重新走进自然，走进风景。

于是某一个秋天的早晨，你抛下了在城市里那间租来的如监狱般的窄房和一些琐事，急匆匆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你不知道该到哪里，你没有目的，你只想逃避这一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给你的记忆。当列车开动时，你心里感到一种如微风初起时的轻松，而当列车离开城市时，你向它望了一眼，心中没有丝毫的眷恋。

列车快要离开南方了，你心里突然对这片土地充满了眷恋。南方是你的故乡，你正是在这片多水的土地上的某条无名的小河边长大的，如今要离开它，虽然只是暂时地离开，你心中也难免有些不舍。你想着故乡的那条小河，想着河边那片美丽的田野，它的一年四季都让人难忘。想着你自童年直到初中从未离开过那个小镇，而那时你的心灵充满了自然的精神，正深爱着那片土地。你还想起了高中时的往事。多少个旁晚你独自站在西江畔，看大江流水，看船来船往，心中受着寂寞的煎熬。那时你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你会离开它，为了逃避某些东西或者为了追求某些东西而要浪迹天涯。

终于离开了南方，车窗外看不到水稻田，也看不到丘陵和被丘陵分割得琐碎的山水。列车已经进入了辽阔的平原地区。历史书上所说的中原应该就是这里了。这是你所向往的地方，在历史上它是中华文明的心脏，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是辈出的文化名人的故乡。而现在它则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小麦地，上面散布着无数的村庄。现在这地方平静了，不再是全国的经济，文化和政治的中心，这里不再喧嚣，不再有历史书上逐鹿中原的惨烈的大战，现在有的是勤劳的农民，他们一年到头面对着沉默的黄土，他们也像黄土一般诚实沉默。

当列车在平原上奔驰了几个小时这后你厌倦了车窗外单调的风景。你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是巴乌托夫斯基的散文。你便认真地读了起来。巴乌托夫斯基的散文很适合在旅行时读，他优美的文笔，略带忧郁的情感就像一阵从北方吹来的带有草原气息的微风一样拂过你寂寞的心。那时你没有忧虑，你忘掉了现实，你只知道你要到一个遥远的而又美好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在等待着你。

你在记忆中寻找北方的印象。对它的认识始于历史课本和地理课本，不过那只是些空泛的描述，它给你提供一个空泛又模糊的概念，而这个概念之下什么也没有。至于电影，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虽说给了你一些感性的认识，但是始终接触不了它的实质它的精神。真正让你领略过北方这片土地的精神的是文学，但却不是中国的文学，而是俄罗斯的文学。正是从屠格涅夫、蒲宁、和叶赛宁那美丽而光辉的文字里你触摸到北方的肌肤和它的心脏。从他们的作品中你嗅到了草原的气息，你听到了森林的呼唤，你感到暴风雪的寒冷和独步旷野中那种孤独和忧郁。可惜中国现代的作家缺乏对土地的诗意的把握，他们还没有读懂自己故土家园所固有的精神和气质。一旦读懂了并且把它合乎艺术地表达出来，那么中国当代的文学就能在世界文学中牢牢地占有自己的位置。

在这样茫无边际的思绪中时间悄然流逝。黄昏已在不知不觉中占领了整个平原。你怀着一种慵懒的情绪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大平原的黄昏确实壮丽，整个天空都被晚霞映照得一片通红，云朵在夕光中变幻，就像一个天才的演员把丰富的表情和姿态一一奉献给地面上那些无言的观众。平原一片静寂。除了火车奔驰时发出的声音和窗外呼呼的风声外，四处皆无声响。耕作的农民已经回家了，田野和庄稼正处在入睡前的静寂之中。

你在想象中走下了火车，向着平原深处走去。那时晚霞已由明亮变得暗淡，原来大火一样的红光已变成深红，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在淡紫色的天空中显得孤单无助。露水开始凝结，路边的小草的叶尖上沾满了珍珠般的露滴，你双脚从上面掠过，很快就湿了。于是你感到一阵秋天的冰凉。你伫立在平原较高的一个土堆上，感受夜晚的来临。星星一颗颗地出现，就像是有人在天空上把一支支蜡烛点亮，它们又像是一串快乐的风铃，把无言之声传遍整个夜空。于是你想起了克莱德曼的《星空》，心里升起一种类似忧郁的温柔的情感。而当夜风吹起，你觉得通体冰凉，你不禁说出了一句：秋天真好。

夜里列车还在平原上行驶。车内一片昏暗，旅客们都入睡了，而车窗外则是茫茫的黑夜。你无法入睡，平躺着听着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的声音。你感觉到自己并不在车上，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着在广大的北方土地上飞驰。天空如此辽阔，土地如此深厚，你就像在这片土地上一只孤独的鸟，是一只飞向死亡的鸟，终其一生都为这片土地唱伤悼的歌曲，因为这片土地正在衰落，鸟儿的栖息之地成了铁的森林。就在这天夜里你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知道了你和这片土地已经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