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二）

没有喜服，没有大红的花轿。有的只是太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而来的迎接。随着街道两旁官民群中不断传出的热闹声中，她从少女嫁做了人妇。

宫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霎，她想到了一句话‘红颜未老恩先断’。

跟在教引姑姑身后，小心翼翼的走好每一步。想着以后的每一天都要步步小心，心中顿觉难受。原以为父亲那样回了媒婆是真心想留她在身边多呆几年，圣旨传来时方明白过来，留着她只是想把她留入宫中。临走时父亲那句“不求富贵，只求平安”让她顿时泪如雨下，父亲也是有苦衷的吧，平时父亲虽严厉，对她却也甚是疼爱，想着这些心中委屈更胜，突然便对那个曾经在木槿花丛边对她微微一笑的少年生了丝厌恶。

翊坤宫

第一天去给太后请安，她去的最晚。大家像是约好了的，却单单落下了她，跪在地上，已经有两柱香的时间，太后像是忘了她的存在。

皇上驾到…突然一声尖细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话毕，一抹明黄色便出现在了门口。

很快，地下跪了一地人，她本就跪着，这下倒是省事了，一双绣着草龙花纹的明黄色朝靴从她眼前走过，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母后这里真是热闹，儿臣来的可真是巧’。

进宫一个月。因着学习宫中礼仪，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皇上。

朝服都没换就过来了，不巧才怪。声音里带了笑意，让跪在地上的她都觉的亲切。

皇帝给太后请了安，才让跪在地上的她们起来，她有点为难，要不要趁着现在起来……

你怎么不起来，喜欢跪着吗？低沉的声音，带了调侃的味道。

虽然看不到道，但是她知道，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攥了攥出了一手心汗的手，正想着要怎么回答，却是有人先替她解了围。

‘皇上真爱说笑’。话音在耳边落下，有人已经将她扶起。

将她扶起的是冉贵妃，她们没有出现以前，冉贵妃是他唯一的妻子，民间传言太了和太子妃感情甚好。

都坐下吧，难得这么热闹。太后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尴尬，也将她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听着一屋子的女人在那絮絮叨叨，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他一下。之前两次见他，都是身穿紫色锦袍，今日见他穿着一身明黄色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越发彰显出了一身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不知杜美人现居哪所宫殿？

突然提高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问话的是太后，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提起。

她不知道太后怎会突然问这个，正要回答。便听冉贵妃道：回母后，杜美人现住在玉阳宫。

太后点点头道：我看杜美人性子好静，就搬到云霄宫去住吧，那里也安静。

听到太后如此说，皇上看了她一眼，像是才知道杜美人就是她，却也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冉贵妃开口道：那里很久没有人居住，母后……看到太后的眼神最终将剩下的话咽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又道：儿臣一会就让人去安排。

从翊坤宫出来，听着身边小丫头的絮叨，才明白这云霄宫是什么地方。那里之前本是一片园林，夏景宗皇帝在位时，最宠爱的一位妃子非常喜欢那里，皇帝便派人将一多半的林木伐了，建了所宫殿，提名云霄宫，送给了那位妃子，应着云霄宫地势有点偏僻，后来再没有人居住过，直到前朝，关了一位被冷落的妃子，那位妃子没关多久便死了。

不是冷宫，却甚似冷宫，她想这样也好。

人人都明白皇宫是坐冰冷的牢笼，却人人都想往里边挤。第一天就被太后送到了冷宫，以后的生活怕是比宫女还不如吧。

四个丫鬟（两个还是自己带来的），两个内监，生活用度虽谈不上是锦衣玉食。却也不是太差，又没人打扰，偶而自己和自己下下棋，做做画，再和丫头们绣个花，这样的生活也算得上是优越的生活。

住了快一年，就在她以为云霄宫已经被人遗忘的时候，来了一位贵宫。

虽然住在云霄宫，但太后并没有限制她们的自由，两个小太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出去打听宫里发生了什么有趣事，然后讲给她听。

最初李跃倒是实行雨露均沾，但因着第一次侍寝，她生病了，自那以后，李跃就再也没来过。后来李跃渐渐盛宠丞相之女林水蓝。自古英雄爱美人，李跃宠她也不是不无道理，一起进宫的佳人里面，最为漂亮的当属林水蓝，真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过最近一个月，李跃却是隔三岔五宿在毓秀宫，毓秀宫住着的也是位厉害的主，礼部尚书义女（江南首富之女）韩芷烟，宫中规定不满十五岁是不能进宫选妃的，不过她却是个例外，进宫时好像还不满十四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清秀的小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见了谁都会叫上一声甜甜的姐姐，让人忍不住便会喜欢。

下过雨的午后，出了彩虹。丫鬟太监围着她，看她画画。

韩婕妤倒……尖细的嗓音打破了院子里安静的氛围，几人先是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来了位韩婕妤。转身便看到院门口出现一位上身穿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上衣，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长裙的少女。

给韩婕妤请安，她最先反映过来，带头请了安，几个丫头也跟着福下了身。

采薇姐姐好。轻巧的身影快步走过，将她扶了起来。

本想将手臂抽回，抬头对上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最终放弃这个想法，只道：韩婕妤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先通报一下，没有出去迎接，倒是失礼了。

韩芷烟听她如此说，嘟起小嘴：叫我芷烟就好了，韩婕妤多不好听。

虽不知道韩芷烟怎么突然就和自己亲近了起来，还是在她最受宠的时候，但看到她可爱的样子，还是放松了紧绷的心。

皇帝哥哥说你下棋最棒，让我跟你……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赶忙用小手捂住了嘴巴。

忽略掉那句皇帝哥哥，淡淡笑问道，让你跟我学下棋吗？

嗯嗯，皇上说我下棋太烂，和他下棋总输，没意思，让我来跟采薇姐姐学学。

采薇看她很想学的样子，便摆了棋盘认真教了起来，只是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学了没多久，便没了兴趣，拿出要送给她的小玩意儿，吵着要玩。

一下午的时间到也过的快，送走了这位小贵人，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跟在身后似是自言自语：不喜欢下棋，却要来这里学下棋。 她听罢，顿了一下道：或许真的是来学下棋的。

隔了没几天，这位小贵人又来了，这次是来学弹琴的，依然带了不少谢礼。

初时大家都还提防着，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放下了戒心。再加上每次来都能给云霄宫带来快乐，大家也都很喜欢她。

后来，有个小丫头总结发现，只要是头一天皇上宿在毓秀宫，第二天韩婕妤必定会来云霄宫。本来是小丫头随口说的，但是听在她耳朵里却是一大惊吓，除了自己和那两人，没有人知道，九岁时她就认识了这位少年天子，还说过话，从她住在这里时，她就明白，或许只有自己记得那仅有的两次见面，他或许早就忘记了，就算记得，在他看来，也是无关紧要的记忆。可是现在又算什么？

她想，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韩芷烟来云霄宫走动已有四个多月，而李跃除了去毓秀宫，去的最多的还是林水蓝的华阳宫。

不过自从十天前诊出韩芷烟怀有身孕后，她便再也没有踏进过云霄宫，采薇本想去看看，但想到自己尴尬的身份，还是作罢了。

李跃还没有子嗣。母凭子贵，不管韩芷烟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现在她都是这个宫里最金贵的人。一时间，云霄宫又回复了以前的冷清。

三个多月的孩子，应该长成人形了吧？

韩婕妤小产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做一双婴儿穿的小鞋子。当从小太监口中听到半个时辰前韩婕妤小产了时，针就不小心扎到了手，看着流出的血，她脑中出现的却是那个女子躺在血泊中的身子。

皇上应该很伤心吧？不自觉问出口的话将自己都吓了一跳，李跃从来没有来过云霄宫，她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有时候她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也好，只是现在却很想跟他说句话，想去安慰他。

皇上一直呆在毓秀宫陪着韩婕妤，小太监看她发愣，小声回了一句。

杜美人涉嫌毒害小皇子，云霄宫的人统统给我抓起来……突然而至的声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带刀的侍卫拿下。

毓秀宫

被带入毓秀宫时，那里已站了好多的人，是来看望韩婕妤的，但现在更多的是看她热闹的。

冉贵妃想和她说话，但走到她跟前站了站却又欲言又止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皇上，就是她，娘娘就是吃了她送来的燕窝粥才小产的。

李跃从内间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个小丫头，说话的就是她，一边哭一边说，眼睛满是愤怒，恨不得上来掐死她，这个小丫头她认得，是韩芷烟的贴身丫鬟，之前对她甚是友好。

带回永宁殿，联要亲自审问。李跃的脸冷的吓人，声音不大，却是充满了怒气，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永宁殿

李跃坐在桌前批改奏折，杜采薇跪在地上，高公公站在一旁。

跪在地上已近快一个时辰了，李跃好像忘记了要审问她，进了永宁殿就开始翻奏折，高公公站在一旁偶尔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看着小山一样的奏折，还有刚刚失去的孩子，突然有点同情李跃，皇帝不好当啊，不过随着膝盖一点点的麻木，同情心也形始一点点流失。

天色由明变暗，腿也渐渐失去直觉，看着桌上渐渐减少的奏折，以为看到了希望，却不想批完奏折的李跃却又拿起桌上放着的书看了起来，她真的好想拿过李跃手里的书甩在桌子上，然后再说一句：要杀要刮给个痛快话？

皇上，要传晚膳吗？高公公好像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适时的打断了她。说完还冲她眨了眨眼。

……看着高公公的表情，她真是哭笑不得，其实她也就在心里想想。.

嗯。简单的一个字，眼睛却是没有离开书。

高公公出去传话，她按按麻木的腿，想动一下，却是白费。

真笨

突然传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得就向李跃看去，李跃却还是双眼盯着书看。

……冷汗涔涔的往外冒，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云霄宫和毓秀宫隔的那么远，你也能让自己搅合进去，真是笨的可以。李跃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道。

经李跃提醒，似乎发现自己的确是挺笨的，也不敢大声反驳，只小声嘟囔：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却还让我再这里跪着么久……说着还不忘要站起来，只是跪的太久，不但没起来，反而摔了下去。

高公公提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太监，刚进殿便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差点将手里的食盒吓掉下去。进宫四十年，伺候过一位太后两位皇帝，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胆大的妃子。转身接过小太监手里的食盒，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退了下去。麻利的将手里的吃食摆上桌，不等皇帝发话，迅速退场。这么尴尬的场面，留下来不是等死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悔的差点撞墙，也不去想自己摔倒的姿势多么不雅，坐在地上努力想着补救的办法，看着摆放吃食的高公公，祈祷着他能出来暖场，却不想救星溜的比兔子还快，放弃挣扎，所幸破罐子破摔，说已说出，只能悉听尊便了。

李跃看着疾步走出殿的高权，再看看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的她，终是叹了口气。

过来用膳。

……（不动）

不用膳就到院子里跪着去，顺便让云霄宫的人陪着。

……（好吧，算你狠）

……

……

沉静半晌，李跃终是开口：芷烟怀孕是假，小产是真。

咳咳……入口的芹菜咽到一半，被李跃的话吓到，卡在喉咙。

被她的表情逗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终是好心的送上一碗热汤。然后看着她急急喝汤，慢慢消化刚刚自己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