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远去的岁月

2012-11-11 22:38 | 作者:兰梅 | 散文吧首发

母亲说,那一年的天异常的热,太阳火球般炙烤着整个小院,空中的气流都烫人脸,知了在南屋东边的那棵香椿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那时的我才一岁多,刚学会歪歪扭扭的走路,刚会口齿不清地喊爷爷。小小的我从院子里蹒跚着走进南屋,一屁股坐在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用稚嫩的嗓音喊着爷爷。爷爷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听见我的声音,睁开眼睛,脸上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那时的爷爷已病入膏肓,滴水不进已有些日子,整个人瘦得没了人形,在痛苦中煎熬着,爷爷最终没能熬过那个炎炎夏季,走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颧骨高高得耸立着,蜡黄着脸,睁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脸上痛苦的表情里掺杂着太多的牵挂与不舍,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没留下什么印记,因为一岁多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忘了是哪一年,在叔叔家,我见过一张爷爷的照片:一位身穿长袍,头发乌黑油亮,梳着背头,面容英俊的中年男人盘腿端坐在一张方凳上,儒雅大气。我端详了很久,回身问叔叔,这是谁?叔答,是你爷爷。我的爷爷竟是一位英俊与儒雅并存的男人,少年时的我见到爷爷的照片并不感陌生,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与爷爷相同的血。我知道爷爷是裁缝,但我更觉得爷爷像一位教书先生。 我是爷爷唯一宠过的孙辈,只是我与爷爷的缘分太浅,浅浅的缘分里却有奶奶清晰的回忆。爷爷去世三十多年以后,在我儿子十多岁时,奶奶仍旧清晰的记得我儿时的情景:每当爷爷给别人做完衣服,都会洗头洗脸,把脏衣服换下来,穿上那件既体面又干净的灰色长袍,把我宝贝似的扛在肩头,手里会攥上几分钱,从我们家细长的胡同里穿过大街,再拐过一条小巷,到一个回民家里买一个火烧给我吃,那时家家户户是没有白面的,别人家的孩子是没有我这样口福的,爷爷把我喂饱放在扣子叔家大门两边的上马石上,看姓梅的大叔赶着羊群从街上经过。那一大群脏兮兮的羊会让我手舞足蹈地笑着跳,梅大叔哪一次看到我都会逗我,说我头上的小辫被苍蝇抱走了,我就真的伸手去摸头上的小辫,梅大叔就会哈哈大笑,爷爷就笑着骂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白面火烧是稀罕物,不是家家都能买的。每每说到这里时,八十岁的奶奶如菊花绽放般的脸上就会写满微笑,幸福的红晕从脸上闪过,我知道奶奶一定还想起了别的往事,我知道奶奶一定是想爷爷了。

我的奶奶是一位五官精致,身材苗条,裹了小脚的女人,爷爷去世那年,奶奶四十五岁。奶奶每天清晨都会沾了水把头发梳的油亮,挽一个发髻在脑后,显得干练利索。她把梳下来的长头发用食指缠一个圈,塞在墙缝里,等晃着拨浪鼓的货郎来给我们换糖吃。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起来后把南屋的青石地面扫得一尘不染,老粗布的被子叠得板板正正,刷了红漆的桌椅擦得明晃晃,屋门外也洒上水,扫得干干净净,奶奶是个讲究的人,不允许我们乱动她的东西。我三岁时有了弟弟,五岁时有了妹妹。我们家是四合院的东屋,是奶奶分给父母的房子,土坯造的,一进门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北边山墙是土炕,南边山墙放着母亲陪嫁的两个木箱。进门坐椅子,左拐一步上炕,五口人挤在一个炕上,每天清晨,土炕都是被淹过的,我们三个睡眼惺忪的被撵到天井里,我跟妹妹各自顶着一头乱烘烘的头发在院子里追着玩,就像秋日的田野里随风而滚的蓬蒿,弟弟则带着眼屎去胡同外找波子跟涛子去了,早上起来他从不洗脸,五岁的弟弟已经能满世界疯玩了。母亲一边往外抱被子褥子,一边骂我们。每次母亲生气骂我们,奶奶都会护着,奶奶把我跟妹妹拉到南屋,说晚上少喝糊糊,就不会尿炕了。给我们俩洗了脸,每人扎上两个小辫,让我领着妹妹去大街上玩,妹妹死活不去,奶奶把她放在我的背上,她用两只小脚狠劲踢我,我用力地把她勒在脊梁上,不管她的哭喊,把她背出了家,八岁的我能帮大人干好多事了,我看妹妹,好让奶奶腾出手来做早饭做家务,母亲吃完饭也要下地,没有时间管我们,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更是很少在家。

每个清晨都是院子里最热闹的,哭声与骂声此起彼伏,生活的累让每个大人的脾气都坏到了极点,小婶婶细长的嗓音夹杂着大妈浑厚的女中音,还有堂姐堂妹的叫声与哭声,在清晨的院子里回荡,每家的晾晒绳上都会有散发着尿骚味的被子褥子。只有北屋爷爷的房里是安静的,听奶奶说,北屋爷爷做过国民党的军官,年轻时的北屋爷爷骑在高头战马上也曾经英姿飒爽过。少年时的我进我这个叔辈爷爷的屋里,都会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那两位老人像两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进出他们的屋子,那盏昏黄的电灯,永远无精打采得亮着,四周的墙壁黑乎乎,脏兮兮,让人越发觉得灯光的暗淡,东边有一个小里间,那门口小的仿佛只有瘦小的北屋奶奶才能进去,我一直担心身宽体胖的北屋爷爷进里间会碰到头,或是卡住。西屋里住的是北屋爷爷大儿子一家,他家三个女儿,大女儿年长我一岁;北屋的偏房里住的是北屋爷爷的小儿子,他家两个女儿,都比我小。大妈精神有点问题,听母亲说大爷刚结婚那年,大妈有一次一丝不挂的跑到村南头的那口枯井边要跳井,嘴里还高声骂着,咬了正巧路过的军叔,好几个大男人连拉带拖的才把她弄回家。大妈不犯病的时候,偶尔会笑嘻嘻地跟我说话,我答应一声便匆匆逃开,大妈眼神里那诡秘的笑,让我感到害怕。

我跟那个叔辈小婶婶从来没有说过话,因为我不喜欢她,她的趾高气昂,她的目中无人,还有她隔三差五的往家领男人,让我万分的厌恶。她的偷情终于在那个有的下午被小叔发现,她被小叔从他们的小北屋一直拖到天井里,看样子小叔是气疯了,手里攥了一根足有擀面杖粗的棍子劈头盖脸的朝小婶婶身上打去,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越骂火气越大,下手的力度就越狠,没有一个人出去劝小叔,小婶婶被打的鬼哭狼嚎般告着饶。我站在南屋的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十岁那年的我心里竟生不出半丝的同情。雨下的越来越大,小叔也许是打累了,也许是雨水太凉了,他终于扔了棍子回屋了,小婶婶成了满身泥浆的落汤鸡,趴在水流成河的院子里抽泣。

小婶婶的两个女儿都随小婶婶,那说话的语调,那走路姿势,跟她母亲不差分毫,我不喜欢她们,从来不跟她们玩。我喜欢跟大妈的大女儿玩,是年长我一岁的堂姐,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喊过她一声姐姐,总是叫她的名字---玲子。天井里的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天桐花开的时候,每个清晨,都会落一地的桐花。那时是我跟玲子最开心的时候,我们俩找来油丝或线绳,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洗脸,不吃饭,兴高采烈的开始了我们的工作。我负责揪去桐花的花朵,玲子负责把桐花的花托往线绳上穿,不多会一条褐色的小蛇就成型了,于是接着穿第二条。当两条小蛇做好时,我跟玲子迅速地跑出胡同,到街上燕子家把燕子喊出来,燕子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昨天扎的小辫子还毛茸茸的在头上立着,脚上穿着一双漏了大拇趾的布鞋,擦着眼屎说:上哪去玩,我还没吃饭,我妈不让我走远了。我说:燕子,给你个好玩的,你看这是啥?我跟玲子同时从身后拿出那两条小蛇在燕子眼前晃。燕子惊叫一声,啊.....踉踉跄跄地逃到扣子叔家门口的上马石上,用手拍着胸脯喘着粗气,我跟玲子前仰后合的大笑着。燕子,你好好看看这是啥,玲子举着小蛇跟过去,燕子连连往后倒。我看到燕子的裤裆里湿湿的,我笑的喘不上气来,用手指着燕子的裤子让玲子看,玲子也看到燕子吓得尿裤子了,她立马不笑了,拉着我的手一溜烟的朝家跑去。我知道如果让军叔知道她女儿被我们欺负了,肯定饶不了我们俩,回到家里,我们俩还是忍不住像两个疯子般笑了好一阵。

每天晚上是我们姐弟三个最开心的时候,吃罢晚饭,我们仨就会跟在叔叔屁股后面,他到哪我们跟到哪,央求他给我们讲故事,每次叔叔都佯装很忙,推脱明晚讲,但每次都经不住我们的软磨硬泡,尤其是弟弟的甜言蜜语,最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坐在了南屋方桌边的罗圈椅上,我们三个坐在小兀子上,围着叔叔坐好。此时的叔叔就会表情严肃的板起脸,问道:上回讲到哪里了?我们三个异口同声的回答,孙悟空遇见白骨精了。叔叔哈哈一笑,书接上回地讲下去,叔叔讲得栩栩如生,仿佛那个孙猴子就在眼前,每次我都仰着头看着叔叔,叔叔是我少年时唯一崇拜的人。

无论是姑姑的身材还是脸型都像极了奶奶,她是个漂亮的女子,姑姑比我大八岁。她初中毕业后在村里的煤井上开绞车,成了挣工资的人,每月五块钱,还能再帮着装车,挣点外快。工资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奶奶,外快就买了电影票还有甜甜的糕。我们小镇上的电影院是一个矿务局的职工俱乐部,每晚都放电影。姑姑每次看电影我都会跟着,一来是跟她做个伴,二来是我去看电影不用买票。那一次我正看的起劲,姑姑突然把我摁了下去,原来是有人来查票了。在电影院的门口没有人检票,不管有没有票都可以大摇大摆的往电影院进,到电影放映的时候会有人拿着手电筒挨排照,如果发现两个人坐一个座位,还有站着看,身高够到买票的小孩子,都是要补票的。每次有人来查,姑姑都会让我蹲下去,手电筒的光匆匆一扫,我总是能幸运的躲过去。现在想想那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如果真的要查,肯定会找到很多像我一样的小孩子。十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跟姑姑看完电影往家走,月光如水,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只有我跟姑姑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地移着。刚子家那条胡同的拐角处是生产队盛饲料的仓库,有三间房那么大,没有门,只留了一个窗户般大小的口,里面的麦壤都快到屋顶了。那天晚上,我跟姑姑还有一步就到盛饲料的仓库口了,嗷,嗷嗷......突然从那个黑漆漆的仓库口里发出渗人的如狼叫般的声音,我们俩被吓懵了,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回了家,惊魂未定了一。第二天早上波子跟涛子去我们家找弟弟玩,在院子里他俩阴阳怪气地问弟弟,你姐姐昨晚咋跑得那么快呢,比兔子都快。我在南屋里听的一清二楚,抄起奶奶的笤帚冲出屋去,波子跟涛子看见我出来,撒开丫子一溜烟,窜出了胡同,那件事以后我跟姑姑有好几天没去看电影。

南屋的南面是一个小园子,盖了三间西屋,南边是两间灶房,这是我叔叔的房子。走出园子右拐五步,就是一棵老槐树。每年春天老槐树都会结出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槐花的清香从我家又细又长的胡同外就能闻到了,那一串串如白色风铃般的花儿,在枝头轻轻地摇曳着,茂密的枝叶仿佛一把大伞擎在半空。倘若有风吹过,便会从深绿中飘落一只只白蝴蝶,那轻盈的花瓣打着旋儿舞动着,仿佛振翅的蝴蝶般美丽。儿时的我总是被这景象深深地吸引,深深地震撼。那时的母亲年轻,爬上又高又粗的老槐树,用铁钩干,一枝一枝地把槐花勾下来,我跟弟弟妹妹就在树下拾,一边拾一边往嘴里送,槐花的香甜至今还不能忘记。母亲从树上下来,把我们三个拾在篮子里的槐花用水洗干净,把面粉搅成糊状,再放上槐花,放上盐,花椒粉,搅匀,把锅放在炉子上,倒上油,待油热了以后,放上搅拌好的面糊,不多时母亲就烙成一张小饼。我们三个津津有味地吃着,仿佛吃着人间的美味佳肴,那是我们童年最开心的时刻。母亲总是把槐花分给胡同里的邻居,挨家挨户地送,看着左邻右舍的笑脸,母亲就很满足的模样,微笑着走出邻人的家门。

老槐树长得又高又壮,我们姐弟三个的手臂都无法将老槐树搂过来,是真正的参天大树。听父亲说是他小时候种的,几十年的树龄了。夏天的时候邻居们都坐在树下乘凉,它的枝叶仿佛是一把大伞,能盖住半边天,炎炎的烈日就离我们远了。奶奶也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从南屋走出来,拿一把蒲扇,坐在矮矮的马扎上,她的蒲扇左右晃着,与大婶大妈聊一些我听不明白的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不惑之年,我儿时的四合院早已人去屋空,破败不堪,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树也无从寻找它的影迹了;奶奶在四年前离开了我,年轻的双亲也成了霜染两鬓的白发老人,我少年时的玩伴都各自成家,有了儿女......岁月悠悠,那些渐行渐远的日子,在某个清晨或是黄昏会清晰的浮现眼前,时隔三十多年,却仿佛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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