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2-10-22 08:09 | 作者:东红 | 散文吧首发

沿着崇山峻岭的蜿蜒山路,经过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往桥东南方向,有个用来灌溉农田的水库,清澈如底,碧波荡漾。再顺着一条被水冲刷无数岁月尽是乱山石形成的崎岖小道,举步维艰到达江浙交接的悬脚岭顶,下坡后七里路光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山岱里,三十年代初期,父亲就出生在那里。

在那兵荒马乱,社会动荡不安的岁月中,上有三个哥和两个姐排行老幺的父亲,注定他这辈子命运多舛,为了填饱肚子,万般无奈只能在呀呀学语中背井离乡来到陈家,从此周家的儿子成了陈家的传宗接代人。和当时众多夭折中的孩子相比,父亲总算幸运的。

父亲的小名叫“小狗”,是父亲的生肖属狗还是排行最小不得而知。在我懵懵懂事起,姑姑和伯父们就这么称呼他,一直延用走完人生的最后岁月。

骨肉之情,情真意切。

印象中姑姑和父亲见面寥寥无几,每当姑姑在长兴与父亲相遇时,姑姑总拉着父亲不放,蓦然又回到当年呵护弟弟的情景。两人在屋檐前那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坐着,嘘寒问暖,姐弟之情难以溢表。姑姑常常愧疚地说:“小狗啊,当年俺娘把你送人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就得饿死,你不要怪俺娘啊”,眼泪婆沙,泣不成声,似乎社会原因造成周家的无奈之举和辛酸的家史,都是她的罪过,在双亲都不在世的日子里都要她这个当姐的来背负,令在场晚辈无不动容。

曾记得,

父亲几次邀请大伯家中做客,大伯体谅难处,总是说:“现在你家中孩子多,家庭还困难,等以后日子好了我再去”云云,几番推辞,执意不来,直到大伯离开人世前,一次都没能到家中看看父亲的生活状况,实属父亲当年的遗憾。

怀念父亲是因为他离我们而去十五年了。记忆穿越时空,冲淡了儿女们对他的思念,唯独兄长们和母亲在一起谈论家事时,偶尔会追寻对父亲当年的记忆。如今看着下一代个个衣食无忧,在优越的环境中生活时,时时勾起我对父亲深深地怀念。

父亲憨厚,可人缘极好,从没与村里人结下恩怨。因为他老实本分,村里人都敬重他,也没人欺负他。在后来多病缠身的几十年中,除了亲朋好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乡里乡亲都来看望他,唠唠家常。他从不与人据理力争,循规蹈矩做事,与母亲苦心经营这个大家庭。

自小,我和哥哥们很怕父亲。因顽皮过火闯祸或做坏事被邻居父辈告状,跑不了挨揍。

“子不教,父之过”,儒家思想深深影响着父亲对子女的教育理念。“不能偷不能抢要顺要听大人话”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违父命、唯父志为志”,变成了孩子们行为的准则。父亲决不容许自己的孩子有半点错误,一旦发现就要惩罚,大哥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大哥长大后对待母亲感情犹于父亲。

在人民公社时期,口粮要粮票、吃肉要计划、买布按人口、分红看工分,几乎所有农村人都过着清贫如洗的生活,家境是相当窘迫的。

同在一锅吃饭的有祖父母、父母、大姐和三个哥,九口之家的重担落在父亲肩上。作为家中顶梁柱,父亲常常没日没拼命地干活以维持家计。清晨早早穿上山里人特制的山袜到后山石矿干活,担水、砍柴、农作物耕耘、修缮瓦房,有时累的筋疲力尽晚上还边泡脚边陪着孩子们写字。母亲一旁抱着五六岁的我轻轻摇晃,一边纳着鞋底。望着三个儿子在昏暗的洋油灯下趴着写作业,偶尔还吵两声、嬉笑着,父亲不时在喝斥,但终究内心是高兴的。

童年时期,地瓜是桌上的主食。父亲作为壮劳力,偶有一碗蒸米饭便是他的权利。每到吃饭时,年幼的我总在饥肠辘辘中趴在桌上眼馋地望着父亲吃米饭,自己碗里的地瓜丝却一屑不顾,每到此时父亲都笑笑说:“给你一点”,这是众多兄弟中唯一能得到奖赏的,使得我欢雀万分。

孩提时都盼着早早过年,这是欢欣的日子。除夕之夜,和哥姐围着锅台看着母亲炒花生,父亲则会给每个孩子一张崭新的二毛压岁钱。卖头猪过个年成了家中唯一一笔最大经济来源。为了给孩子过年买双新鞋,父亲总是把我的小脚从暖和的被窝中拽出来,用他那双粗糙的双手丈量脚的尺寸,觉得给孩子们过年时添衣买鞋是当父亲的责任

少年时期跟随父亲在池塘边、草地里、云竹间给生产队扬鞭赶牛挣工分,白宕桥上呼喊熙熙攘攘的行人买茶叶,漫山遍野找草药,信奉天命的父亲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最小的儿子多年后会无意中选择军人的职业,对他而言是何等的脸上有光。而终究成为一名军官,这是他这辈子不敢想的,他是多么地自豪。父亲常对我说:“做官干什么,做官就是一个好名声,家人高兴,亲戚朋友高兴”,这是父亲站在他的角度对做官的理解,于公于私,是对是错,不作评论。但我能出人头地是感到由衷高兴的。

进入八十年代,两碗咸菜清汤,时常成了饭桌主菜。尚小的我经常在想:“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呢?”生活会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因为一星期两元钱的菜金和十元钱的学费,父亲常面露难色说:“去问问你大哥和三哥要要看吧”!父亲逼得实在身无分文时,就叫我给二哥写信,二哥在部队每月仅有十元的津贴费也悉数邮寄给他。

生活竟然是如此得拮据!

可日子毕竟要延续,得应酬得花钱。于是乎,父亲就带上母亲和我,时常隔山岔五拖着一板车堆积的干柴到城里换钱。起早,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坑坑洼洼的石路上,整个山野只听见三人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偶尔山坳间传来几声嚎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年幼胆子小,紧跟着父亲跑,一边帮着推车,一边冷不丁总要往后看,生怕身后有什么东西。半路也会遇到用手电筒照射的盘查人,才知是政府工作人员例行公事,一看不是投机倒把人员,也就放行了。费九牛二虎之力越过宕悬岭到丁山,一边吆喝着一边还得与斤斤计较的城里人讨价还价,城里人喜欢坑农村人。半天下来一车十元、二十元不等,等到卖完了也是皆大欢喜,一人一根油条垫个肚,父亲也高兴,这几天烟钱总算有着落了。

生活的重负,农村人固有的劳作方式无时无刻不在透支着父亲的身体,他越来越感觉自己腰部不由使唤。长期的腰酸背疼不得不使父亲从此走向医治的漫漫征程,与病魔相抗争。印象中,田间的蛇、山上的蜈蚣、屋檐下的壁虎、山上草根熬煎的中药,各路仙人指点的民间偏方,没有父亲没吃过,没有哪家医院没光顾过,可最终积劳成疾。如果当时的医疗技术在现在的话,父亲的病不至于发展成并发症,临走前痛不欲生,生活难以自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他生命弥留之际,我听母亲说他很留恋这个家,留恋这个世界,可是终无回天之术。当母亲附身贴耳征询尚有一丝气息的父亲是否让我从部队回来时,父亲只是毫无意识地点了一下头。让我遗憾的是,父亲走得很匆忙,在我接到电话刚踏上火车心急如焚日夜兼程时,他却驾鹤西去,竟然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没能留下他今生的照片!

公元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日(农历八月十九),父亲走完了他六十三岁的生命历程。

父亲知道,他自己走得很放心。因为儿女们已经长大,母亲无需让他再牵挂,可以颐养天年。每当我看到母亲步履蹒跚地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忙活,阳光映照写满沧桑的背影,耳畔就想起父亲在我五六岁时讲一句刻骨铭心的话:“等你长大了,要对你妈好点”,我现在做到了,在母亲的有生之年也会做到,我想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当此时,无论位居高官还是平民百姓,无论是远涉重洋还是身在都市的人们,都会从四面八方云集到哺育过自己的故乡,以虔诚的心愿和对亲人的深深怀念,在山坡边、在沟壑里、在田地间或磕头、或烧纸、或立碑以各种传统方式祭奠自己的祖先,以告慰在天之灵。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不管以前在部队探亲回来还是此时,我都要带上妻儿到父亲坟前看望,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我们来看你来了。”

一个人用力做事可以把事做完,用脑做事可以把事做成,用心做事可以把事做好。父亲正是一个用心做事的人,所以他创造了生命的意义和人格的伟大,拥有了令人羡慕的大家庭,拥有了一帮孝顺争气的孩子,此生足矣!他的故事还很多,很多,无法用文字语言完全记载他的一生。他虽然没给晚辈留下更多的物质财富,只是教会我们如何做人的道理,但他拥有了人生的最大财富,那就是道德,有道德的人最富有!而他又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格影响了同辈人,也教育了我们这一代,这是做儿女收获的人生最大财富!望着身边可的儿子,我想我应该给他留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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