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弯弯

2009-04-02 16:1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长途汽车在年久失修的公路上狠命的颠簸,把肚中的肠胃几乎翻了个。冷振辉双手抓牢前座的后背,咬了牙咧了嘴和颠簸对抗着。镶有军徽的大沿帽忽上忽下地在头顶上跳跃着。他心里有些懊恨,改坐火车就好了,可火车太慢了。他最迫切的愿望是一步跨进家门。

整个路上,他都在想象着到家时的情景:父母脸上挂着浑浊兴奋的泪珠,望着茁壮成长的军人儿子,咧着嘴笑。一双颤巍巍的手摩挲着头顶闪光的帽徽,草绿色的军装。那她呢?她一定躲在父母的背后,羞红了脸低垂着头,双手揉扯着衣服的左下角。对了,她那碧潭般的眼里一定有一串晶莹的露珠流下来。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是被乡土乡人刺激的大喊大叫,还是抱了父母痛哭流涕。一想到她,不觉又笑出了声,笑自己那时的傻气。

冷振辉和曲梅自幼一块长大,上学时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家人就把婚事定了下来,准备等冷振辉退伍后就把婚事操办了。

那棵弯弯的垂柳还在吗?枝条还那么柔顺细长婆娑迷人吗?她还会站在皎洁的月光下,站在被枝条支离斑驳的光影下等我吗?还有,自己说过等干出点成就吻她、娶她。

的月真圆真亮,月光如水似银,在整个宇间轻轻的流淌。他站在树林里盯着那棵粗壮虬曲的垂柳发呆。树下光影里站着自己心的人,她正着急的等着他,两只手不安分的揉着衣服的左下角。他有些倍感幸福的笑了,慢慢地走过去

她听到脚步声,脸儿垂的更低。两条粗黑油亮的麻花辫子,在月光下泛着漆的亮泽。那简直是两条爱情的锁链,一头系着他,一头栓着她。

“明天我就走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冷振辉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第一句问这话。

“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啥。”曲梅扬起俊秀的脸,两只亮亮的眼似潭水般清澈透明。

“那你想我不?”冷振辉话一出口,脸上突的一烧。

“想。”

“想就去封信。”

“嗯。你也要常来信。”

“嗯。”

“听说部队很累,你要多注意身体。”

“是很累,但很锻炼人。”

曲梅不再言语,两只手狠狠的撕扯着衣襟,树林里霎时寂静一片。

“你不想亲亲我吗?”曲梅突的仰起涨满红晕的脸,两只眼亮亮的盯着他。

冷振辉的心“噔”的一声加快了跳动,他不是不想,他只是觉得时间有点早:“梅,等我干出了成绩,一定亲个够。”

曲梅羞涩的把身子扭转过去。

冷振辉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觉得路平了许多,车也不那么颠了。回去一定亲个够!

入伍后,冷振辉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工作,无论训练和学习在全连全营拔了尖。军事比武、知识竞赛拿了几个第一,争了几次金牌。第三年当了班长,入了党,又把他列入提干的培养对象。

当了三年兵,在部队过了三个节,他把节日探亲都让给了战友。他不是不想家,不是不想她,想家想她的时候就用笔倾诉感情,讲部队的故事,汇报自己的佳绩。曲梅也常常写信,告诉他家乡的变化,亲人身体的状况。让他安心服役,争取更大光荣。她的信就是他的动力。直到连队干部把他叫到队部,狠狠的批了一顿,又递给他回家通知单:“你呀,就知道干工作,把家都忘了。”当时他的眼里流了泪。

一路上的兴奋使他没有一丝睡意,睁大眼睛盯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物出神。告诉她自己准备提干上军校,他会激动成什么样?会不会抱着自己的脖子撒娇?哦,她从来不会,也许会。

快到家门口时,他却酣然入了。梦中看到了父母,看到了那弯弯的柔若无骨的垂柳,垂柳下站着扎了两条粗长麻花辫的她。

直到乘务员使劲拍了他的肩膀,才从遥远的梦乡回过神来。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那片生养自己的黄土地。他飞快的把迷彩包挂在肩上,一跃跳下了车。一股清新浑厚的乡土气息弥漫整个身心,忍不住大口吸了,却舍不得吐出来,他感到了有种醉的感觉。

拐过一条街,老远看到门口站了二位老人。那熟悉的身影,那看惯了的一行一动。冷振辉脚下生风跑起来,二位老人的脸上的皱纹,又被无情的岁月凿深了许多,两鬓微见了丝缕的银丝。

他的眼里发潮了,此时很深刻的理解“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蕴藏多深的含义。他盯着日夜思念的父母,却呼不出在梦中唤了千遍、叫了万次的名词“妈妈”。

母亲有些昏花的眼里溢出了浑浊的眼泪,却说不出一句话。父亲伸出干枯得手接了他背上的背包。亲人见了面,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进了屋,父母开始和他唠叨家中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曲梅一直没有来。信发出去已有好长时间了,她应该知道的。或许太忙了?父母不说,他也不好意思问。

饭菜做的很丰盛,母亲把家中所有好吃的菜都做了,他的眼里又止不住发潮。

吃罢晚饭,冷振辉提出要去找曲梅。

屋子里刷的没了声息,母亲垂了脸不抬头,手脚忙乱的收拾碗筷。父亲蹲在门口端了旱烟袋吧嗒吧嗒的吸,没了半句言语。

莫大的压抑感袭来,他的心忽地剧跳起来,他感到了呼吸的困难。一股不详之兆从脚跟电磁般传到头顶,头皮一阵痉挛。

、娘,到底发生了啥事?”

沉默半晌的父亲开了口:“辉,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他的心一沉:“为啥?”

“唉,事情是瞒不过你的,也该给你讲讲了。”父亲把烧成一团灰的烟锅磕了,又重新装上烟叶,点上吸了口:“你刚走那两年,曲梅还是一心一意的恋着你,三日两头得到咱家来。今年春天,城里来了一个宾馆老板招服务员,村里好多姑娘去了,曲梅也去了。开始我们觉得去当服务员也没啥。可是没过三个月,曲梅就回来了,说是病了,后来才知道他和那老板好上了,怀了孕。那老板又看不上她,就解雇了她。整个村里人都冷落她,她爹娘也打骂了几次,感到对不起咱家,就把婚约解除了,曲梅再没来过。”

冷振辉登时呆住了,她怎么会这样?她不是这种人?不可能。前几天还收到她的信,鼓励他好好干呢。他想不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抱了头不吭声。

冷振辉在家呆了三天,每天早起打扫院子,担满水,又帮老人做饭、洗衣,言语不多,脸上的笑也少了,眼瞅着红润的腮帮慢慢的陷出一个坑。

第四天,吃了早饭收拾了碗筷:“爹、娘,今天我到镇上找个同学,中午不会来了。”

父母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劲,心里难受,可又想不出主意来安慰他,对于儿子的外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分别了三年的同学王成如今成了镇企业的经理,穿名牌西装,系了高级领带,皮鞋闪闪的能照人。单位给配了专用轿车,一派绅士风度。冷振辉不觉有些自惭形秽。

同学见面格外的热情,王成用车载了他逛了全镇的面貌,最后带他进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冷振辉越来越觉得身上的军装特别扭。

两人点了菜要了酒,边喝边聊。

“王成,什么风把你吹成老板的?”冷振辉对于王成的进展速度持怀疑态度。

王成哈哈大笑:“现代的社会是你有人也行,你有权也行,你有本事也行。敢打敢闯就是我的秘诀。”

冷振辉有点佩服眼前这位曾经学习成绩一直排列最后的同学了。

“振辉,你今年也该退伍了吧?”

“本应该是,可部队又把我列入了提干对象。”冷振辉的话里多多少少的透出点自豪。

“你们部队干部每月拿多少钱?”王成用牙签剔着塞进牙缝的肉丝。

“连职五六百元,我现在四十五元。”

“唉,太少了!振辉回来吧,跟着我干,我保证你一月千儿八百的挣。”

冷振辉对于同学的豪迈慷慨,心中动摇了,只顾埋了头喝酒。

“到时候,说不定你能胜过我呢,怎么样?”王成似是一片诚心的劝他。

冷振辉低头沉思了会:“让我考虑考虑。”

“好!我等你的消息。”王成付了钱,两人起身往外走。

服务台站了一个年轻漂亮打扮入时的服务员,王成几步跨过去,伸手在姑娘的脸蛋上拧了把:“妹子,你好水呀。”

姑娘有些不情愿的向后躲,王成的手顺势又摸到了姑娘耸起的胸脯上。

一股正义感在冷振辉的心头燃起,他一个箭步窜上去,用有力的手钳住了王成的手腕。

王成顿觉一阵钻心得疼痛,忍不住“哎哟”叫出了声。

冷振辉拉了王成走出酒楼上了车,谁也不再言语,相互脸上挂了不快。到了公司,王成要用车送他回家,他摆摆手:“不用,我骑自行车更舒服。”

“那你到我公司的事呢?”

“不用想了,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去!”冷振辉脸色铁青,骑上车子飞快的走了。

冷振辉气呼呼地狠命蹬了一阵,身上渐渐有了汗,就停了车坐在路边的石堰上喘气。劳累了一天的太阳,涨红着脸疲倦地在西边的天际坠落着,几片烧红的晚霞袅袅的漂浮着,黄昏的风中夹着泥土的芬芳四处游荡。

他盯着西边橘黄的夕阳出神,头脑中一片空白,天地、人物俱不存在,只剩下他与那摇摇欲坠地黄昏日头。

第二天,冷振辉照例早起到井上担水,但他没有想到会碰上曲梅。

她还是穿着那套让他熟悉的衣衫,扎两条油亮的麻花辫,模样依然俊俏,只是脸上消瘦了许多。两只碧潭的眼光少了几分纯真的光,多了哀怨的光彩。

“你回来了?”曲梅的声音颤的象秋日萧瑟的枯草。

“嗯。”冷振辉的心里突的生出一种厌恶感。

“你啥时候走?”

“现在就走。”冷振辉忽的有了诸多火气,猛的担起水头也不回的走了,但他分明看到了她眼里涌出了泪。

哼!哭什么,跟了大老板多好?有钱化,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才叫风光。他更恨她象根无骨的藤,见树就攀,见枝就上。

冷振辉一天也不想在家呆下去:“爹、娘,我明天就回部队。”

“不是二十天假吗?”

考虑到父母,他真舍不得走。但在这片熟悉的故土上发生的事,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推动力,促使他早日离开

“部队里又有新任务,再说我还要回去准备提干的事。”他知道二老肯定会伤心难过。

做父母的也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好不容易探一次家,却没有一件让儿子高兴的事。父亲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许多,母亲流着泪为儿子收拾行李。

冷振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睁眼瞧得一轮满月挂在天宇,轻轻柔柔的撒下一片似水月华。他又想到了参军前的哪个月夜、那棵垂柳,而现在呢?

他还是起了身,踏着流动如银的月色步入那片树林。他又看到了那棵层曲虬枝的垂柳,柳丝如同条条银线。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切都不复存在。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让流淌的岁月冲淡枯涩的记忆吧。

垂柳下站着一位姑娘,正伏在树干上哭泣,从那熟悉的腰身上他判断出是她。她轻轻的抽泣着,两只手抚摩着皲裂的树干。

冷振辉狠劲的闭起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她。渐渐的听不到她的哭泣声了,他以为她走了,慢慢的睁开眼。

眼前的情景让冷振辉惊呆了,曲梅悬挂在树弯上,身体摇摆如同风中的衣衫。一种本能支使他疾步跨过去,把曲梅从绳口中托出来。

曲梅已昏死过去,身体软的象一团棉花。

冷振辉来不及多想,忘了恨、忘了怨,他抱起曲梅乡村卫生所跑去。他叫起了医生,又跑去喊曲梅的父母,却在半路碰上了。

“叔、婶,曲梅寻见了,现在卫生所,快去!”他有些喘不动气。

“哎呀,这孩子果真走这条路了!”曲梅的娘率先嚎啕起来。

曲梅的爹一把扯住老伴:“哭、哭,就知道哭!这有啥用!?赶快去卫生所。”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递给冷振辉一个信封:“这是梅留给你的。”

冷振辉借着月光展开信笺,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遗书:

辉: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因为我很快就会到没有烦恼的另一个世界了。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想让你原谅我。因为事情的一切都是由我个人造成的。当初去宾馆作服务员,我也是想多挣点钱,好为咱俩结婚打点基础。可谁知道那老板不是好东西,他侮辱了我,我想去告他,可又怕毁坏了你的名声。那老板拿了五千元钱来,都被我摔在了脸上。

我知道自己没有脸见你,可我心里放不下你。害怕你知道消息后,会影响你部队的工作,一直写信瞒着你。今天能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请你原谅我,把我彻底忘掉!来生再见!

曲梅即日

冷振辉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浸透了纸张,薄薄的纸张似有千均重。他擦干泪水,大踏步的向卫生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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