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然远逝的舅父

2012-09-17 10:29 | 作者:山韵 | 散文吧首发

周五放学,走出教室,接到岳母的电话,她说妻子的亲娘舅在这个万物成熟的季节去世了,叫我和妻子务必在下午赶到。我们匆忙收拾,骑上摩托车赶往几十里外的小山村。

走过一段曲折的山谷,一座简陋的石拱便随意进入的视野。那是座陈旧的石桥,充作护栏的青石条上,已经长满青苔,和着石桥两头的柔柳一道,倒映在清幽的河水中。从车上下来,我久久地站在桥上,注视着那悠悠流淌的河水,秋季,柳树的枝条已经落光叶子。那河水,那画面,在我的眼中显得格外萧条,泛出些凉意。

舅舅的家就住在石桥的上方。我知道,沿着清幽的石板路爬一小段坡就到。但此刻,我的脚像是生了根似的,沉重得难以迈开。坡上的人家,传来阵阵哀乐。那声音俯冲而下,无情撞击我的耳膜,怕打我的神经,激起透心彻骨的凉意,在我的身上弥漫。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舅舅的音容笑貌中徘回,我还不相信善良的舅舅会在我们不经意间飘然远逝,但那叫人哀伤的曲调,又不得不让我完全清醒过来。看来,舅舅走了,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想想,这样的结局,是每个人注定的归属。也许上天看他,就像我看眼前的稻谷一样。成熟了,该收割了,上帝便拿上时光的镰刀,将舅舅收割、储藏,和我们开了个叫人哀伤流泪的玩笑。

在我的印象中,舅舅是极其善良本分的人。生活总是无情的,上天也似乎不被他的善良打动。听妻子说,舅舅年轻时在县城的锁厂上班,有着固定的工资,舅母在农村务农,摆弄家里的几亩薄田。小日子有了舅母和舅舅的共同努力,过得还算滋润。可属于舅舅美满幸福的日子不长,结婚仅仅三年,舅舅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之时,舅母便得了重病。在县城锁厂上班的舅舅,闻听消息后匆忙赶回。到家,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口漆黑的棺材,里面躺着舅母早已冰凉的尸体。舅舅伤心欲绝,理料好舅母的后事,便带着孩子离开农村,赶回锁厂上班。这样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舅舅充当父亲母亲的双重身份,他一边带孩子一边还得为生活苦苦挣扎,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肩上,时常忙得他焦头烂额。同事见他可怜,想为他找对象,刚一提起,便被他一口回绝。也曾有几个女子看上舅舅的善良本分,单独约他商量婚事,但舅舅怕孩子受到委屈,还是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拒绝了。

舅舅曾在我和妻子的面前提及过此事,他说,一个月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奶孩子都还不够,怎么养得活其他人?不能叫那些好女人跟着我吃亏。我那善良的舅舅,他的心中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可谁又真正理解舅舅呢?背地里,他的同事都叫他“一根筋”、“死脑筋”。

改革开放,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我那善良的舅舅却被改革的浪潮冲上了岸。经济体制转轨时,舅舅所在的锁厂改成民营企业,做起了其他的营生。那时,舅舅已经四十多岁,除了几十年时间练就的铸锁技艺,他一无所长。谁也不会要他在厂子里吃闲饭,舅舅顺理成章地下了岗。他的面前,除了个十多岁的孩子外,一无所有。舅舅的生活失去了依托,一落千丈,跌入困境。

之间,四十多岁的舅舅满头黑发完全变白,满脸皱纹。为了孩子能在县城学校读书,舅舅没有回家,选择住进锁厂的棚屋,艰难生活。那栋低矮破旧的棚屋,容纳舅舅十多年。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为了孩子,整日整日地在县城拉板板车。每天清早起床,他拉着车弯腰步步艰难地行走,走街窜巷,四处送煤。整天下来,一脸黝黑,浑身疲惫。

我和妻子刚结婚三天,便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妻子脸上白拉拉的伤口,涌出泉水般殷红的鲜血,赶到医院,那伤口硬是让医生缝合了四十多针。黑心的司机为了少出医药费,一再躲避原本属于他的责任,为了挽救妻子生命,我只得支付所有的医药费。巨额的医药费,拉我进入人间地狱。

为了不耽误妻子的治疗,我从少得可怜的工资中挤钱。生活上我极力节约开支,有时一顿饭也舍不得吃。饿了,时常买方便面打发。舅舅在这个时候走进医院,走在我和妻子的面前。见我在妻子病床前吃方便面,善良的舅舅再也看不下去,他要求我们去他家吃饭。每天,妻子点滴一打完,舅舅便准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满脸笑容地说——今天的活不多,我放工早,走,我们回家,不然,桌上的饭菜会凉的。

我在那时候走进舅舅的生活。舅舅住棚屋的地下室。进去,得经过一条过道。那时,正是盛,外面阳光耀眼,刚进过道,一片漆黑,呆立半响,惨不忍睹的景象才渐渐在眼前清晰:满过道的水,满过道的泥泞。许是舅父为了方便行走,便在其中放置了一块块黑色的砖块。那一点点排列的黑色砖块,至今还留存在我的脑海中,构成我记忆中最为辛酸的一道画面。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就是舅舅口中的家。他在这个四处光鲜的县城里,拥有的竟是这样的生存环境。

走进那个没有窗户玻璃的家,刚坐下,舅舅便伸出他枯瘦的手掀开用于遮拦苍蝇的桌布。满桌子丰盛的菜显现在我眼前。我知道,生活本来就极其艰辛的舅舅,办这一桌菜饭,得花费他几天的工钱,心中很不是滋味。善良的舅舅,往妻子和我的碗中不停地夹菜,还不停嘱咐——孩子,多吃些。抬头,看见舅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的灿烂笑容,不由得想起他佝偻着身子走街串巷的情景,喉咙里像是堵了些不知名的东西,口中的食物着实难以下咽。

人不可忘恩负义,这是我打小就耳濡目染的生存哲学。今天,在舅父飘然远逝的今天,我站在石桥上开始检视自己,愧疚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

舅舅的孩子长大了,找了媳妇,他才佝偻着身子回家,回到那个他已离开三十多年的家。

仔细回想,舅舅回家多年,除去正月间偶尔一次给他送去点礼品之外,我又真正打电话过问他几次呢?就在前年,国家落实政策,但凡下岗职工只要交齐所欠下的养老金,便可按退休职工处理,每月可由社保支付一千八百多元的退休工资。近七十岁的舅父找到我,他说他只要交齐四万元,就可以领取退休工资,可儿子打死也不同意,要我做做他儿子的工作。我知道,他儿子在老家为他花了十多万元修了一栋新房,每月还给他六百多元的生活费,加上政府的一些补贴,他完全可以有声有色地打发晚年。拒绝为他缴纳养老金,不是不,只是担心饱受生活艰辛的他年龄大了,身体虚弱,担心他老人家出意外,怕领不回那点养老金,不合算。接到电话,我一口拒绝了舅舅。

今天,站在石桥上的我才明白,舅舅在乎的不是钱,在乎的是国家对他辛勤劳动的肯定,在乎的是他应该得到应该拥有的名分。我和妻子原本是他亲人,可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直到舅舅去世,我们都没有真正理解过他。

醒悟迟了,走进舅舅的家门,我一眼便看见堂屋正中摆着的那口漆黑的棺材,前面点着一支耀眼的蜡烛。我那善良的舅舅,此刻,应该还抱着一种深深的遗憾静静地躺在那口漆黑的棺材中。我走上前,点燃手中的三只香,恭恭敬敬地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我大声说——舅舅,我欠你的!我知道,躺在里面的舅舅永远也听不到,泪水无法控制地从腮上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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