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蒿草

2012-09-16 16:56 | 作者:李子 | 散文吧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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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底楼,是几十年前煤矿为矿工修建的第一批楼房,因为没有铺设煤气管路,家里留有生火的灶台,楼顶有平均两家合用的烟囱,在楼与楼中间,另外盖了炭房。在没有煤气罐、电磁炉的年代里,家家户户劈柴打炭,烧煤为炊,人们便把这种楼房叫做土楼。炭房和楼舍之间,约有三四米空地,埋设了暖气洞后,表面没有硬化,上边积着一层并不算太厚的土层。别小看这层混杂着建楼时废弃的白灰、水泥、碎砖块、石子的薄薄沙土,因为即使在如此贫瘠的土壤里,也挡不住一些绿色生命的顽强生长。这种草,就是植物种类中最不起眼的蒿草。

今年水充足。时值盛,楼前向阳的空地上,密密匝匝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比往年格外繁盛。粗壮一些的,主茎秆有铅笔杆那般粗,周身岔出许多状如胡萝卜蔓子的嫩绿枝叶。到了七月,有些叶丛里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果实,一种火柴头般大小的灰绿色圆球,秋天成熟了便变成泛微白色的颗粒,很像炒熟的麻子。人从其中走过,稍一触碰,那些颗粒就会扑簌簌落得满满一地。这是一种北方最为常见的荒草,几乎只要是长草的地方,都能见到它的踪迹。

网上查了一下,蒿草也被称为青蒿、黄蒿,竟然有不少的药用功效。《本草纲目》载:香蒿、臭蒿、草蒿,其地上部分,味苦、微辛、性寒。用于湿痢、暑热、疟疾。《日华子本草》:“青蒿补中益气,补劳驻颜色,长毛发,发黑不老,兼去蒜发,心痛热黄,生捣汁服并敷之。”它清热祛湿解暑;凉血除骨蒸,退虚热;截疟;退黄疸;疗疥癣、痔疮、瘙痒;止鼻衄······

在我所熟知的植物中,蒿草可算做生命力最为顽强的一种。它们耐寒耐旱,根据地域不同,一年中可以绿七至十个月,一身贱命,随遇而安。这一点很像是早年来到矿山的第一代人,来自穷乡僻壤一些不怕“钻窑子”的乡下人抱着填饱肚皮的最低愿望,乘着煤矿建设吹刮起来的大风,像秋天里缀满蒿草枝头的种籽,哗啦啦地从四面八方飘飞而至,不计山穷水恶,落地便生根发茂,代代繁衍。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谋生精神,曾经听到有人这样形容矿工精神的卓绝:“如果能吃井下的苦,天底下的苦都能吃。”

一方水土育一方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令人欣慰和骄傲的是,经过几代矿工的不懈奋斗,如今的矿山变化天翻地覆。我所在的同煤集团晋华宫矿,与举世闻名的云冈石窟隔河相望,仅半里之遥,是全国一级矿井,上有国家矿山公园,下有中国唯一、亚洲第一的探秘旅游,矿容仿古,矿貌精致,园林遍布,古韵新风,为煤矿中的翘楚。

结婚十六年,我们一直住在这栋旧楼里,妻子多次提出换房、买房的想法,我对此不置可否。我是个比较懒散的人,对物质生活很容易满足。当我夫妻紧紧巴巴积攒买新房的钱时,货币逐年贬值,楼房水涨船高,已是天价。我想,孩子上学的问题已得到解决,又何必望着市里五千元一平米的洋房兴叹。再说我们这片旧楼区,矿上在建设新小区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我们,前几年已经完成了“平改坡,气改水”的改造,外部粉刷一新,地面铺设了鲜艳的渗水砖,马路全部硬化,宽带上网、电话线路安装一应俱全,蛮现代化的了,还能要求什么?唯一的缺陷是楼区内因有炭房缺少绿化空间,而杂生的蒿草及其他野生植物正好填充了这一空白。我常常这样安慰害了买房“心病”的妻子:与其过那种借贷还贷的“房奴”日子,还不如放弃力所不能及的目标,舍高求低,倒活的轻松自在。妻子眼见美好的愿望逐年破灭,于是就贬低我就像门前那堆蒿草一样没有志向,这个比喻于我也算贴恰,蒿草就蒿草吧!当婚姻生活几经纷争磨合最终完好如初,当工作单位历经变迁却毫无建树,能够保有一份安宁也是好的啊!即便这份安宁的形态如同蒿草,是如此的不起眼,可那又有什么呢?生存的根基还在,幸福生活的基本因素还在。

每天清晨醒来,站在阳台上洗漱,拉开窗帘,满目便印入蒿草的葱郁。开窗,一股只有它才有的气味伴着清凉的晨风扑鼻而入,虽然略微有些刺鼻,却有着旷野里才能感受到的独特气息,于是昏睡了一的意识也跟着清新起来。

这蒿草是我足不出户便可以看到的唯一的一种野生植物,这要比观赏室内的盆花多几分野趣。而这片向阳的楼前空地,是未经我躬身圈磊栽种,自生自长起来的一座“后花园”——我冠之以其美名是有道理的:近年来楼房住户不再烧煤,阳台前的炭房便逐渐冷落下来,只放一些不得不剔出户外、扔掉又可惜的破烂家什。前一栋楼住的人们很少像以往那样频繁出入此地,只在天下炭房内挖的地窖里取白菜山药时来一回,夏天基本没人,而这正好成就了这座”后花园”的幽静。我特意在阳台前开了一扇门,不为别的,只为在闷热的夏夜里,饭后能够走进我一个人的蒿草花园,坐在被雨水冲刷的白净的暖气洞突出的水泥盖板上,嗅着这股原始自然的气息,在水一般浸润着渐深渐凉的夜色里,以微风做伴,仰望满天星辰,把白昼的喧嚷啁哳好好澄清一下。我还想过把我家窗前宽两三米、长十几米的空地用木栅栏围起来,漆成白色,种植上常青藤、葡萄、梨树,由于懒,光说不动,就拖延到现在。

无雨的夜里,饭后我通常会在这儿独坐一个时辰。日久天长,这不仅成为我消夏的一种习惯,也成为放松身心、调养精神的一种方式。“昼观世事之更替,夜观万物之消长”,心灵难得的最是“清净”二字,当引起各种欲求的琐事杂念搅扰得我心神不宁时,清凉静美的夏秋之夜是一剂惩愤窒欲的良方。生命易逝,欲望无穷,方寸之间,心念何曾有片刻止息?这几天在读一本书,书中有两段话说得非常好,摘录如下:

“朝市喧嚣,舟车杂沓,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若朝花之谢夕英,后波之推前浪。”

“人禀有限之气神,受无穷之剥蚀,精耗于嗜欲,身疲于过劳,心烦于营求,智昏于思虑。身坐几席而神驰八荒,数在刹那而计营万禩,揽其所必不任,觊其所不可得。”

能够洞悉生命易朽的本质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压力渐增的中年以后。况且一帆风顺的人生少之又少,挫折最大的好处是使人成熟,当不能改变命运时,唯一的办法是退而求其次,要向蒿草学习,就算土壤不好,也得活,也要长。我是在去年工作上跌了一次”跟头“后才逐渐体悟到这个道理的。可是,要做到”身安”容易,要做到“心安”却是很难。人们常说时间是治愈一切创伤的良药,那为什么有些人有些事,事过很久后还会耿耿于怀?这说明解决困扰的关键还不是时间,而在于你怎么想怎么看,也就是个心念。什么是心念?就是人看待问题的想法和观念,当你时常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时,当你把一件事看得十分重要时,那么他们就会牵住你心念的鼻子,哪怕一些细小的变化,也会令你心神不安,所谓“甚必大费”。这个“费”字,其实就是指你为那人那事所耗费的心思及其他付出。所以禅道二宗,常说“息心”、“寡欲”和“旷达”,境由心生,境随心转,心念止息了,欲望减少了,各种人生的镜像也就看虚看淡了。把生命本身看重,把生命之外的一切看通看透,这便是我所理解的“旷达”。

但自古以来,能够抛开七情六欲和权势富厚者有几?我们绝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圣人之腹”,圣人之玄心,境界之高渺,心地之澄澈,绝非常人所可以臆测。既然我们难以把自身拔高到那种程度,也不必难为自己,我们就做好一个常人也不错。

父亲有一位老友,结婚一年即离婚,终身未娶,没有子嗣。以工作养身之余,博览典籍,不修边幅,而独爱道学,与世无争。我幼年时便已熟识,老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经常给我在小食堂买油饼吃。在我成家后的一次探望中,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太现实容易流于庸俗,太理想容易陷入空虚。”老人独住单身宿舍一间,走时身边无人,是坐着死的,两天后才被发现。直到现在,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仍然在思索它的意思,似乎从中感悟到了什么,似懂非懂。

不错,以我在人世间的历炼,难以做离世出尘的神人,但我想,在这纷乱的人情世故中,即便难以做一个心地纯粹、表里如一的赤诚之人,至少不应当做那种三魂七魄都紧紧围绕个人的蝇头小利不停算计的琐屑之徒,更不应当做那种、居心险恶的阴险小人。

心绪特别烦乱时,偶尔炒一样小菜,自斟自饮,喝上二两低度白酒,实在是不胜酒力。兴奋之余,开怀放歌,妻子骂曰“神经”。推开前门,席地而坐,天不旋而地转,物不动而心移,一种迥乎于平素的独特感觉慢慢袭来。那是抛开无常世事后内心重获宁静与自由的无拘感,在这种状态中,觉察到内心深处有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悄悄复活、升腾,那是什么?是自少年起就潜藏在心灵中难以释怀的文学情节么?是被数十年岁月风尘压抑的无名能量想要释放的激情么?中度眩晕之中,一些状若飞天的形象,从暗夜空气的缝隙里穿梭而至,熏香缕缕,笙歌弦乐,炫舞缠绕,气象万千,真是恍若仙境,欲辨忘言。我点燃一支烟,吞吐之际,稍一迟疑,那些影像瞬间踪迹全无,渺无痕迹。

我惶惑于那种灵光的稍纵即逝,扼腕叹息资质愚钝的同时,深悔于过往无数生命晨夕的浪费,一鳞半爪的抓取似乎总是枉然。我却嗅得出了那种境况所掩藏的象征意义,它是一道纯净的理想之光,照亮了我所要涉过的迷茫困惑的中年之河。

此时大地一片苍黑,仰望天穹,澄明如湖,月华似水,群星辉映,顿生井底一蛙、生命微茫之感。草丛中一两只蟋蟀在低吟浅唱,一只野猫倏地从别家的炭房顶上越过,消失在茫茫夜色。对面几层人家的窗户里漫出被各色窗帘减弱了的灯光,温暖而柔和。一阵微风吹过,蒿草们互相摩挲着身体。那种肌肤相亲、相依为命的样子,正如人世间的一对对夫妻,在永恒时光中消磨着一一夏,一秋一冬。

2012年9月6日,再改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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