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鸟雀

2012-09-07 09:13 | 作者:凤凰村 | 散文吧首发

读诗也能读出来,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既往,读杜甫的诗,常常被他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车轔轔,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这样凝重的佳句所感染。近来,偶然翻到杜甫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有“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有于”句,又读他的《江林》“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句似平淡,不着浓墨,却也令我会意。连同他的“两个黄鹂”,“一行白鹭”,每每从唐诗的意境里飞出,盘旋于我的梦中。前天,随意又读到辛稼轩的“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句,也感觉读出了些滋味。这个辛稼轩,少年统兵,一生抗金,“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醉里挑灯,沙场点兵。壮心之人,也与鸟雀为伍为友为兄弟,不由我念起乡间的那帮鸟雀兄弟。这不,昨它们来了,穿越几十年时光,欢腾于我梦的绿枝。

瞧,低枝上立着的那位小绅士,是我的小鵽弟。鵽非方言字,与爪同音,读入声,辞海有注,一般字典不收。汪曾祺老先生小說《异秉》里提到过此鳥。鵽是水鸟,嘴长,腿也长。小时候,我们那一带多沤田。早,岸柳刚萌嫩牙,怯生生的,沤田里还结着一层薄冰呢,忙着做秧池的大人们,已经在老沤田里,卷起裤管忙碌起来。母亲她们领着姑娘们,推着小木船,往沤田里洒放肥渣。总是一船乌泥去,一舟欢笑还。大小伙子呢,背起牛绳,弓身当起耕牛的替身。年长如我父亲这样的老农,则稳当当地掌起木犁,跟在“蛮牛”们后面跋涉。于是老沤田那黝黑的脸庞上便绽出一波波憨笑来。老沤田里,仿佛藏满了泥鳅。我们小孩子,跟在大人们的木犁后,半天便可捡满一篓子鳅鱼。在我们的后面,一步一趋的便是鵽鸟。瘦高个,尖长嘴,一如营养不足的我们乡间小儿。看着他们,惺惺相惜,我们好生亲切。它们不出声地跟踪我们,只为啄食我们漏网之小鱼,于是我们便偶尔疏漏。鵽胆小,总是离我们庹把远,但步履安然,并无恐惧之相。哪怕,掌犁的老把式与拉犁的小伙子们开心,吼起了那“ 嗷号来来”的牛号子,或放出一个空响的牛鞭声,他们也仅是引颈侧目,并不飞走。只是当我们背起满篓喜悦,赤足奔回在酥软的田埂上时,它们才也像收工似的,“嘎嘎”飞起,成群地,向河西边那片荒田里的家飞去。

春天的时候,陪伴我们的还有燕子。我们乡间的燕子,属于家燕,体形姣小,黑羽栗冠粉白腹,轻声小语,低飞回还,一日三餐,与我们为伴为邻。“双飞燕子几时还”,农村人总是盼着燕子在自己家的梁上筑巢,生儿育女,并引以为吉祥。燕子呢,也不嫌贫爱富,管你这家的土坯房、丁头府,那家的瓦倒檐、锁壳子,只要你家庭和睦,不是三天两头吵架摔碗的,“年年此时燕归来”。你不用担心燕子们还记得回家的路吗,燕子有惊人的记忆力,无论迁飞多远,万水千山只等闲,它们会准时回来的。

和燕子喃喃细语不同的,是“麦黄草枯 ” 那响亮而急促的呼唤:“麦黄草枯,快快割麦 ”。啼声清亮,竟如人语。过去,我们不晓得它们的学名,就像喊同伴阿狗阿猫似地,总是称它们“麦黄草枯”。直到在“ 楚水在线”读到晓橹先生的《布谷鸟》,才知道,“麦黄草枯 ”人家早已有了学名杜鹃,又号布谷鸟。“麦黄草枯 ”绝对只是农家的鸟,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听不到它们的呼唤。说起“麦黄草枯”,不由想起我们村那位一生勤勉的大队长十哥哥。细想起来,十哥哥他就是我们村的“麦黄草枯”。从五八年建村,到九十年代末去世,他象“麦黄草枯 ”般地为村里的父老乡亲奔波。上工收工,催耕催种,解困解难,风雨中经常听到他那嘶哑却有力的呼喊。他当大队长,算是干部,可是挑担罱泥他带头干。他特有威信,却没见过他与哪一个村民板过脸,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尊重他。文化大革命,不该斗的小队会计都拉出来批一批,唯独他,没有受过乡亲们的半句冷语。他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当到最后,土墙茅屋,家徒四壁。到老了,还在为村民义务巡更 。直到杜鹃般耗尽心血,安然而去,在河凹子那间风雨中的小茅屋里。

在秧苗儿们尺把高时,有一种村夫先生称之为隔断鸟的鸟,我们那儿叫隔端鸟,血冠乌身,出没于秧田里。隔断鸟那布满了奇异花纹的蛋,像彩绘,好看极了。每逢那些薅 秧草的姑娘们捡到隔断蛋,爱不释手地传看时,母亲总是威胁她们:姑娘家吃了隔断蛋,脸上会长雀儿斑。吓得她们乖乖地把隔断蛋放进母亲的围兜里,成了我们佐餐的好小菜。

高枝上那一位乡村大姐姐——花喜鹊,依然那么俊俏活泼。小时候,总爱听花喜鹊们立在门前那棵老榆树上用喜悦的语言,发布小村新闻,让我们的心也充满喜悦。每当此时,母亲总会含笑说:喜鹊叫,舅舅到。你别说,还蛮灵呢。喜鹊一叫,不是舅舅来,就是姨娘到。一家到亲,小舍上的人家仿佛家家来了亲戚,欢天喜地。小孩子们呢,自然又是一次改善伙食的机会。在鸟雀里,我觉得花喜鹊是最善良的,仿佛具有佛性,对世界怀着慈爱。它的目光和神态,如雨后蓝空般的单纯和善良。除了顽皮的小孩子捣了喜鹊窠,它们恼怒几句,平时总是喜气洋洋。花喜鹊的窠,就筑在屋后那棵参天的老榆树上,你别小瞧了这些花喜鹊,起码也算个建筑项目经理吧。它们从四面八方叼衔来的那一根根树枝条,横横竖竖的交织在老榆树顶的枝丫里,没钉没榫,却牢固的很。你说,什么时候见过大风吹落那其中的一根呢。只是我们村小的刘老师,仿佛对喜鹊和喜鹊窠印象不佳,每当他拿起我们邋遢的作业本,指着笔划松散的字行时,总是眉皱川字:喜鹊窠。

枝尖上闹着的,那三个可爱的毛绒绒的小伙伴,是我过去那成浪成趟小麻雀兄弟们的代表。小麻雀,那是我们四季的朋友了。春季节,当庭院里那株紫薇花由羞涩而繁茂地开放时,每天都有小麻雀们与它调皮地对话。它们在花枝间跳来跳去,就像紫薇姐姐远方的弟弟回来了,那么无间无猜 。疯累了,它们就静立在扁豆的藤架上,一边梳理羽毛,一边静静地思忖 ,仿佛又成了一个小哲人。秋天里,在生产队的大穰草堆上,捉迷藏的我们,曾经活捉过贪嘴的你们多少回合。捉了放,放了又捉,直让我们过足了诸葛亮七擒孟获的瘾。夜里,我们举着自制的小电筒,打着高肩 ,摸过你们的被窝。天真顽皮的小麻雀,成天叽叽喳喳,相互打打斗斗,其实并无机心,友爱着呢,从未见过它们耍小手腕害对方。麻雀虽小,还是有气节的鸟呢。小时候,曾经捉住过一只小麻雀,用线拴住他的腿,系在板凳上,每餐喂它 几粒米饭 。小麻雀就是不吃嗟来之食,直至奄奄,放飞而生。不自由,毋宁死呵。此时,一只小麻雀跳下枝头,对我叽叽。我不懂鸟语,感觉是公元前我们江淮的方言。它好像在告诉我,生产队连同谷场上的那座大穰草堆子早就没有了,稻草也没有人愿意收拢,就着田埂,一烧了之,乌烟熏眼,呛得我们昏天瞎地。即使穰草有人聚拢,那上面的瘪稻,我们也不敢啄食了。那农药的残留,歹呢,不知牺牲了我们多少花季同伴。麻雀曾经鸟丁兴旺,甚至为患。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有过一场灭麻雀运动,席卷全国。神州六亿舜尧,手持竹竿,吆喝麻雀。郭沫若老为此曾作过“麻雀麻雀混蛋鸟,五毒具全到处跑,轰打毒掏齐进攻,最后放把烈火烧”的“咒麻雀诗”。奇怪的是,虽然人雀为敌,麻雀竟然大难未劫,很快又繁茂起来。近二十年,盛世太平,不但不灭雀了,政府还立法护鸟,可是麻雀却在逐年减少。呜呼,麻雀,你们进得城来吧,我在梦中喃喃。只见那三个麻雀立地惶然顿首:万万不可,这儿红尘百丈,废气千街,你们人都受不了,何况我们小麻雀。边说边飞,逃往他乡。

哎呀,怎么得了,借问君去何方?就在我为此焦虑之际,一只彩鸽落在我梦的窗前,轻敲着我的窗户,试图把我从冬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呵,阳光真的洒上了我的窗台,一对鸽子拍打着翅膀,轻快地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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