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壶儿

2012-09-06 13:39 | 作者:蜗牛 | 散文吧首发

一点声明:此文发表于杭州日报时,署名穆青,为作者沈香别名。为保留杭报编辑修改前的原文风貌,特再次发布。

父亲原有三好:烟、酒、茶。像大多北方农民一样,图的是解闷提神。在我们兄妹三人都陆续上中学后,家里负担重了,为了省几个钱,父亲试图将三好戒了。结果烟酒戒了,茶没戒成。用他的话说:根儿太深了。

确实。打我记事起,就记得他整日手不离一个搪瓷缸子。父亲是个土郎中,经常外出,给四乡八邻的乡亲们看病,搪瓷缸子不方便,就改成了一只大号的玻璃胆保温杯子,塞上一撮儿茶叶,沏满水,就解决了半日茶荒。后来,不知从哪儿又淘得一把提梁泥壶,跟得了宝贝似的。那泥壶用得日久,内壁结了厚厚的茶垢,像一块块黄泥巴粘在上面。父亲叫那茶山,绝不让人动。见他壶不离手,手不离壶的,妈妈索性就叫他“老茶壶儿”,他竟也笑呵呵的应,丝毫不以为忤。后来叫开了,大伙儿也都跟着叫————正是这把泥壶,成就了父亲“老茶壶儿”的“雅号”。

俗话说:美食配美器,好茶需好具。可父亲这只宝贝泥壶却从没见过好茶。事实上,父亲几乎未喝过十元以上的茶。通常是皖南小贩担挑叫卖的那种:柄长叶阔,泡出的水黄黄的,了无茶香,闻着满鼻子酽酽的苦涩。

父亲虽然从未喝过好茶,可对那些名茶却并非完全无知。什么毛峰啊,瓜片啊,祁门红,碧螺···聊起茶经来竟是一套一套的;每次说到龙井,他都会感叹道:那是好茶啊!说时,双眼微眯,嘴角半合,呈现出无比向往的神情。每到此时,妈妈就会打趣:瞧瞧,“老茶壶儿”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们那时不懂事,只是跟着起哄,无人在意,更不曾读懂父亲笑而隐之的尴尬和怅惘的神情。

长大后,兄妹三人分散各地,和父亲自然聚少离多。偶尔回家,也是呼朋唤友,吆五喝六。父亲也许真的老了,经常独自一人呆着,仍然是手不离壶,壶不离手,但已很少拿那老生常谈的茶经来烦我们了。一日,酒渴思饮,不知怎的和父亲聊起茶来,父亲冷不丁地问了我一句:你在南方做事,喝过龙井吗?说罢,不待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那是好茶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双眼微眯,摇首低吟,不知是对身畔老留声机里的戏文的陶醉,还是对遥远江南的龙井的憧憬···

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神情,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一根暗哑依久的弦被无意中触动:父亲为儿女辛苦了大半辈子,可有谁曾留意他这不经意的轻喟背后微薄的希冀?···

后来回家,便记得为父亲带回一些茶叶。知他节俭惯了,不敢说是龙井,怕他心疼钱而坏了喝茶的兴味,便谎称是很普通的茶。父亲似乎看不出特别高兴,只将泥壶洗了又洗,样子有些隆重,然后沏了一壶。少顷,斟了半杯,却不就喝,先凑到鼻尖闻闻,然后抿了一口,我瞧见他眉端顿时舒展开来,口中念念有词:“好茶啊,香而不酽,淡而不薄,似苦而甘——-是龙井吧?”

嘿!我真服了:我的老土父亲,他这张嘴可真不愧了“老茶壶儿”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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