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

最让人恻隐的悲情传说栖息最理性宗教的名山，纠结了一大片湿而重的三月驼云直压脆弱的心头，那种无语言噎的美丽忧伤粘附在上饶三清山中裸露千年万年的花岗岩肌肤上浓得化不开。似乎，似乎还要继续永恒地凝固。

大明二百七十六年江山散佚了许许多多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情节，建文帝朱允炆的命运遭际是我最不忍卒读的帝室篇章。三清山两百多处石刻浮雕楹联古建筑和巨大陵墓的遗物链似乎都指向出亡帝王迷雾里真正的下落地，打心底我也很希望人生潸然情结在东晋葛洪结庐开山的此境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解脱。生老病死是生命程序，再牵肠再撕心再惆惘的情长也昙花难敌时光或冷暖沧桑的冰冷漂洗，以道的视界来稀释心的千叠块垒放手不再云生“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之类的接天悲戚，我迷茫我愿意。

实相无相花非花往事岂会如烟，任尘世千重变我自逍遥不问是劫是缘无非颓废的冷笑话乃尔。四十年来家国情仇烙烫心的无数道疤痕有谁懂抚恤每个晨昏那凌迟于高起高跌绝巘上苛刻的少华青春的身子，凝眸奇峻峭拔的山容我茫然读不出太上那泊生生不息的平缓包容和淡定。相反，撕裂的疼突兀地斫凿疯狂勃长的神经，以至掏空的沟回须仰仗道的源头来逐寸挪回离位的思绪。

道源本土，自哲学范畴入教派体系的演变折冲处矗立着几支里程碑意义的路标：老子，张道陵，李渊，丘处机。

老子姓李名耳，我一直认定只有他才代表得了先秦国人甚至上下五千年的智藏。《道德经》尊至道学开山之作包藏天地玄黄思辨的机杼，对宇宙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邃审视有如超拔好几层段位的练达智者俯视履底沧海桑田无尽变化又尽在股掌中。老君名列道教最顶级的神祗“三清”名至实归。道教的实际创建人东汉张道陵系张良的八世孙，其雄拔魁伟龙行虎步的型格流放到当下缱锩红尘也堪称肩膀可借靠的阳刚伟丈夫，证得仙班后列“四大天师”首席感觉还是屈就了。傍大款理解成资源的整合优化在中国是一脉相承的文化景观，唐高祖李渊狡黠地拿老君的俗家姓氏做文章，认祖时即给李唐龙脉上游平添一股仙气完成家族根红苗正的兑变也客观地把道教推上正统地位，官方的核心倡导与民间星火传递的成效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丘处机并非继往开来的道士，但长春真人对道教的特殊价值在于感化成吉思汗减少杀戮同时赢得南宋金朝和蒙古族三殿生死冤家天子的一致敬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情怀早在道家的袍袖里春风浩荡。

江南群莺糜烂已久的季节舍弃满湖的灯红赶往孤寒绝世的化外实懒得再去辨别劳顿的初衷，只知晓三清山风骨适宜秋适宜问道适宜收拾妄念辟谷今生的往事前缘，独不接纳回肠百结的魂魄。如果人生可以，遁入山水泉林皈依青舍任花开花败雾去雾来不去招惹周遭的尘埃；如果人生可以追溯涉忘川借那碗孟婆汤能消醒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沉迷吗。

江西鹰潭龙虎、四川都江堰青城、徽州休宁县齐云和湖北丹江口的武当并称道教四大名山，三清山实则连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与七十二福地也无缘上位，但她盘桓在我心里恰恰因为不在五行中而别具山外有山的秀格，此秀格的拿捏归诸地质概念只有暂且撇开黯然销魂的情绪才能理智体察最令人高山仰止的仰望。

地表景观不同风情自是花入各眼，萨多纳环形地质结构与我瞻仰过的喀斯特岩溶地形、丹霞地貌迥然特异，它通过逆冲型地震构成将较老的深层岩石搬迁到较年轻浅处的岩石上面，从而诞生清晰的三维立体结构恍如洛神一般的岩石美质给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骨感痴迷。三清山地质发育自14亿年前的中元古界，后经奥陶纪末期加里东造山运动脱离苦海，接近白垩纪造化终端出峰插云天谷陷深渊的贵胄容颜静候三千万年后你我牵手尊前的雨水满面。

我相信你，一定是三清灵魂的附体，那种灵肉贴近三清山真切地映衬了无垢河山甚而互动传说以至要愕然潜滋山色泽人抑或人润山岚的疑惑。热爱的即使错过山盟也会有海誓的倾情弥补只要青山在，死神唇边的笑靥也会凝露最本色的芳华焙烤三生更以远的温存。如果世上最遥远的距离须仰仗光年甚或时空秒差距的丈量，则心与心的贴靠就得祈求三清山收起矜持法相垂降孔德恻隐的怜惜。

借你的百媚疏浚我的冰泉冷涩弦凝绝用我的地火带动你豕突的潮声云水间铺搭匆忙慌乱的帐篷和被褥，梨花带雨的凄迷迷恋工笔黛丽的脸庞即使冷落了窗外的月光如水水如天，也会有远胜罗马米开朗基罗雕像的三清山挽臂凝眸的岩容执人生的温情和酸寒相携槛内驳杂的体验。

每道山都有其钟灵毓秀的品质，自东北向西南斜切浙赣断分鄱阳湖钱塘江水系的怀玉山脉亦然。逶迤百余公里的锦绶缀饰江南诸如大茅山、云盖峰之类的空谷幽兰于红尘之上吐纳天籁的气息，而主峰玉京偕玉虚玉华尤以峭拔致虚极的宝相幻化着道尊宇宙流玄妙。

也许心猿有悖守静笃真意抑或锐纷不经意亵渎了山水的灵性，宿山脚时名媚即以滂沱的夜雨锁住了狷狂的足履，为朝觐的翌日种下薄寒伤感的基调。

但凡远行回来似乎都会闪过乘兴而往败兴而归的感受除非你有鲜美的际遇，其实拿一种疲惫消解另一种疲惫中和江湖纷烦应该即一大干问山者乐此不疲的缘由。出行需要心态，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此。可是芸芸之众要臻达超然境界本属不易，何况天陷西北地倾东南的俘虏与走肉。

以绝惊世聚仙显名得道弥彰的三清山是美的，那几公里黑褐色栈道委婉地导入一山的奇峻秀幽于雾里混沌中输出自在的清莹，如果佐以凌晨夜阑的清风明月再紧闭的心扉也会打开一道缝承接上善若水的露泽。三清山的仙风实在有赖于似真似幻的风息云片与雾翳婉转里排松整饬的那份深，三清山的道骨见著于偶露峥嵘无遮拦岩石剔透的质地与鬼斧神工般造型，三清山的情致散佚在绝壁在幽壑路转处陡现那么几簇红白杜鹃的惊喜，以及婉转山道梅花骨朵般流淌的鲜艳花伞和花伞下素面朝天的素颜。

但我还是震慑于石阶初拾早上光风霁色的刹那澄澈，三清山剥落云雾纱巾赤裸了最俊美的身段静候羲和君临。青黛修硕的是山白练绕脐的是流云瓦蓝不捎带半点色空的是宁静长天，没有昊天响彻的仙乐没有乱坠天花恍如奥林匹克山顶缪斯圣洁的礼仪唯有屏着呼吸谦卑地匍匐于地的至虔诚膜拜。

究竟是三清的醍醐灌顶还是法界当头棒喝，自那一刻始以至良辰美景虚设的无数后来，总会情不自已地咀嚼那山那年那段异境所蕴藏勘不透的神谕。美妍极致却常常擦肩而过的似有似无疑惑也许三清山已经用感性的情景暗示了理性的判决。名可名非恒名，超拔人生况味进而溯源思忖，是否会有一番幡然孵开一份宁静致远以俟多年之后的从容与对？

我迷茫我不知道。

但我确信即使不再遥远的前路会有一块三生石等候过客的羽化换装，三清山依然会收集好零星碎片嵌入岩石，作为万水千山走过后哪一日你我重新辨认的信物。

山为盟，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