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乡愁

2012-09-02 17:43 | 作者:潇湘容儿 | 散文吧首发

见了奶奶,梦里的时空总是有点错乱,似乎总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年岁。而背景永远是那座多年以前奶奶曾经居住过的老花眼房子和我与奶奶曾经有过的生活片段。画面那么真切,以至于我在梦中没有一次意识到奶奶已经故去。常常醒来暗惊,为何奶奶一次又一次访我梦里?是那早已离了人世的灵魂对我未完的牵挂?还是对我未能临终相送的念叨?

每一次梦中醒来,总仿佛奶奶又携我回了一次故乡,回了一次童年

奶奶有三儿一女,一直以来她都与小叔叔一起生活。那座青瓦土墙的老房子,是打我有了记忆起就存在的,我出生后应该曾在那儿居住过,后来父亲搬了两次家,都在一个村子里,离得并不远,所以奶奶的住所于我总是熟悉的。她在那里生活过很长的年月,数年前也随小叔叔一起迁了新居。那里该是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可是,它在我的梦里依然如此清晰。

记忆里有奶奶很早就已经驼弯的脊背,总是双手撑着膝盖才能把腰顶起来。小时候总是喜欢跟奶奶睡,因为喜欢她一手摇着草扇为我扇凉,一手给我在背上轻轻的挠痒,舒服极了。奶奶总是喊着腰腿酸痛,她的腰很早就不好了,我就常常跪在床上给她捶啊捶,也用药酒给她搓腰背。她缝补衣裳,我常给她穿针线,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线头放在舌尖舔一舔,小孩子眼神好,再细的针眼我都给奶奶穿进去,常常颇为自己的能力得意着。她去挖菜地,我就给她扛锄头。有时奶奶给我留的几块糖果或饼干就是人间美味。她中秋节舍不得吃的自己的那份月饼大都留给我和弟妹们。多年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如当年那般香甜的月饼。虽然奶奶一直与小叔叔一起生活,但是我们并不疏远,那时,母亲每每做了点好菜,常常会给爷爷奶奶盛上一份,差我或妹妹送去。那座老房子,有我的童年。

后来渐渐长大,离家越来越远,最初是周末回家,后来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后来开始工作,虽然离家不远,回家的次数却是有限,再后来,我离了家乡。家乡的一切连同奶奶都离我越来越远。每次回去,也总是来去匆匆,每次只是给奶奶买点东西,陪她坐坐,拉一点很淡很淡的家常,给她一点零花钱,,尽一点所谓的心,而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何其有限,我总是认为,奶奶的生活一定是寂寞的。爷爷先奶奶10多年故去,我总记得,那一年,奶奶将她的那把木梳折成两半,一半放进了爷爷的棺柩,一半留给自己,这么多年,她一直守着那半把木梳,守着她生命里剩下的未知的年月。她有很多儿孙,在她身边生活的,对她的絮絮叨叨早已习以为常,偶尔回来探望的,会坐下耐心听她的絮叨,说一些安慰的话语,大家都不可说不孝,而我们又有谁能真正抚慰她的寂寞呢?慢慢长,她独自一人承受病痛的折磨,独自一人回首往夕一生操劳怜悯自己的孤独,越来越多无法入眠的夜晚,她不敢看向生命的尽头,她不知所措,唯有等待,她有心事,渴望倾诉,却变成了絮絮叨叨,她担心我们听不明白,她总是不断地叹息……。我的奶奶越来越老了,她越来越弯的腰再也直不起来。最后的两年,她几乎不再出得了家门。而她故去的那一年,我已离家千里。

那一次,奶奶病重,因为工作关系,能安排的假期有限,也因路途遥远,我一直在踌躇是否回去,何时回去,人常常就是在那样的踌躇中留下无限悔恨的,其实在那之前,我总认为一些所谓的形式并不是那么重要,那时我就知道,这一次奶奶很可能就此离去,但我还是想当然地认为奶奶寿终正寝,孝与不孝并不拘泥于是否回去看她最后一眼,而在于她生前我们的所为。我以为即便我不能回去,奶奶也会理解。直到那天下午,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我才知道我错了,这根本无关所谓形式啊!奶奶三天前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可是一直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弟弟当天从临省赶回来,听到弟弟的声音,奶奶却有了反应,也能咽下两口水。姑姑说奶奶许是还在等着我。“奶奶之前一直念叨你,她说你离家最远,到现在也没成家,她最放心不下,她也许以为你会回来,所以一直在等你……”。我无言以对,只是泪水瞬间决堤。我告诉姑姑我马上去安排。挂了电话,我如无头的苍蝇,手上的工作一团麻,科里一个同事刚好有事先请了假,人员紧张,工作交接遇到了麻烦。我不知所措,想着早已滴水未进等了我三天的奶奶,她那就要启程去天国的灵魂,恋恋不舍地守在故乡的家门外张望和等待,那个她一直牵挂的,走得那么远的长孙迟迟未归,她还能等多久,她可知她的每一刻等待都有多艰难?她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再守住那个只剩一堆枯柴的躯体了,可是她知道这是她与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别啊,所以,她想,再等等……再等等……,而我却以为……我却以为……。我此刻还没能动身,我该怎么办?

我把自己关在一间空房里给姑姑打电话,我如何告诉她我还回不去?我让姑姑把电话给奶奶听,我唤着奶奶,我的心愧疚无比,我找不到语言,我说奶奶我知道你很辛苦……我说奶奶你去吧……我说你不要等我,我回不去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不要牵挂……我说我会好好的,我说……,我找不到语言,我不习惯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跟奶奶拉淡淡的家常,这是一次与即将要去天国的灵魂的告别,我一遍遍地唤着,我说奶奶你听得见吗……!姑姑接过电话说,奶奶该是听见了,因为她看到她的眼泪,让我不要太难过,在外面安心工作。我泣不成声,我泪流满面,我愧疚无比。奶奶听见了,可是她再也不会回答我,我的奶奶,我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唤着。

两个小时以后,弟弟发来信息说奶奶去了。

下班以后,我决定去灵隐寺给奶奶上一柱香。我蹬了50分钟自行车到了灵隐,已经天黑了,开始下起小。我向路边一位当地的老妇问路,她说灵隐寺已经关门了,现在去那里不安全,在她的指引下,我来到另一家寺院,却也关了门,老妇说我可以在大门外把香烧了,然后朝我家乡的方向磕三个头,奶奶会知道的。我在附近的小店买了香和纸钱,回来发现寺院的侧门开着,有几个香客进去,据说是留宿庙里做法事的人,我随他们进去,跟看门的老伯说情卖了我一张票,他告诉我可以在大院的香坛里上香。寺院里异常安静,昏黄的路灯陇罩在早的雨雾里,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香坛前点燃了香和纸钱,心里想跟奶奶说点什么,可是我依然找不到语言,我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是否有任何意义,却还是希望正在去往天国的奶奶可以感应到我的虔诚和愧意。青烟袅袅飘在夜空里,坛前烛火闪动,我想给奶奶磕一个头,却发现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我找不到故乡的方向。

之后的两年里,我开始一次又一次梦到奶奶。总是那个早已不在的老房子和院落,奶奶或是坐在旧厨房的灶堂前烧火,我不知刚从哪儿回来,拎一把小板凳坐在她身边,陪她给灶里添柴。或是似乎正在过节,奶奶给我们包着糍粑,有很多其它的家人,吵吵嚷嚷,却似乎没有声音,那个我梦中的场景,奶奶是主角。或是在菜园的那棵苦楝树下,奶奶斜拄着锄头,撩起衣襟擦汗,而我蹲在地头的那堆野菜堆里翻腾着……总是那么真切的时光,让我没有丝毫怀疑那是在梦里,让我没有丝毫意识到奶奶和那些时光都早已远去。一次次梦醒,我不得不想奶奶是否真的在天有灵,不得不想,奶奶是要给我怎样的暗示和诉说?

离家多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总是归来如客,又匆匆离去,那个孕育了我最初的梦想的地方,有一天是否会成为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家了,今年春节后,回去赴妹妹的婚礼,也只匆匆停留了两夜。婚礼上重逢了许多久别的亲戚和故人,在重逢的热闹,惊喜,寒喧背后,读到更多的是岁月流转中刻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沧桑,分别得愈久,那沧桑之感便愈是像一座山似地突兀,让你不得不折服于岁月的淫威。那十几年不曾谋面的表亲,留在记忆里的还是那个光着屁股的小屁孩或是刚成雏形的无知少年,以至于你都无法接受这些站在你面前和你一样成熟甚至苍老的面孔。你怎会不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次回去,本打算要去奶奶坟前拜祭,但已没有时间。(敲打着这些字眼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没有时间”已经成为我们多少次的借口!)。去了小叔叔的新家,去了奶奶曾经居住的房间,一切当然已不是原来的模样。那个曾经熟悉的村庄,盖了好多新楼,在真实的视野中冲撞着我记忆中的画面。我傻傻地在同一片土地上搜寻着早已远去的记忆。我怎会不知道?那片看似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的故乡的天空,早已经历了无数次斗转星移!

又一次离去,又一次踏上旅途,忽然记起不知何时读到过的一句话:到不了的地方,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做故乡。我忽然明白,我和奶奶的梦境,是我的乡愁。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岁月的游子,生命的故乡是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我们在时间中行走,总是无可奈何地迷失自己,你无法告诉别人也无法告诉自己,你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告别,一次次走向远方,你为什么总是人在旅途。乡愁是那一缕袅袅的炊烟;乡愁是那一灶暖暖的炉火;乡愁是奶奶驼弯的脊背;乡愁是那一壁斑驳的土墙;乡愁是记忆里那一片再回不去的从前的天空,房屋,树木,河流和小草……。奶奶没有告诉我生命的尽头是否真的有天堂,而我看到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在走向远方,无论他们是否愿意都无法停下行走的脚步,生命和灵魂,是否注定要在行走中找寻天堂?而乡愁,总是生命的行囊中最挥之不去,也最无可奈何的一缕情愫。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