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奖令

老杨最近风头正劲，电视台节目、各种大会、巡回演讲你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你问为什么？嘿，他可是勇斗歹徒的好市民、市先进工作者、感动湖北候选人。

其实事情是这样一个事。

老杨吧，是个下岗员工，以前国企没改制的时候，接的他父亲的班，那时的国企机关可是个好地方，铁饭碗、硬分配，过节时候的鱼、肉，年终奖、季度奖，别的不说，老杨现在的二室一厅居室就是当年单位分配的。老杨的女人，这个当年葫芦屯“第一美女”，当然，你现在只能从她五短身材、冬瓜一样的身形感叹岁月无情的变迁，不管怎么说，王兰花当初看上老杨就是因为他的国企员工的身份。

“白瞎了我一辈子”王兰花说。

“打折处理货”老杨说。

他们夫妻整天就在这些有的没的、鸡毛蒜皮、东家李家，种种小事无尽的争吵。

老杨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脸上永远一副谦卑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平时说话轻声细语，总是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单位开会吧，老杨一般都在前排角落坐定，坐前排老杨是为了让领导看见自己，坐角落，实在是老杨不喜欢抛头露面——老杨就是这样，好多矛盾一声的一个奇奇怪怪的人。

可是九八年企业改制，老杨的饭碗丢了。这是个晴天霹雳，老杨接到消息后坐在单位领导的桑塔纳前哭的像个小孩，他希望领导看到。老杨终究是下岗了，老杨是顶得的父亲的班，本身自己没多大本事，于是生活上的困顿来了，要不是王兰花那时候已经给老杨生了两个小孩，王兰花打那时就跑了，有次王兰花吵架后哭着狠狠的踢了自己的小孩一脚，“两个冤家，害了我一世年唉”王兰花说。

怨就怨吧、冤就冤吧，已经冤了一辈子，人的这一世哪有那么多的称心如意呢？

日子还是要过的，下海从商，老杨没那气魄也没那资金，老杨的勇气早在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被王兰花的白眼给横回老家去了，好赖老杨找了个物业保安的工作，日子总算安定下来了。

——但、日子里的柴米油盐、大小琐事、亲戚朋友的迎来送往、一年三节，这些都要钱、这些都烦，老杨一个小小的物业保安，能赚多少呢？别的不说，就说房子问题，一家四口人还是挤在当初单位分配的那个小居室里边，两个小伢半大不小了，拿什么给他们结婚？所有的这些都是夫妻俩吵架的导火索，老杨家的空气里容不下一点火星。老杨也是整天整天被这些压得透不过气来，你可以一天一天的数的到老杨的衰老，数的到老杨头上的白发。老杨很无奈，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这就是生活啊。

日子就像平原上的列车，看似平缓的行着，不管你的困顿、富有、快乐还是悲伤。

眼下老杨又被王兰花骂了，这次他无比硬气的摔门而出。

“有种就别回来”王兰花的声音在后边追着老杨，她知道这个窝囊的男人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皮耐脸的回家。

“白瞎了这一辈子，碰见这样一个糊涂女人，不回去就不回去”老杨也是骂骂咧咧。

可是去那里呢？老杨在寒风里蜷缩着脖子、把身上破旧的棉衣裹的更紧一些，好冷、于是老杨决定去喝酒。

老杨本是嗜酒的，以前单位聚会那会儿，一群男人拼酒，往往站到最后的就是老杨，酒桌上的老杨，是最男人最有魅力的、用那句时髦的话说叫时髦来着？哦、对虎躯一震，王八之气外漏。可是，依他现在的光景，怎么能放开手脚喝呢？

两瓶谷子酒，踟蹰了好久，就着一碟猪头肉老杨开始喝闷酒，“单位多好....”老杨自言自语，他开始成了一个喜欢念旧的人。“好端端的一个婆娘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老杨开始想网兰花的事，也不知道是自己变没用了 还是王兰花变狠了。

这人一有心事吧，喝酒就特别容易醉。

老杨醉了，他身体发热、眼睛开始发红，头发稀疏的脑袋冒出阵阵热气。

结了帐老杨晃悠悠出了门“与龙哥共举杯，萍水相逢做朋友。楼台知己月当空，请你再饮这杯酒。”老杨扯着嗓子唱《游龙戏凤》，这个当年单位的文艺骨干，很喜欢的曲子，他心情好，他开始放纵自己，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时候是真正的自己呢?所有人都是戴着这样那样的面具活在人群。

路人开始远离这个疯子，“金镶玉、银镶玉，人间最难配成双，酒逢知己当你我，只恨世事太匆忙”

老杨对路边的一个妇女笑，样子活像一个流氓。

晚上嘈杂的商业街，五光十色的人，老杨算什么呢？坐在宝马车里的，搂着小蜜看接到上人来人往的，他们的留在街道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戏谑。

老杨迷醉的眼睛，依稀地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把手放在一个买麦芽糖妇女的包里。

“小偷”，老杨心里一个激灵，他甩甩有些胀痛的脑袋试图看清楚些，终于他确定了那个有些寒酸穿着的孩子的的确确把在妇女的包里摸索。没多想，老杨身上从满了勇气，老杨跨上一步钳住了放在荷包的那手。

要是在以前老杨肯定是装作没看到，谁有工夫去管那些闲事呢？人家又没掏你的包！酒壮人胆啊。

“小兔崽子这么大点不学好，当什么小偷。”老杨通红的眼往外喷的是正义，他的身体因为兴奋略略发抖。

孩子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被汗水黏湿的头发紧紧的裹在额头上，眼神颤抖、哀求、期盼和无奈，种种可怜搅在一起，像鼻涕一样粘稠，泼了老杨一脸。

被盗妇女在明白怎么一回事后，狠狠的扬起了手，一耳光甩在小偷脸上。

“有养无教的东西”妇女紧紧捂住自己的皮包。

孩子轻的像飘在冬日的烂絮。

周围的人开始为过来人群自觉的围出了一个圆，街道开始公交车还要挤，甚至行道树上也挂有人，真个密不透风。天气是那么的闷热，人人都能感觉到旁人嘴里鼻里呼出的热气，每个人的衣服都紧贴着汗水，但每个人都屏气凝神、脖子前伸，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享受这场难得的盛晏。盛宴的主角是老杨、妇女和小偷，老杨尚未清醒的意识开始有些飘飘然，老杨挺直了身子，尽量把自己平时挂满笑容的脸绷紧，制造出一个严肃、正义的表情，虽然有些可笑。老杨的脸被兴奋给熏红了。

小偷没哭，他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很可惜老杨虽然以前是机关的，但是他不是临时工，也未曾有幸在联防、公安干过，所以对审讯这门学问一窍不通，老杨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围观群众开始骚动，这样太没趣了，一点互动都没有，照理说，小偷应该一边泣血求饶，一边磕头认罪，这样才对得起我们这么多观众。可惜的是，小偷并没有这样做，而且似乎也没有这样做的任何迹象，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群众都不耐烦了，本以为好戏连场呢，不料满腔激情被浇成乌有，真是扫兴得很。无声电影确实让人昏昏欲睡，难怪《摩登时代》虽然那么经典，现在却绝少有人去看。

中国人是有素质的观众，该围观的围观、该感动的会感动、该鼓掌该谴责，我们都做恰到好处，但小悦悦还是小悦悦、李刚还是李刚、美美还是美美，“围观”一词被国人诠释的淋漓尽致。

“放开！我要去买药！”小偷挣脱未果，他开始冷冷地看向老杨，“买药？”老杨先是一怔，他决计没想到，这小偷还敢还嘴，然后老杨的身子在少年的目光里矮了一截。头上的汗被风一吹，老杨打了个寒战，嗯，是有些冷了。人群里开始嗡嗡作响，大家预感到正戏要来了，他们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

“啊...给老子放开啊”少年凄厉的声音，老杨楞了下。

围观群众自觉退的更远，好把舞台留给台上的几位，少年突然启动，冲向了边上买麦芽糖的摊子，抓起了小贩切糖的刀，老杨被小偷的冲力带的重心不稳，人群齐刷刷抽了口气，大家手忙脚乱退得更远了。

被盗妇女尖叫的一声，冲进了人群。围观的人更多了，后边问前边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前边的不知道，那么往前挤，前排的又拼命往后退，人群中间的一个抱孩子的爷们也不理会被挤得哇哇哭的孩子，更不消说自己顺着脸洗下的汗，他专注这场内的剧情发展。

老杨丢下了少年的手，像是丢一块火炭，老杨开始后悔，他腿开始抖，少年手也在抖。

“报警！”终于有人想起。

“哎~”人群应和的声音有些兴奋又有些遗憾。

“呜~呜~”远处微微有警笛的声音，少年抖的更厉害了，他握的似乎是哑铃。

老杨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他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老杨注意到少年不断往外瞟的眼神，老杨注意到了越来越来近的警笛声，老杨乘少年不备，狠狠的一拳挥在少年身上，少年闷吭了声吃痛丢下了刀子，老杨跨步踩在刀子上，又是一个反剪，少年被按在地上，一气呵成！老杨年轻了二十岁！他的心脏快跳出来了.。

“好！”人群里在喊，大家开始鼓掌。

基本没什么事了，接下来，警察接管了这些，跟警察来的有记者，他们或蹲或站，力图从各个方向给读者诠释者一事件的始末。

有人开始采访老杨。

“您好，您贵姓”采访老杨的女记者一口做作的普通话，脸上的粉开始掉。

“姓杨哩”

“您当时勇斗持刀歹徒是怎么想的？”

老杨不说话，只是有开始他那谦卑的笑，他把手放脑袋上挠那不存在的瘙子。在这长枪短炮的阵势中他慌神了，他只是不停的搓手，搓出了一道道汗渍。

这张照片登上了第二天的三版头条，背景是警车与少年小偷的背影。

警车走了，记者见实在问不出来也撤了，明天记得看报纸，记者跳上车时候给老杨说，人群终于散去了，他们在路上兴奋的交谈。

从警局笔录出来的老杨像个斗士，夜已经很深了，老杨一点也没感觉到冷，在他的身上有一把火在烧，他迫切的想回去和王兰花交谈，就是被她骂有什么要紧的呢？

老杨突然想到警车上的少年的眼神，狠狠的像一把刀子的眼神，老杨的身体一下冷了下来，更没有和王兰花吹嘘的欲望了，老杨在路上不停的想，少年有可怜的、有凶狠的、有那想鼻涕一样粘稠在老杨脸上的眼神。

老杨被掏空了心神，他都没注意到路上的红灯。

“找死啊”，有司机探出头来骂。

“我今天抓了个持刀歹徒呢，但是..."老杨想什么就说的什么。

司机觉得不理会这个疯子比较好，踩油门跑了，还有半句话卡在喉咙的老杨想呕吐时候突然憋着一样难受。

到了家，老杨也没理会王兰花，死死的睡去了。

第二天半响老杨慢慢的荡出了门，昨天整宿他都少年的目光折磨，它们像502胶水，死死的黏在老杨心里。他戴了个帽子，一直躲着熟人，行色匆匆像一个贼，在一个不认识自己的摊子买了份日报，老板就这样看着他：我怎么就觉得你好面熟呢？老杨给了钱 赶紧匆匆压低帽檐的跑了。

报纸上写的是“勇斗持刀歹徒，下岗员工感召迷途浪子”

老杨脸红了，少年的目光又浮现了。

与此同时市委宣传部的会议上，刘部长正在发言，“我们有些同志啊，总是抱怨，宣传工作不好搞，没什么能搞，这完全是一个消极的负面的思想在作祟，我们宣传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建设一个正面的、积极的社会，啊，有些事情啊，可以深挖、狠挖比如今天的报纸这篇就很好嘛，啊，‘路见不平勇斗持刀歹徒’，我看啊，完全可以给这个同志一个嘉奖，同志们啊只就是一个典型...."

在这次会议中，确定了”寻先进人物、树我市新风”的主题，老杨自己不知道他已经被树立为典型人物宣传。

下午的时候，冲进门来长枪短炮，乱拍一通的的记者把王兰花吓到了，老杨在物业还没下班，正在做饭的王兰花手一哆嗦，刀给掉锅里了。记者们费了老大工夫才让王兰花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兰花脸上浮出了幸福的笑容。

“这死人做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让我知道”王兰花表情里有了少女的红晕。

敏锐的记者发现，英雄的事迹，家人居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记者们又找到了新闻的卖点。

然后这一群人又涌到物业保安室采访，物业经理王大宝这样说：老杨平时对同事和气，谁有什么事招呼声，二话不说帮忙的是他，上次吧，他拾到了某业主的皮包，里边有十万，想都没想他就上交了，我们正准备上升他为保安队队长呢，我相信像老杨这样的好同志是各行各业都不能少的。

话说完，全场热烈的掌声。

“真能掰”其它保安想，根本没有十万块的那回事。物业经理认都不认识老杨，再说老杨最老实，有什么事老杨不上谁上啊？不过呢，保安队长，谁知道这老杨走什么运啊。

保安们看老杨的目光一半热烈一半嫉妒。

老杨的脑袋一直低到裤裆里。

老杨开始被请到法制节目里，主持人动情的说；观众们，在小悦悦的事件影响还在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漠视，漠视生命、漠视真情，试问，如果真的有一天路边有晕倒的老人你会去扶吗？但是我们相信在人间有种情感不会变，那就是感动，大爱无声、真情永在——杨先生所作所为才越发对这个社会弥足珍重。

老杨的灵魂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他像一只提线木偶，机械地点头、机械地重复早在台下导演教过他的台词，老杨茫然地坐在台上，脑子里想的都是少年的目光。

老杨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那天要抓那个少年、为什么要喝酒。

老杨的心像是被丢在油锅里，在少年的目光里煎熬着。

老杨去了趟公安局，问到了少年的家里——老杨现在是市里的警风监督员，警察们给于种种方便。

“去哪里做什么？要不要给你派辆车，带个同志一起去？”办案民警问。

东南路二十五号，不难找，东南路是棚户区，市里的贫穷、垢污、黑暗都聚集在这里。破落的门户，少年因伤残废的父亲、卧病的阿娘，阴暗、叹息整日就在这个小窝棚里。老杨没敢深谈，老杨把自己身上的两千块钱留下然后逃了，那是市里给的嘉奖两千块。

老杨泪流下来了，“放开！我要去买药”老杨的脑海想起了那天少年的声音。

老杨觉得自己是罪人，抓了小偷后，王兰花不骂自己了，整天老杨老杨的叫的亲切、自己升了保安队长、住房问题宣传部给解决了，160平米的大居室、还莫名其妙的有了警风监督员，好市民等等一大堆荣誉。

“狗屁”老杨想。

老杨又想起少年临上警车的目光，为什么不凶呢？他家里是这样一幅光景，老杨又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晚上回去的时候接到电视台的通知，宣传部的刘部长明天要来看望英雄。

次日的时候刘部长在一大群人的拥簇下到了老杨的老家——要拍几个片子，新房子不合适。

“1、2、3、4就位，可以拍了”记者喊着节拍让两个演员站好位置，以一个最好的角度诠释官民情。

镜头前的老杨僵笑着接刘部长的慰问金。

老杨现在不会笑了，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寡言少语，以前的谦卑、低眉顺眼再也没有，老杨无比想念从前。

“你这样的同志是我们社会缺少的，以后有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呢？”宣传部刘部长显得很平易近人，他笑容可掬的把手搭在老杨的肩膀上。

“我后悔我管了这件事，要是下次还有，老子打死也当做没看见”老杨脱口而出，他讨厌自己。

刘部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脸就像吃了石膏一样难看。

“ 快、快掐掉直播”导演喊，记者一阵手忙脚乱。

“我只是想当个小民，当不了什么英雄”老杨进屋里撕下墙上贴的“嘉奖令”。

老杨当着摄像机一点一点的撕掉了它，然后扬起。

“嘉奖令”几个字飘在水沟里。

面对着阳光，老杨笑的很舒心，他的黄色板牙漏在外面，一点也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