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虚

我生而为仙，五百岁。

五百岁，算不得很深的道行，刚够化个人形耍几个花哨的法术，仅此而已。自小长在紫虚山下的紫虚竹林，没有名字。

在我三百岁的时候，有了一个朋友，叫宋远。他的岁数很大，听说从前道行很深，因为犯了点事，被削去大半的道行，赶下天界，贬到竹林做了个地仙。在凡间的画本里，地仙通常是身材五五分的胖矮老头，但这样的偏见对于宋远实在是冤枉。他身形修长，眉目清秀，虽不是风华绝代却也俊逸非常。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叫我，阿菁。

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人，是个书生。他在竹林里有个小竹屋，三年前搬来竹屋，每天在里边吟诗作画读书，他和宋远一样的挺拔。他不认识我，我只在他家的屋后边偷偷的看着，每天午后看一个时辰，光是这样我都觉得我快要幸福的死过去了。当然这一切宋远是不知道的。我觉得，少女情窦初开这回事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说了，宋远估计会把这事当做笑柄，笑上百年也有可能。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书生名字叫顾里。顾里，我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心里，咀嚼个千遍万遍。

三年前的那个午后，我闲聊无事在竹林里散步。一直以来我都有个毛病，走路不太喜欢好好走，爱好在竹间飘荡，从一株竹子上飞到另一株竹子上，显示一种作为神仙的优越感。宋远总是喜欢打一壶酒，倒在竹枝上，看着我在一株株竹间荡来荡去，然后大声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那日宋远恰好出门办事去了，也亏得他不在场，才有了这么好的一场邂逅。我在竹上正荡的开心，竹间小路走来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抱着几幅画卷。除了宋远，我极少看到其他人。紫虚竹林鲜有人知道。男子的脚步很轻，走的却很快，连带着衣袂也在飘动。好奇心作祟，我不再满足看到他的头顶，加快步伐想飞到他前头的竹上看看他的容貌。很不幸，一心两用的结果是我的脚下打滑，重心一个不稳跌了下去。这里有个小插曲，由于个人极好面子，从高空跌落脸先着地，难免有失颜面，有辱仙格。于是在半空中非常机智的变作了一只小白兔。

我这只小白兔从竹上掉落，闭着眼睛即将和大地相撞时。好巧不巧，那白衣男子听到响声抬头，下意识的将高空掉落的白色物体接个满怀。当我颤巍巍的在惊吓中睁开眼睛时，终于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好看的让我忘记惊吓的脸，剑眉星目斜飞入鬓，比之紫虚一号美男宋远丝毫不逊色。

男子眉目带笑像宋远一样摸着我的头，又抓了抓我的耳朵。喃喃念了句“哟，还挺重。”我拿手蹭了蹭脸，经验告诉我，动物做这个动作时是最可爱的。但我的装可爱对于他没有效果，男子笑着将我放在地上，起身向前走，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此后，男子便在竹林中住下了，他搭了个颇有雅致的小竹屋，屋里摆着竹制的家具，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很是情调。然而没多久，小竹屋频繁的迎接一位红衣女子，那女子唤他表哥。

月老的座下童子小袖曾告诉过我，凡间互唤表哥表妹者十之八九红线相牵，姻缘相连，天定的良缘。

说不心碎是假的，但是我依旧在每天午后，宋远回去午睡时偷偷跑到竹屋后，使个隐身决偷偷的看他。有时他一个人作画描扇，有时他在写诗，表妹在一边磨墨，有时他提着笔给表妹画眉。直看的心酸又甜蜜。

就这样，看了三年，他从来没发现，宋远也没发现，我把它当做自己的秘密。

今日是我见到他的三年整，我包了包宋远给我带的糖糕打算躲在顾里的竹屋后边看边吃。走到离十丈的时候，看见红衣的表妹梨花带泪哭着跑出竹屋，冲进竹林没了踪影。未来得及想明白，竹屋又跟出一个提着药箱的老人。待老人走后，我大着胆子走进了小屋，顾里正平躺在床上熟睡，看起来睡的不太好，脸色惨白惨白的。我又凑近了看，觉得不对劲，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睡着是个什么样，但是肯定不会像他那么冰冷。把手贴向了他的胸膛，等待了许久许久，也没有等来心跳。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伤感，他是我三年来唯一的念想。每天我都在想如何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有一个名字叫阿箐，告诉他我在这里住了五百年，等来了一个他，告诉他我想陪他过完他的这一世。但是看着他冰冷的脸庞，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门外有簇簇的脚步声，是他表妹的脚步声，现在我还没有心思告诉她我是谁，于是在她进门之前迅速的从窗口跃出。

我在窗外呆滞了许久，想到紫虚的另一个神仙宋远，过去他有很深的道行，即使现在道行没了，阅历还在，也许他有救顾里的办法。没有太多思量，我便向着宋远家奔去。

宋远家与我家相连，不多时便到门口，我连踢带踹的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回应于是一脚踢翻了他家的门，但是里面没有人，宋远不在。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除了宋远没有其他可以给我依靠，而除了宋远我不知道谁还能救顾里。

凡人死后没多久魂魄便会散去，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我把目光移向了屋后的那株巨竹，这是林中最高的竹子，是竹中的王，也是我存在在这里的意义。

我在这里五百年，我的使命便是守护这株巨竹。宋远告诉过我巨竹的秘密。传说远古女娲造人，而那时自然条件恶劣，山洪野火狂风巨雷时有发生，故人类寿命短暂。女娲怜悯，遂栽种一棵生命之树，树上的果实能使人类起死复生，得此树人类才能持续繁衍生息。而后，人类的数量大增，且自然条件愈加平和，女娲认为人类已能凭己生存，留此树终为祸害，故将树砍除。树死，却留下仅剩的一枚果实，女娲将果实赠与仙界，希望仙界保佑人类安居乐业。

那枚果实贮藏条件比较高，即要环境清明不得接触浊气，又要接地气。于是仙界把果实藏于紫虚竹林这个凡界与天界的交界处。而果实就藏在这棵巨竹最高的竹节中。

巨竹极长极高，直入云霄，最高处的竹节在天界。这是为了防止凡界贪婪的妖物偷盗。而事情到了这一刻，我也不得不去做一回凡界贪婪的妖物了。

取果子并不难，只需顺着巨竹直上摘取，且没有守卫的神仙看守。或者说，守卫的神仙就是我和宋远。此刻宋远不在，正是取果实的绝好时机。

打定了注意，我也就没有了任何的顾虑，提了一口气，顺着巨竹直上，踩着竹枝发力，不多时便看到竹顶的某一处发着光亮，心中狂喜加快了脚步，终于爬上最高处，双手使力捅入竹节中摘取到果实。果实约莫青梅大小，通身发光发亮。

事不宜迟，我捏紧了果实往下爬，在天界发现之前，我必须要救活顾里。

当我带着果实回到竹屋的时候，表妹已经离开，估计准备棺材去了。我提着裙角轻声走入，顾里躺在床上，与我离开时无异。我摸出了果实正准备喂他吃下，却被一阵咳嗽声惊吓到。我回身四望，确定边上没有任何人，再回头，顾里竟起身坐直。

我吓的几乎跳起来，果实也从手中掉落。骨碌碌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你你。。。。。你。。。。。”我抖着声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阿箐，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问。

我受的惊吓太多，本来就不清醒的大脑被他的一句阿箐彻底打乱。“你。。。。叫我什么？”

“阿箐啊。”顾里疑惑的说着，突然一变，成了宋远的模样。我彻底的风化了。床榻上的宋远看了看我，又转头看见了掉落在地上光芒开始衰弱的果实，他似乎也惊吓到了，跳下床拿起果实道：“你不要和我说这是那枚在巨竹里的果实。”

我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是它，我。。。我以为。。。。顾里死了。”宋远用极大的力气抓着我的手臂“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把那果实给拿了。你。。。。。”他突然失了语言，又像想到什么，双手无力的滑落“你爱上了顾里，是不是？书生顾里？是不是？哈哈哈哈哈。。。。。阿箐啊阿箐，你可知你认识的顾里就是我宋远，宋远就是顾里。”

我说不出话，所有的一切堵在喉咙里，我却发不了声。

宋远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着和我看似有关，而我却完全陌生的故事。

原来三年前，宋远在凡间遇见了赶考的书生顾里，一人一仙，虽身份悬殊，却是情投意合，志同道合相见甚欢。不料相识不久，顾里被妖物盯上，待宋远赶到，顾里只剩下一口气。顾里死前有遗憾，未能取回从小指腹为婚的表妹莲生，他希望宋远能代替他照顾莲生三年。

而今天正是三年期满，宋远诈死来告诉莲生顾里已去。而不知情的看客我却在所有计划都周密的情况下一头扎了进去。

实在好笑。

“阿箐”宋远的声音飘飘的传过来“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早点告诉，如果我早点告诉你，这一切也不会发生，如果我能。。。。。。”

但是这一切没有如果。天空雷声滚动，黑云密布，遥远的天际传来天界兵将的号角声。我最后看了一眼宋远，或者说我的顾里。宋远紧紧的抓着我的手却阻止不了我身轻似尘埃。

“大胆孽障，竟盗取生命之果，可知你触犯天规，速速就犯。”

我知我这一去便是绝路，盗取果实时我便有准备，唯一不甘的是没有救活我的顾里。

他在三年前已死去。在我初遇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