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苦

2012-07-17 17:22 | 作者:冷暖自知独倚窗 | 散文吧首发

“秋谷香来病人久卧病榻;寒飞去恩母与世长辞。”这是我大年三十写的一副对联,亦是我唱给我那亲母亲的挽歌。

母亲是在去年腊月二十九日离家出走的,是在那个漫天的大风雪里,告别了生活四十多年的老屋,告别了多疼多爱的儿女,告别了美好的人间,依依不舍地、永远地离家出走了……临行前的腊月二十三,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望着我,仿佛是在苦苦哀求:“还有八天就要过年了,我还想在家过个年。”之后,母亲总是这样的数着:“还有七天”,“还有六天……”然而,离过年还仅仅只有一天的时光,母亲就硬是熬不住了。她终于流着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妈妈,您好苦啊,您怎么不等过了年在走啊!”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母亲她,再也不争眼看看儿了。

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勤俭、善良和待人诚挚、亲切的好母亲。在她那六十六年的生涯中,她久病多难,时好时犯的“痰活病”多少次让她死去活来。记得我在儿时,患了一场肺病,身负疾患的母亲背着我翻山越岭,到数十里外的医院去求医。每到一家医院,母亲总是噙着泪音说:“我就只这个宝贝儿子,就靠您多费点心,把他治好!”母亲不仅为儿辛苦求医,还抱病到生产队里抢工分,日以继,和健康人一样干活。几年后,我的病完全好了,母亲却病倒在床。那时候家里正穷,父亲给生产队搞副业去了,出门时丢下七角钱。这七角钱,便是母亲与我们姐弟俩的油盐钱。母亲有病从不上医院,总是说吃点油,睡几天就好了。可这次已病得相当厉害的母亲尚把仅有的两酒盅油,留着让给一双儿女吃,自己便偷偷醮点酱菜度日。一天,刚刚上初中的我要买本书看,便向母亲伸手索要那七角钱。母亲素来对儿百依百从,这回却说:“儿啊,妈实在熬不过了,想托人到街上打半斤油吃,妈吃了油就会好的。”我不听,硬是要去了那用包布裹得严实实的七角钱。我来到商店,伫立在柜台前,想到正在病中盼油吃的母亲,便扭头走了。突然,一位堂弟来到学校,告诉我:“伯母会死,已经被人抬进了医院。”并且问:“那七角钱用了没有?”我顾不上回答,一路跑着,呼号着:“妈——妈——”我飞快地冲进医院,向着母亲扑了过去。许久,母亲从昏迷中醒来,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妈不死的,妈要看你读书,看你长大成人啊!”我拿出分文未动的七角钱来,哽咽着:“妈,这钱我没有花,给您打油吃。”

之后,我念完初中、高中,又上共大学医。有一次,我在那儿竟住了两星期,母亲几乎望眼欲穿。她对着刚刚回到身边的儿说:“你怎么长时间不捎个信回来?在学校里吃得饱、穿得暖活吗?”我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会照料自己的。”而母亲还是不那么放心。

我自幼就有两种抱负:一是读书,当一名科学家;二是参军,成为一名英雄的战士。由于回乡知识青年要在生产队经受两年的劳动磨砺,我等不及了,便去报名应征。当时是“独子不能当兵”,只因我那种迫切的请求深深打动了地方干部和接兵首长的心。在他们走访家庭的时侯,我首先警告母亲:“如果您说出半个不字,我立刻去死。”终于,母亲的哭声止住了,泪水也不在流了,还佯装着笑脸让儿到五千里外的东北野战军股役。临行前,我深情地望着母亲,一股热泪滚滚而出。我叫着:“妈,当您想儿的时侯就到姐姐那里去,看到姐姐也是一样。”母亲微微点了点头:“儿,放心走吧!到部队后要听首长的话,和战友们搞好团结。”我谨记母亲的亲切教诲,带着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和对母亲的依依惜别之情离开了故土。在部队里,我干得火红,连年获嘉奖,还给家中发送喜报。

1979年2月,对越反击战开始,当时的口号是“南打北必打”。一天,部队首长叫我:“小李子啊,你家父母只有你这个独儿子,部队要出发打仗了,你就在留守处留守吧!”我坚决不同意,说:“我死也要和大家死在一块!”于是,我被编入前线甲级师一大队一中队,将与胆敢来犯的庞大苏军作战,必将付出很大的代价和牺牲。战友们都在写“遗书”了,我亦留下几句话装进包裹里,自己死后,包裹将由留守处负责寄回老家。我在上面写着:“妈妈,当您收到邮包,儿与妈已经永别了!请不要难过,也莫悲伤,儿是为着祖国和人民去死的,是您的骄傲,是家乡人民的自豪!儿活着虽不能教敬您老人家了,死后也得答谢妈妈的养育之恩……”我上前方的消息终于让母亲知道了,她常常饭不能食,夜不能寐,忧心忡忡。谁都知晓,她只有一个宝贝儿啊!每当飞机从自家的房顶上飞过,母亲的心里头非常的不安。天天到湾后的山坡下,面对着遥远的东北祈祷,望儿打胜仗,平安回家来。

三十多个日夜过去了,苏联撤了军,我才离开风雪茫茫的黑龙江边陲回乡探亲。我走进家门,望着病卧在床的母亲,禁不住地欲哭。可怜的母亲放声嚎啕起来。一阵子后,母亲揩干了眼泪:“儿啊!你是首长亲自叫你回来的?可不能当逃兵呀!”我回答:“妈,尽管放心好了!我既然要当兵,就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

又一年后,我的义务期满。想到了母亲在家的情景,我被迫放弃了升学,放弃了提干,经多次申请退伍回到了乡里,甘愿在家好好侍候母亲。我不久成了亲,生了几胎女孩,自己便偷着去结扎。事隔整整一年,母亲还是知道了,一连数天滴水未沾。她想到家里从此断了‘香火’,自己到人世走一场又有何意义?我走近母亲的床前,好声地劝慰母亲:“孩子多了,国家不允许,自己也养不起。”又说,“如今男女都一样,我要让她们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哩!”经这样劝说,慢慢地,母亲再也不那么愁眉苦脸了。母亲一直为儿烧茶煮饭,虽然累一点,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她有时做起饭菜来,炊烟熏得她连连咳嗽吐痰,但我从不嫌弃母亲。每当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母亲做的饭菜,似乎不是在咀嚼其中的油盐酱酷,而是品尝着母亲的劳苦艰辛。那饭,那菜,是多么可口,多么喷香啊!

我家人多劳力弱,倘若在生产队时期,真是个大超支户。农村实行责任制后,日子虽过得不算红火,但也过得去。可在近些年来,四个女儿的吃饭、穿衣、上学等过重的经济负担,来到了这个本不富裕的人家,使得困难日趋严重。这时侯,已有咯血毛病的父亲三番五次地提出要分开过日子,我竭力地劝说:“我们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决不会让两位老人受饥挨饿的!”父亲执意不肯,他说:“你在医院一个月赚几十块钱,看能养活哪个?我趁自己现在还动得,就想单独劳几年!”

就这样,一个经营了数十载而完好无瑕的家破天荒地分散了,儿的心里阵阵发酸。我恨自己生就了临时工命运,无能为力赡养母亲,又恨父亲不愿与儿同甘共苦了。既然此,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往后,我们父子之间互不相干!

家里房子简陋,难容两个炉灶,父亲便到别处找了间空屋。母亲不愿去,依旧为儿掌起了锅铲把来。她一面烧茶煮饭,一面流着辛酸的泪,说:“我在自己家里烧火不好?怎么要到别人家去?我是不去了的!”此时此刻,儿很是揪心,心都碎了,但我却忍着痛说:“您们既然想发财跟我分家,今后我的一切就用不着您管了。您还是给爸做饭去吧!”母亲再也不吭声了,她放下了锅铲,郁郁不乐地、踉踉跄跄地向着人家走去。

母亲除了给父亲做饭,还喂猪、放牛、拾粪、担肥、插秧、收割,样样都干,稍有空闲就到田梗边砍柴,到山坡下垦荒种菜。有时母亲将长大了的白菜送给我满满的一篮子,我却拒绝道:“儿再穷,也不会要老人的一点东西!”母亲只好拎着篮子怏怏地走了。

尽管母亲夙兴夜寐,依然应付不了繁重的农活。父亲的脾气很坏,只要他自己忙不过来,便怪母亲不中用,有时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加,而老实厚道的母亲仍在心疼父亲。她时常叹念父亲年纪大、身体差,干活吃不消,自己便在暗地里苦苦劳碌,好让父亲多一份闲暇。

父母的艰辛终于换来了丰收硕果,这年他们打的粮多,卖出的价钱也高。父亲见有甜头可尝,翌年又增添了一些田亩。他将别人扔下的离家远、水源差的田地一块又一块地捡了回来。我吵着说,俩老耕种八亩田地太多了,负担不下。父亲却气哼哼地说:“我家祖宗八代都是种田的!”

在去年那个炎热的天,母亲在田里割早谷,烈日高照着她那瘦骨嶙峋的病体,又热又累的母亲几次晕倒在田间。当她最后一次从泥地里爬起来时,已是晌午过后了。她蹒跚地走回家里,稍歇息一会儿就忙着去烧饭。饭熟后,自己却未咽下一口,又拿着镰刀开去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我是她的独儿子,怎么就不能让这桑榆晚景、风烛残年的母亲享受清福啊!我真想替母亲一把,可替了今日明朝咋办?父亲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母亲肯定受不了这般折腾,她会累死的,儿担心又何干?那就让她死去吧!她死后才算入天堂,才算有休息的时侯了。

“三秋到来稻谷香,我娘病倒在床上。”前些时,母亲就对我说:“儿啊,我怎么这些天硬是进不下饭了?”我不在意地说:“您又不是没得钱,怎么不把生活过好点?”尔后,母亲又对我说:“我的两个腿子怎么硬是走不动了?”“那是累成的,治好了也没用!”我边说边干活去。时间一天天逝去了,后来还是听别人讲,母亲的两腿和肚子发肿。我开始琢磨:母亲是有情况了,不然,她是轻易不会对人家诉说的。可她这回不咳不咯,究竟是什么病?难到母亲真的会死?我这才慌了神。

晚上,我去看了看母亲,果然如此:母亲的两腿肿得像水桶,腹部似山丘。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妻子忙把母亲送往市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双侧胸膜炎、肺心病。由于我经济拮据,便决定将母亲领回家中按医嘱治疗。我和妻子搀着母亲走出医院大门,我问:“妈,您这辈子来过城里么?”母亲回答:“这是头一回。”我说:“我带您到城里头去转一转,好吗?您想要点什么,想吃点什么,尽管说。”母亲说:“我么思也不想。”时间已是下午过后,我们都还没吃早饭,于是,我将母亲搀进了一家小餐店。我点了一格“小龙肉”,料想是母亲最喜欢吃的,母亲却让我俩先吃。我说:“妈,您尝尝看,好吃啵?”母亲果然夹着一块细米拌蒸肉吃了起来。这顿,她吃的好甜、好香,我俩高兴地陪着母亲一块儿吃。“小龙肉”总共才七块,吃完了,我又叫来一格,母亲说:“我已经够了,还是买得你们自己吃。”我俩各自来了一碗面条,母亲坐在一旁,泪水涟涟,说;“我的好儿啊,你们对妈尽了心!”顿时,我惭愧极了,儿确实对妈不起啊!

回来时,我支撑着母亲坐在汽车里,她透过窗外,目视着高高耸立的教学大楼,对我说:“我的两个孙女长得般长般大,都在这里读书,妈很高兴。妈不想死,还想活着照看她们几年。”不一会,下车了,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母亲洒满汗水的那些田地,在夕阳的映照下放着金色的光。秋风吹来稻浪翻,好一阵无比芬芳!我在心里说:妈,您又丰收了,您可要好好享受啊!

然而,一回到家里,母亲再也不进食粮,一直卧在床上,医治毫无效果,十根手指已肿得乌乌紫,仅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可这时的母亲还相信自己能挺过去。硬是觉得不行了,她没有别的祈求,只想在家过个年,想和亲人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在过世的前夜,母亲痛苦地呻吟着,一次次醒来昏去、昏去又醒来。醒来后,泪光闪烁,两只眼睛圆睁睁地望着我。我深知,母亲是对儿眷恋不舍,也是对儿放心不下啊!

乡下有个旧风俗:死人不能在家过年。当我从外面出诊回来,见着奄奄一息的母亲,说:“妈,明日就要过年了,您如果硬是等不及了,就走吧!儿会让您放心,会对爸爸好起来的!”我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您活着舍不得花一分钱,死后,儿要多给您烧些纸!”我再也不忍心看到母亲的惨状了。这次离开母亲不到三分钟,我那亲爱的母亲就闭上了双目。她悄悄地走了,是带着满面泪痕悄悄地走了,走得是那么凄然!

“大雪纷飞多凛冽,我娘西去见阎王。”是日下午,我在亲友和乡邻数百人的陪伴下一路送着母亲,一路酸楚地低吟着自己用泪水写成的悲诗,并将一把母亲生前用血汗浇灌和生命换来尚未尝一口的秋谷,撒在了母亲的茔地。

4月4日清明节,父亲、我和妻子以及我的几个女儿一起来到了母亲的墓前,默默地祭祖敬香。而我可怜的苦妈妈,她那亲切又慈祥的面容再也不会出现在儿的眼前了。她,就熟睡在这麦苗葱绿、菜花金黄的山坡上。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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