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窝情节

2008-06-12 23:54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每次我见到窝窝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亲切,又像朝夕相处的人那样温存。从三、四岁记事开始,一直到十八岁上大学,在我全部的记忆里,最深刻、最闪光、最持久的内容,就是窝窝。一年365天里就有364天,一天三顿饭就有四次进食窝窝,吃得很香很甜,简直就是狼吞虎咽。所以,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在任何情景下,我只要看到窝窝头,不管是什么形状,不管是怎样大小,不管是用什么面粉做成的,都能瞬间把我带到属于自己童年少年

我出生在1959年9月的鲁西南大平原。那是一个贫穷得不能再贫穷的地方,是一个饥饿肆虏的年月。听老人说附近几个村庄里,孩子没有了上学玩耍的气力,大人没有了下地劳作的力气,坐在门槛上,蹲在墙根下,骨瘦如柴,全身软软得像棉花,眼睛垂垂得像铃铛,脸上又黄又黑,像等死的肝癌病人,慢慢地大半去了那个不用吃饭的世界里。

那年我们村里没有饿死人。母亲说是村支书明白,没有全听别人的话,领着全村老小把去年秋天的地瓜收了回来,晒成了瓜干,做成了窝窝,每人每天分给两个窝窝,才熬过了那个鬼门关;父亲说是村长有经验,在去年收了地瓜后种上了满坡的胡萝卜,储在地窖里,才度过了那个和死神打架的槛。不管咋着,二老说的是一个人,是一件事。

到我记事时,景况有了好转,村里人都能吃上了地瓜窝窝。刚记事的孩子就对两件事情感幸福和甜蜜,一是吃饭,二是玩耍。那时不知道别的东西好吃,能吃饱地瓜面窝窝,有时还可以就着块咸萝卜,喝着地瓜面糊涂就非常满足了。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发现自己有了爱好,比任何玩耍项目都有兴趣,这就是看母亲做窝窝。

母亲是个做事很利落的人,蒸地瓜窝窝,馇地瓜糊涂是她的拿手活。地瓜面是灰白色的,母亲用面瓢把面挖在大瓷盆里,然后加入一定量的温水,拌匀后用手揣揉,里面还要放些火碱。母亲揣面很有力量,不一会就好了。然后就是做窝窝,揪一块面放在左手里,先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在面团的中央摁出窝来,继续摁下去,窝越来越大,一眨眼工夫一个窝窝就做成了,象变魔术一样,不一会一大锅窝窝就做好了。小时候经常看母亲做窝窝,比在戏院子里看魔术师的精彩表演还开心。窝窝做好后,母亲用厚厚的木制锅盖盖上八窨大锅,然后就烧火,我为了取悦母亲,帮着抱柴火,由于年龄小,时常帮倒忙,惹得母亲不高兴。一刻功夫锅里边向外冒出很大的蒸汽,母亲说声好了,停下火就去忙别的家务,那时家中人多,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不一会,在我和弟弟妹妹的一再催促下,母亲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去厨房掀锅。

掀锅对我和弟弟妹妹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刻。大木锅盖掀开后,锅里的蒸气象天上浓浓的白云滚滚而上,蒸气散去后,窝窝清晰可见,又大又亮,整整齐齐,母亲把它拾到筐里,满满一大筐,象小山一样,我和弟、妹看着直流口水,母亲见孩子们饿了,赶忙每人分一个。我每次拿到窝窝,都要看一番再吃,也顾不上弟弟妹妹。窝窝拿在手里,象橡皮做的,稍一捏就扁,松开手马上就恢复原状,颜色灰里透些红,半透明状态,吃到嘴里要用力才行,很筋硬,嚼起来有苦苦的甜味,当时觉着真好吃。

感觉地瓜窝窝最好吃的时候还是高中阶段。记得是十六、七岁,是身体发育最快的年龄,饭量很大,一顿要吃十多个,一斤多干面的。那时住校,开学时把一个学期的地瓜干拉去,换成饭票。学校离家三里路,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主要任务是带地瓜窝窝,以备晚上自习后吃,所以每周给我做窝窝也就成了母亲的一项重活,每次一大布袋,需要两大锅。回到学校,把带来的窝窝分成小袋,挂在宿舍墙的钉子上。那时“文革”还没结束,学校里不抓学习,多数同学都不学,可我喜欢学习,每天晚上都学到很晚,寒冷的天也是如此,回到宿舍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从墙上摸着黑拿个窝窝吃。我怕影响同学睡觉,就到室外操场上吃,反正屋里屋外一个温度。我看看月亮冰冷冰冷的,听听周围死静死静的,只有肚子的叫声和我吃窝窝的声音,感觉很凄凉。咬一口窝窝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因为里边有很多冰冰碴,可是吃起来非常香甜,胜过现在的任何点心。窝窝拿在手里象个冰蛋子,冰得手又痛又麻,不断地这手倒那手。当时一想起家里父母和弟弟妹妹连这样的冰窝窝也吃不饱,心里就特别难受,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象冰冰碴溶化的水,凉凉的流进了心里。

吃地瓜窝窝身体长得很快。可是只长个子和体重,就是不长力气,高中两年,长了二十公分高,增了三十多斤体重,俨然成了一个魁梧的成年男子,可力气不足,一有体育课就发愁,所以参加工作后就特别体谅中国足球队,吃地瓜喝糊涂长大的咋能和吃牛肉喝牛奶长大的一样拼呢?后来才知道地瓜的营养不全面,主要含淀粉,蛋白质含量很低。

其实,窝窝有很多种。那时地瓜面的占主,还有小米面的、玉米面的、掺了黄豆的杂面的;有掺野菜的、掺树叶的、掺鲜地瓜叶的,等等。我们家一直吃地瓜面的,是因为地瓜便宜,一斤玉米可换五斤地瓜干,一斤大豆可换十几斤,小麦换得更多。就这样每年还要缺几个月吃的。每到荒时,父亲母亲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借粮,拿借来的钱再到几十里以外的另一个县去买地瓜干,那里的瓜干每斤便宜一分钱。拉着地排车,来回步行百里,我从十来岁就跟父亲拉地瓜干,一直到上大学,年年如此。由于家中缺吃的,父母常把仅有的窝窝省给我和弟弟妹妹吃,自己忍着,还要下地干重体力活,让人非常心疼。每每想起这些,心中就十分酸楚,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就是这么艰苦,二老从没间断过我们的学习。他们认准了一个理,吃不饱穿不暖,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没文化,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学。

七七年恢复高考,二老的眼睛亮了起来。就象六月的连阴天突然出来了太阳。那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在家干了一年的农活,一年中父母操碎了心,想了很多办法,远近的亲戚邻居凡是在城里工作的,都找过了,求过了,甚至是哀求,其实就想当一名临时工,当时城里日子也不好过,就业很难,结果无济于事。到了下半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父亲异常的兴奋,把我送到县城里复习功课。邻居二叔在县城一家小学任校长,二叔的长子长我一岁,也在复习应考,于是我俩就白天一起学习,晚上一个被窝睡觉,复习了一个月,一起参加高考,可惜他落榜了,记得我很难过。当时吃饭成了问题,那时都不宽余,二叔每月二十几元的工资,要养一家老小。所以我只好从家带饭,放在老师锅里热热再吃。带的饭当然还是地瓜窝窝,有的老师给我开玩笑,说我的窝窝都把他的馒头串成地瓜味了。

父亲为了不耽误我学习,就把窝窝送到学校里。两、三天一趟,每次重重的一大袋。县城到我家十二华里,六十多岁的父亲步行要一个半小时,来回三个小时,正值三九严寒,非常辛苦。可父亲倒觉得很幸福,每次来了总是慈祥地看着我笑,搓一搓冻僵的手,擦一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然后把窝窝袋子亲手递到我手上。父亲知道我是个爱学的孩子,从不催我学习,倒是反复嘱咐不要学得太晚,要注意身体。我接过窝窝袋子,知道它的分量,也就不说什么。我仔细看看父亲,他很瘦很瘦,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个子接近一米八,体重不足一百斤,腰板挺的很直,象一个硬是挺着的麻杆,走起路来风一刮就有倒的危险,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让父亲承受起这么重的窝窝袋,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

父亲送来的窝窝,象一针针兴奋剂,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所以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第一想到的是父亲送来的窝窝和送窝窝的父亲,当然还有做窝窝的母亲。以后的多年里母亲做窝窝和父亲送窝窝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我的里,每次梦醒时分心里总是酸酸的,总要静静地流一会眼泪才好受些。父亲去世时,我在外地出差,没能见上一面,所以一直感觉父亲还活着,十多年了经常梦到他老人家,梦里就好象回到了过去的平凡生活,一起干农活,一起吃地瓜窝窝,喝地瓜糊涂,后来才明白父亲一直活在我心里。

上大学以后,很少再吃到纯地瓜面的窝窝。回老家时有时让母亲做几个尝尝,但一直找不到过去的味道,要么怨地瓜施了化肥,变了品质,要么就认为母亲年事已高,做窝窝的技术水平下降了,反正吃不出原来的味道,又苦又涩,在嗓子眼里打转,就是咽不下去,好象成了天底下最难吃的食品。母亲看着我吃窝窝为难的样子,并没有生气,轻轻地说,地瓜窝窝本来就这样,不是窝窝的味道变了,而是现在好吃的东西多了,肚子不挨饿了。不管怎样,我对窝窝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随着岁月的流失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思念和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一起吃窝窝的日子。尽管它在当今食物中算不上上品,但是它毕竟养活了一代甚至几代对社会有用的人。

难怪清代翰林魏希徽晚年回家开窝窝店,并作赋赞颂窝窝呢!此翁是我老家郓城的一位历史名人,出身贫苦,幼年丧父,靠知书达理的母亲抚养成人。他勤奋好学,十多岁就能赋诗作文,二十岁乡试夺魁,三十岁金榜提名,康熙大帝亲点二甲第一,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成为皇室东宫日讲官,专门教授皇太子。他在朝三十年,六十岁告老还乡,在县城开了一家饭铺,专卖窝窝,价格很低,意在救济穷苦百姓。这个时期,写下了《窝窝赋》,感情丰富,脍炙人口。照此抄写下来,与读者朋友一起品味,去体会一下当初和现在的贫民生活。

“美哉窝窝兮,本天地之所产,由人力之所造,列五谷之班次,毓二气之精奥。田舍翁之常食,穷秀才之佳肴,与豆腐为同侣,共蒜酱而逍遥。米粥不如其实际,糊涂不如其坚牢,嗤包皮为假饰,与锅饼为同胞。类馍馍而无底,比烧饼而差高,相其形似将军之帽,观其色赛状元之袍。里二而外八兮,纤手成就,表实而中空兮,柔指均调。味当耐久,有终日之饱;每饭不离,无须臾之抛,富豪视尔为粗糟,吾辈看尔为旧交。孔子有之不必束水,颜回逢之何用箪瓢,於陵无尔三日不食,首阳无尔饿食菜苗。寒冬胜似羊羔美酒,价廉工省不用椒姜作料。但得与尔同味,愿与终身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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