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福音

2012-06-25 11:34 | 作者:周国强 | 散文吧首发

宿命的福音

周国强

父亲去世那年,金子三岁。那是个秋风秋愁煞人的黑,她被奶奶凄厉的哭喊声惊醒,瞪着惊恐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人们七手八脚地将粗劣的葛衣一件一件往父亲僵硬的身上套。昏黄的油灯下,父亲棱角分明的脸惨白得扭曲变形了。金子怎么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一动不动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金子还不知道什么叫胆怯,只是呆呆地看着堂屋正中的大棺材,父亲直挺挺地躺在这个白木钉成的棺材里。匆匆而来的邻居又匆匆离去,屋子里骤然沉寂了,黑洞洞的门窗吞噬着家里所有的声息,奶奶将金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耗尽了,只剩下哀戚的干嚎。阵阵阴瘆瘆的冷风从门缝中挤进来,在父亲灵前幽幽地旋转,忽明忽暗的“长明灯”闪动着虚弱的黄光,没人敢烧冥纸,冷冷清清的,恐惧笼罩着漫长的秋夜!小小的金子静静地守棺材旁边,带着父亲一定能醒过来,走出来,安慰声嘶力竭的奶奶和年幼的女儿的幻想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装着父亲的白木棺材就被村里几个大汉抬出去了。金子对于死亡毫无认知,她幼小的心灵依然在幻想,觉得父亲是出远门了。他一定会像以往一样回来,扛回一捆柴火,打回一担猪草,或者从布口袋里掏出一捧野果给女儿。夜幕降临,金子坐在门口,冲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心神不宁地张望着,等待父亲的归来;还有到外地演讲母亲。可是,他们为什么都不回来呢?家里空荡荡的,听不到锅铲碰撞的声音,陪伴金子的只有奶奶哀伤而苍老的面容。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冷风旋起飘落的黄叶,在院子的上空狂舞,黑色的影子在窗前来回晃动,令人毛骨悚然。闭着眼,在惊恐中进入乡,父亲打开了一把深黑色的大伞,遮挡在暴雨中行走的金子,雨水滴落伞顶,绽放出一颗颗亮灿灿的白色小花,伞底下父亲的脸熟悉而模糊,湿漉漉的,金子哭着喊“爸”。醒过来的金子含着眼泪,鼻子酸酸的,她担心埋在地底下的父亲永远不会出来了。从此,小金子没有欢笑,变得沉默寡言了。

父亲,一个像山一样强壮的躯体倒了,倒下了一座大厦的支柱,失去儿子的奶奶和失去父亲的小金子,将面对怎样的生活呢?奶奶和身残的叔叔拼命地干活,却无法养活自己,更无法养活金子,一家人三口陷入了连起码的温饱都难以保证的绝境。七岁的金子开始上山,走进山的怀抱,是大山敞开母亲般的胸怀,收养了这个失去恃怙的弃儿,慷慨地把野果、蘑菇、竹笋、干柴和猪草馈赠给她,她用稚嫩的肩膀,支撑着这个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家”,咀嚼这全无滋味的日子。她的家低矮潮湿,暗淡促狭,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

金子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她得下地挣工分糊口,上山砍柴换取读书的费用成了必修课。星期天,是金子最不愿面对而又最需要面对的日子,早早起来,在昏暗的豆油灯下煨熟一个红薯,那是用来果腹的午餐,拿起失掉锋刃的柴刀,推起架子车匆匆走向深山,在星光下走完三十多里的山路,向荆棘丛中前进。比人高出不知多少倍的灌木杂枝,在胆汁色的雾气中轻蔑地俯瞰着她。金子的钝刀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身后渐渐地叠垒着一天的快乐

太阳偏西了,金子终于将亲手砍下的几百斤柴禾装上架子车,拉着车,精疲力竭,饥饿袭击着胃囊,她没法指望谁的帮助,只能一步步机械地向回挪。大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睑,觅食的野兔在眼前窜过,呼啸的晚风夹杂着归的悲啼,黑魆魆的峰峦阴森着脸,一个个山魈野鬼的传说逼近了脑海。然而劳累早已将恐惧抛向脑后,戴着月光,金子终于把获取生存机会的财富运回了家。

十三岁的金子已经承担着大人们干的重活了,挑着一百二十的稻谷踽踽蹒跚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永远忘不了那个黯然神伤的黄昏,金子挑着重担从十几里远的山冲往回赶,雨水侵淫过的黄土路被匆匆过往的赤脚扎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印迹,干硬的泥土晒成了白垩色,扁担的压力已将她体内残存的能量全部挤走,她希望放下担子,歇息一下,哪怕是一小会儿。但不能这样,她知道一旦放下了担子,整个人就会瘫软,很难再挑得起来了。金子咬紧了牙关,艰难地向前挨。这时候,她的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位衣着整洁、举止优雅的妇女迎面走来,依然那么年轻漂亮,啊,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金子相信母亲一定会心痛女儿,一定会帮女儿做点什么。于是,她拼足了所有力气高喊了一声“妈”!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呼喊,多少酸楚,多少悲苦包含在这一声求助的呼喊中,她多么渴望得到母亲的抚啊!就像久旱的幼苗渴求雨露的滋润一样迫切。

母亲清楚地听到了女儿呼求,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温情,然而这丝柔光很快被冷漠取代了。她将头转向了别处,似乎并没有听到女儿求助的声音,硬着心肠从金子的身边跨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望着渐行渐远的母亲的背影,金子的心像针扎一般刺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金子知道,父亲的死与母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父亲复员后不是大队民兵营长,如果没有每天的军训,如果母亲怀孕而父亲不管,那么父亲就不会被母亲写大字报批评,不会被当成斗私批修的典型批斗,不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游斗,更不会悬梁自尽。母亲也不会撇下她另嫁他人,当然就不会因举报有功而能在公社革委会得到一官半职,金子更不会吃那么的苦头!斗争吞没了温爱的人性,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金子不明白。

肉体的摧残尚能愈合,心灵的创伤难以医治。伤痛取代了失去希望的疲倦,金子饱尝了人世间的哀伤、凄惨、艰辛和悲怆的滋味。她咬紧了嘴唇,并没有被冷漠和恼怒吞噬,活下去的勇气占住了心灵,成了坚毅顽强的精神图腾。

当金子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的心震颤了。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个风雨如磐的晦暗岁月,牵动着我莫名其妙的感伤,穿过时间与空间编制的网幕,踏进陌生的南方山区小镇,循着泥泞的村道一路前行,走进了那个扭曲人性的年代,踟蹰在四十多年前的小金子曾经走过的凄惨童年,她那羸弱的身影仿佛仍在我的面前闪过。

悲苦的生活养成了金子坚韧的个性,本应躺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却承担着生活的重任。扁担将她那稚嫩的肩膀压得红肿!那瘦小柔嫩的手掌因为过早地紧握锄头、柴刀而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吧,粗壮的茅柴竿肯定将肩臂磨得粗糙不堪了吧,小脚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乌黑的泥水浸泡,变得有些浮肿难堪了吧!一天的辛劳,耗去了体内所有的能量,偏西的夕阳催促小金子赶紧回家,被眼泪浸淫得失明的老奶奶和病床上的奄奄一息的叔叔正张开饥饿的嘴巴,等待她带来糊口的食物。她在饥肠辘辘的劳累中喂饱了奶奶、叔叔的胃口,而自己呢,吃饱饭就成了难以预料的奢侈!

然而,这种极为艰辛的环境,如此困苦的生活绝境,并没有泯灭金子对理想的渴望,没有改变她对于生活的勇气,她乐观地面对着这一切。音乐成了金子最美好人生追求,她的歌声如此优美,她用甜美的歌喉唱出了心中的忧伤,驱除了劳累,驱走了饥饿,驱散了笼罩在心头一切的烦恼;唱出了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对于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上帝,在关上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宿命带着神性,带来了福音,金子的童年遭受的磨难,令人摧心彻骨,悲伤不已,但她又是那么幸运,她用弱小的生命登上幸运打造的小舟,向着光明的航程前进。

天道酬勤是一种力量,一种坚强的意志与持守,正是这种力量换来了金子生命的馈赠。现在,金子拥有一份优越的工作,生活甘甜而芳香。当今,富裕起来了的芸芸众生,对这忧伤而福音的宿命,有多少能真正懂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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