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往事

2012-06-18 08:30 | 作者:山韵 | 散文吧首发

大山脚下,座落一个小山村,二十多户人家,像人随手丢出的一把滚圆的豆子,零零落落地散落在明晃晃的水田间,显得那般随意。一条简易的公路从村子里伸出来,避让着土地与人家,曲曲折折向前爬行百十来米远,才在村庄后的白杨树下与水泥公路衔接。 村庄很小,在偌大的土地上,那掩映在树木丛中的村庄小得毫不起眼。我就出生在那小庄子里,在那里面生活了很多年。在我的心中,对于生活的理解极其简单,简单得它就是那把在爷爷手掌中诞生的细筛,筛掉了我许多往年生活中的细节,但留在我生命深处的,是那些永远也无法抛弃的关于村庄里的人和事,它为我的生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

(1)翠姨

翠姨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因为和母亲同姓的缘故,两家走得很近。每次遇见,翠姨都会伸出手来,笑容满面的抚摸我的脸蛋,叫唤我的乳名。身后的母亲,总招呼我叫她翠姨。

关于翠姨年轻时的往事,我是从奶奶口中得知的。

翠姨的老家据村庄不远,年轻时她可是个十足的美人,土里的地瓜喂养出她红润健康的瓜子脸,上面还镶嵌着一双足以打动任何人的丹凤眼。远近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农闲季节,有事没事总往翠姨生活的庄子里钻,他们只图一睹翠姨的芳容。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请上能说会道的媒人前去求亲。那些长得五大三粗的乡间男人,去时豪情万丈,到家后信誓旦旦,回来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走在媒人的背后。回到家里,他们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连几天,还冲父母发无名之火。

翠姨家的门槛快被踩坏了,可翠姨似乎无动一衷。她依然每天清晨起床,把那个红色的塑料脸盆从屋里端出来,站在自家天坪里用从城里买来的香胰子洗脸。那诱人的香味,从她的盆子里飘出来,悠悠扬扬,飘出老远。在那年月里,村子里也只有翠姨一个人在香胰子洗脸之后,手端一个搪瓷杯,挤出牙膏刷牙,弄得满嘴白色的泡沫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翠姨的鼻腔里总哼出些不知名的曲调,声音柔和婉转。

就这样,翠姨成了别人眼中一颗悬挂在高枝上的熟透的桃子。

上天给予翠姨的,却是个极其不公平的待遇。农业社出工,翠姨的一只眼球在割牛草时不小心让茅草给划伤了。一个月后,从县城医院出来的翠姨,黯然失色,她那魅力无限的眼睛失去了一只,左边的眼眶深深枯陷下去。

翠姨的门前再也没有小子周旋了,那些原来信誓旦旦的男人,个个全都成了缩头的乌龟。翠姨失落了,她在众人的面前再也没用香胰子洗脸了,鼻腔中也失去了低婉温和的曲调。我那和蔼的翠姨,以失去一只眼球的代价,看穿了人间的世俗。

翠姨终于选择了出嫁,她嫁进我所处在的村庄里。翠姨出嫁那天,泪流不止,眼皮肿胀得像个三月的茶泡。看见翠姨的人,无不为她坎坷的命运嗟叹,可怜的美人,嫁的却是个长她十多岁的、还离过婚的男人。

翠姨的哀伤在婚后两年结束,因为她的孩子出生了。翠姨的孩子小我六岁,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一天到晚,翠姨都抱着她的孩子在庄子里四处晃悠。那孩子长得太动人了,特别是那双眼睛,黑色的眼球,圆溜溜的,像刚从水中取出的葡萄,水灵灵的,神彩四溢。从那孩子身上,翠姨似乎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庄子里,我在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翠姨动人的笑声。

翠姨的孩子叫“绍兵”。在我关于十来岁时清晰的记忆中,每当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之时,翠姨总站在自家门前的李子树下,声音婉转地呼唤他孩子的乳名——“哨兵,哨兵,回家吃饭勒!”

我从村庄走出来教书时,翠姨的孩子十二岁。离开家乡,关于翠姨的生活,只能同她年轻时美事一样,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的耳边。十多年来,我听母亲陆续告诉我——翠姨的孩子失学了,翠姨的孩子打工去了,翠姨的孩子给她汇了很多钱,翠姨的孩子犯法进监狱了。

一路走来,我的心随着翠姨的生活时喜时忧,但令我没有想到的,翠姨最终留在我生命中的,却仍然还是她的不幸。

今年上,我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五十多岁的翠姨因为生活的缘故,和她的男人已经远走他乡。站在翠姨的家门前,夕阳的光从西天斜斜照射过来,漆黑的屋顶失却了让人温馨的炊烟,枝桠光秃的李子树下,失去了翠姨的身影和她温情的呼唤。我的心头,涌上的是冰凉的意味。

翠姨,童年时摸我脸蛋喊我乳名的翠姨,愿在远方的你身体安康,一路走好!

(2)香“大大”

我所在的村庄里,管爷爷叫“阿普”,奶奶叫“阿妭”,父亲叫“呀”,母亲叫“娭毑”,至于“大大”,则是对姑姑的称呼。有人总认为书上的称呼雅致,并且通用,叫出来所有人都能听懂。但从小在村庄中长大的缘故,我不愿抛弃那土气而温馨的称呼。

香大大和我不存在直接的血缘关系,但和我差不多大,大小一块长大,走得很近。

时候,家中生活条件差的缘故,我长得极其瘦弱,细长的脖子上扛着颗硕大的脑袋。以至于现在拿出儿时偷偷照出的那张黑白照片,妻子打死也不相信,她眼前那个细瘦黝黑的孩子,就是现在这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她极其熟悉的丈夫。

长得瘦弱,成了我儿时的灾难,在那群野惯了的孩子中间,每有纠纷,道理永远都掌握在手臂和拳头中。更让儿时的我生气的,那个小我四岁的远房二叔,居然也背靠着和我同龄的大叔,动不动欺负我。每次我把二叔放倒在地后,他总哭哭啼啼地找来他的哥哥我的大叔,两弟兄一道合伙欺负我。没法,我每天只得在那群孩子的最底层生活。

和我一道长大的香大大是个例外,她在我受到欺负时,总是站出来为我说话。香大大虽是女孩,但家里条件还算好,每天都可吃上香喷喷的米饭。全面的营养,在香大大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吸收。香大大长得腿壮胳膊粗,力气比我们这群孩子要大得多。孩子们在她面前,没有敢吱声的。所以,每有香大大在面前,我平日里受到的委屈才可以得到充分的舒展,我总站在她面前申述,说谁谁在什么时候欺负我,让她站出来为我出气。香大大为我出气的次数多了,我总在受到欺负时吓唬别的小孩,待会儿我就告诉香大大去。不少时候,那招数还挺管用。

幺爷爷是个典型的死封建,他认为女孩在于治家,没必要读书,香大大因此没有进一天的学堂门。

在我上小学时,每次上学去的路上,我总碰见香大大背上背着偌大的背笼,要么割猪草,要么割牛草。看见我背上的书包,香大大的眼中,总流露出极其迷恋的眼光。每天放学回来,香大大总等在路上,见到我,她招呼我停下来。让我从书包掏出课本,她接过去捧在手中认真看。后来,她要我教她识字。村庄前那块硕大的石板,在那年月里,留下了许多我们俩刻下的歪歪斜斜的印痕。每次念读,香大大童真的脸上,总是流露出虔诚。每次书写,香大大也总是那么认真,一点一横一撇一捺,她书写的手,移动得总是那么的缓慢。

色降临,回家的幺爷爷便开始站在自家的门前高声叫骂——死丫头,饭也不做,又死哪里去了。听到叫骂,香大大这才惊惶起身,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去。如今,我的眼前,依然能够浮现出香大大匆匆忙忙的背影。

读初中,我离开了村庄,也离开了香大大,到乡上寄宿。三年里,香大大还在学校找过我很多次。每次到来,香大大都会为我带来好吃的东西,致使不少同学认为她就是我的亲大大。后来,我考进师范学校,接到录取通知那天,我首先告诉的就是香大大。看着我手里捧着烫着金字的红色通知书,香大大笑了,笑出了眼泪。我当时只是以为香大大为我走出大山而高兴,根本没有去推测香大大复杂的心情

中师读书期间,应香大大的要求,为她买了几本关于食用菌栽培的书。后来还听母亲说,没进过学堂门的香大大在家搞起了食用菌栽培,其品种还很多,黑木耳金针菇平菇等。它们在香大大的手中,长势很不错,采集后拿到集市上卖,价格也不菲。母亲还说,她往我家里还送了几斤蘑菇,给她钱,她却说什么也不要。母亲把清洗好的蘑菇炒在锅中,父亲一直赞美,说蘑菇汤鲜味美,的确不错。

香大大订婚了,是在幺爷爷的胁迫下定的婚,订婚的对象是邻村的小伙子。自从订婚以后,那小伙子时常往我们的庄子里跑,他的热情和周到,最终也没有捂热我香大大的心。至始至终,我香大大都没叫他一声。后来,香大大要退婚,幺爷爷打死也不同意。结婚前一个星期的晚上,幺爷爷的家里传来哭声。香大大走了,床下的那瓶农药,永远的接走了我的香大大。

香大大的死在幺爷爷的眼中,是个意外,那个一贯顺从他安排的女儿,那次怎么就那么执拗呢?

现在回到村子里,我总看见山坡上那座孤独的坟墓,我的香大大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里面,上面,长着深深的草丛。幺爷爷和幺婆婆还存活在这个世间,每有人提起香大大,满头白发的他们总是哀声连连,内心深处隐藏的,应该是他们不愿向他人展示的那道深深的伤痕。只是,他们醒悟的时间,显然已经晚了些。

(3)五爷爷

五爷爷是个瘸子,现今六十多岁,在我幼时的眼中,五爷爷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五爷爷身材高大俊朗,五官匀称。听父亲说,五爷爷参加过越南反击战。在一次与敌人的遭遇战中,五爷爷开枪射杀了五六个越南鬼子,不小心,一颗子弹也击穿了五爷爷的大腿,几个小时后才送他到后方医院医治,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五爷爷由此变成了瘸子,也成了英雄,他带着那个光荣的称号退伍。乡武装部送他回乡那天,给他佩戴红花。胸前戴着红花的五爷爷,一拐一拐地走在队伍的最前边,满脸笑容。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大群人,有乡上的干部、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五爷爷走到不论走到那儿,那儿就会响起鞭炮,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远近十里八乡的百姓,听说英雄回乡,都赶过来看热闹。脸蛋红润身材匀称的姑娘,看着五爷爷,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回乡三个月后,五爷爷接了婚,对象为十里八乡长得最为出色的一个女子

五爷爷在外闯荡过,是村子里见过世面的人。众人面前,五爷爷时常给别人讲述发生在山外的事件,大到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小到俊俏可爱的云南的姑娘。最为玄乎的,五爷爷说他在老山前线还受到了小平同志的亲切接见,只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没有记录下那动人的时刻。他说小平同志虽为国家领导,却十分平易近人,趴在战壕中的一个班的战士,都吸上了他给的“熊猫”牌香烟。说的人说得天花乱坠,听的人听得一惊一乍。

五爷爷自然成了大伙顶礼膜拜的对象,以至于村子里的老队长不得不让出第一把交椅,让五爷爷坐上。

后来,五爷爷在众人的面前沉默了,沉默的原因极其简单,五爷爷养了个不一般的儿子。

五爷爷的儿子四肢健全,可头脑极其简单,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见人一脸傻笑,说话吐词不清。看着儿子嘴唇上逐渐浓黑的胡须,五爷爷犯愁。儿子总不能一辈子都让他养着,他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儿子没个依托。就这样,儿子的婚姻问题就像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

好在五爷爷回家后,一直领着政府补给他的补贴,好歹也能算半个国家干部。有人还真看上了五爷爷的家境,答应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五爷爷的儿子。至此以后,五爷爷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见人说话的语调自然也就高了半拍,那些发生在越南战场上的陈芝麻烂谷壳的事情,又让他搬出来不停地炫耀。

五爷爷准备给儿子结婚了,眼看成亲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五爷爷那高兴劲甭提了,连走路脚下都带了风声。可不幸的是,在婚前的一个星期,那女子为了一件新嫁衣和父母产生了分歧,争吵后一声不响地吞下农药,一命呜呼。消息送来,五爷爷闷声不响地在家里坐了一整天,没有吃也没有喝。

第二天,五爷爷请来山上的“神半仙”,在自家的堂屋叮叮当当地搞了几个时辰。“半仙”在众人的围观中闭着眼睛展开了与“阴人”的对话,从对话的内容中得知,五爷爷家那过世已有百年的先人找上了五爷爷的儿子,需要“打症”。五爷爷不惜重金,硬往“半仙”手中塞了半年的家庭收入,央求“半仙”为他儿子调理。

事后多年,五爷爷的儿子依旧单身。五爷爷老了,现今六十多岁的人,满头白发,脸上是刀刻般深深的皱纹,走路的姿势,显得更加蹒跚了。随着五爷爷一道老去的,还有关于他的英雄事迹。

(4)三爷爷

村庄里的三爷,在别人眼中,是个最为出色的风水先生。谁家中老人去世,谁家中要修建新房,总少不了请三爷前去,央求他寻上块风水宝地,以求后人的辉煌腾达。

三爷有求必应,每次都会爽朗应承。去时有人为三爷挑担子,担子里装着属于他的行当,一些线装的揉得皱巴巴的书,还有,就是被他摸得油光发亮的罗盘。若遇上主家老人去世,属于三爷的担子就更重了,有锣有鼓,还有些神人的画像。来的人,自然会多上一个。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前面,肩上的扁条压得弯弯的。三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从村上的那条道上走的次数多了,三爷在村上的分量,就像那肩上的担子一样的沉重。

路上遇到三爷回家,别人都会从三爷手中接过带着过滤嘴的香烟,然后恭恭敬敬地同三爷交谈。谈话时脸上的表情极其虔诚,似乎不敢触摸从三爷身上溢出来的神秘。我和他人完全不同,出于好奇,幼时的我总问三爷,说那些青面獠牙的人物,算是哪路子神仙,真能掌握人的命运?三爷总是以满脸慈祥微笑回答我,事后也总补上一句,怎么感兴趣了,想跟我学?

说真的,那时的我,看见送三爷回来的人挑着的担子里,总是躺着肥美的猪头肉。那肥美的猪头肉充满了诱惑,我还真想拜三爷为师,学学他那门子手艺。

三爷的过人之处,我还真正看见过一次。

邻村一个年轻人去世,死于车祸,属于凶死。按照本地风俗,大凡凶死之人,法师得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替他禁受罪责来超度亡灵,以求亲人的心安。

法师就是三爷,上刀山的自是三爷。

上刀山选择在一块开阔的平地进行,平地中耸立着一根高十米的木杆,上面捆着一张四方座子。杆上安插着三十六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刀刃让人在磨刀石上磨得极其锋利,刀刃向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寒光闪闪。

未到晌午,草坪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一到中午,铳响过三声,上刀梯表演就开始了。三爷身着法衣,迈着雄健的步伐,走近木柱,舒臂踢腿,合掌指天,光脚赤手,耍舞一阵后,慢慢揭去封在刀口上的麻布,赤着脚一级级踏刃朝上攀登。上到顶端,在四方座上盘腿坐下,便从腰间拿出一只牛角号,仰天鸣鸣吹响。雄浑激越的号音在人们耳际萦绕,在山山岭岭回荡。草坪四周的千百万双眼睛,跟着牛角和三爷手中的黄旗转动。

我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三爷一步步从明晃晃的刀刃上踩过,又从明晃晃的刀刃上下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可我那三爷在下完刀梯后,又一次登上刀架,用脚心踩着刀尖,旋转一匝,悠然自得,如履平地,博得阵阵喝彩。事后,我伸开手,掌心里满是汗水。

我胆子小,面对寒光闪闪的刀刃,无论如何也不敢赤脚踩过,虽有肥美猪头肉的诱惑,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向三爷学习技艺的念头

后来,三爷在一次上刀梯的过程中还是出事了,明晃晃的刀刃从他的脚底划过,拉开白拉拉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泉水般汩汩涌出。三爷惨白着脸从刀梯上爬下来。节俭的三爷舍不得花钱医治,回家后的他,只是自个儿从山中找来草药,捣烂敷在伤口之上,导致伤口感染化脓。虽然三爷脚上的伤口最终愈合了,但也落下和五爷一样的后遗症,成了村庄里的第二个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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