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张力

如果不是见到这特殊的一大家子，或许，这一生，我都不可能想象得出，生命，竟会有着如此柔韧、如此顽强的张力。

那是一种攀升的藤在树缝里追寻阳光的力！一种执著的松在岩隙里寻觅土壤的力！一种坚忍的沙棘在荒漠里渴求水分的力！

在自然的炼炉里，生命是如此之卑微！一缕阳光，一抔壤土，一滴水源，就足以让生命欣喜若狂。这卑微的要求，只为一个目的——活着！如果，承载了自然的熔炼，还要再承受人为的蹂躏，我真的不敢想象，这挣扎在天灾与人祸的夹缝里求生存的生命，需要有多大的张力，才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从我居住的公寓楼到学校，要经过一幢长长的沿街商品房。因为地界偏僻，楼建成后，一直没人购买入住，更不要说做买做卖了。加之学校改建，开南门后封了北门，街对面针对学生消费的小商铺，也都因收入不景气而迁了店址，因此，整条街就显得特别幽静。少了熙来攘往，少了学生放学后满街嚣嚷着的热闹，每天上下班走在这条寂寞的街道上，倒也清静。

不知从哪天起，沿街房的第四个门户开了。原以为是有人要开张营业了，来回几次观察后才得知住进了一个特殊的大家庭：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十多口，操着外地口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行色匆匆。早上带着整夜的休息都未能消除的倦容出发，傍晚捎上一整天的疲累和一身汗臭回“家”。

出于好奇，我冒昧地拜访了这“一家人”，在灵魂一次次的震颤里，品读了他们鲜为人知的故事——

这是来自四川汉旺、巴中等地，由四个残缺的家庭临时组成的“一家人”，四对四十左右岁的夫妇，带着两位老人和三个半大的孩子，从遥远的地方，辗转来到这个临时栖息地，在镇上的一处建筑工地打工——绑钢筋。老少三代十三口，四个家庭，为了节省房租，合伙租住了一楼用于做铺面的厅室，用帷帐圈出四个床位，就算是四个家庭各自的房间了。这种尴尬的居住方式，在人类高度文明的今天，真的令人难以接受，也难以想象。但或许在他们，至少在现有状态下，已经不能顾忌或无力顾及这一点了。

四位男主角，两位腿跛；四位女主人，一聋一盲一瘸。这个大家庭的领头人老廖告诉我，他们都是5.12的幸存者，废墟里十几二十几个小时的掩埋，已经让自己觉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肉体上的伤残，较之失去众多亲人的伤痛，已经算不了什么。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安置后的那次矿坑塌陷导致的又一次伤害。他说，他们一直都喜欢建筑上的绑钢筋这个活，累点、苦点，只要能发挥自己所长，让人们能够住上结实坚固的楼房，苦累都不在话下。可那一次，就在他们庆幸大自然的眷顾留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忘我投入地工作的时候，灾难，再次光顾了他们……

老廖边伸出左腿让我看边说：“这条腿是矿难时致残的，被救出后医院在这条腿上打了三处钢钉才算保住而没有被截肢，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我妻子——”他指了指那个摸索着做事的女人——“地震时被埋了两天两夜，救起时眼睛被深度灼伤，医生说，可能要永久失明了。”

“这种情况，政府不是有救助吗？”我唏嘘着，忽然想到这一层。

“有。”他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政府的救助和社会上好心人的捐助，帮我们解了燃眉之急，暂时的温饱是可以维持的。可我们还要活下去，而且，也还想和从前一样活得好一点，所以……”

“所以，你们，就出来了。”我猜测着他的心思说道。

“是。”老廖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儿屋里其他的人，接着说，“我带着他们，在全国各地到处找建筑工地，为的就是不放弃我们都喜欢做的绑钢筋这个活儿。我们不能永远依赖国家，依赖社会。”

老廖的话深深震撼了我，开始的怜悯代之而起的是肃然起敬。“不放弃这个活儿”，从这句话里，我分明听出了深层的内蕴——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活着！好好地活着！就这么简单！

曾在“中国梦想秀”节目中看到一个来自汉旺镇名字叫廖智的女孩，地震时在废墟里掩埋了二十六个小时，失去了双腿，却以一段“鼓舞”感动了梦想观察团，实现了在家乡成立一个非营利性质的救助组织，以帮助那些在灾难中致残的人们的梦想。廖智以自身的顽强意志和崇高的精神魅力追梦成功，我面前的这一家人，又何尝不是怀揣着梦想不轻言放弃生活希望的倔强的追梦人呢？

他们，举家迁移，就如候鸟，只为追寻那个简单的梦想的实现。可候鸟还有冬去春回的日子，有一个固定的栖息场所作为回归的方向，而他们呢？他们又将回到哪里？那个曾让他们生生不息的根基地，如今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他们，四处流浪，犹如蒲公英的种子，举一把以为可以庇护生命的小伞，任风带他们到天涯不知处！至于落脚处是否有可供生命存活的阳光、土壤和水分，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未知数而已！

他们，到处漂泊，就像无根的飘萍，风雨来袭时，他们默默地承受着，生命几经倾覆，波掩浪没，几近窒息时又在那一息生存欲念的支撑下，倔强地昂起不屈的头颅，再次浮出水面，却再次惶然不知所之，不由自主地东飘西荡，任生命终结在茫然未知之所！

我不知道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如这“一家”一样还在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着的生命。我也无法预知，给予了人类诸多恩惠的大自然，伙同着人类无底洞般的欲壑驱使下伸出的魔掌，究竟还会再合谋制造出多少这样的“杰作”。我只知道，这些生命，他们也曾经如你我一样对生命本身有着美好的向往，对人生的境界有着执著的追求。而如今，同在蓝天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们却不能如你我一样有同样的想望！活着，只求一个无病无痛无灾简简单单温温饱饱地活着，就已经让他们几乎倾尽了生命的所有力量，还奢求什么活出生命的精彩？

或许，我们抗拒不了自然的赐予，恩泽也好，灾难也罢，该享受的享受，该承受的承受，但人为的祸殃，是不是可以尽量减少，甚至避免呢？

活着。就这么简单，别无他求！可就是在这如此简单的奢望里，我分明读出了生命的神圣和对生命的虔诚膜拜！我知道卑微的生命改变不了什么。面对现实，我无语。面对这些将生命的张力扩展到极致去争取生存权力的卑微的生命高贵的灵魂，除了真诚地为他们祈祷幸福而外，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深深敬意了。

荷塘月色

二零一二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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