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面旗帜

2012-05-31 21:56 | 作者:山鹰 | 散文吧首发

父亲是一面旗帜

父亲是一面旗帜

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个16岁的少年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远行。老师带着畜牧兽医班的40多个同学,从那所叫化念农校的学校出发,步行到当时的昆明屠宰厂去参观实习。全程一百多公里。时间是1958年7月的某一天。

这一次远行看似稀松平常,一切波澜不惊,毫无戏剧性可言。无非就是走路,或大路,或小路;无非就是走了三四天,或烈日炎炎,或大倾盆,又饥渴,又劳累。直到他们走到晋宁附近,遇到一场暴风雨,遇到了一辆军吉普。这件事才具有了典型性,可叙写性。

这是一次值得纪念的远行。

这次小小的长征,影响并改变了少年的一生。这次远行的几个要素,“行走”“背影”“胸怀”“心态”涵盖了少年的一生。有关人的个体的各个因素,命运历程、生活方式、生存状态、思维方式、处世态度、思想意识、理想追求,诸如此类的东西,都开始有所动作。要么播下种子,要么生根发芽,要么潜滋暗长,要么初具雏形,要么含苞待放。父亲终将因这件事而与众不同。不探究这次小小的长征,父亲的故事就很难讲圆满,父亲的形象就很难塑造得丰满。

在远比现在湛蓝通透的蓝天下,少年追随着那杆猎猎飘扬的红旗,不知天高地厚地走在通往省城的路上,兴致勃勃而又意气风发的走向未知的明天。他和伙伴们谈笑风生,也许还会唱起歌吧。他们步履匆匆而无所畏忌。兴高采烈而忘乎所以。

这一列队伍走在山路上。

高远的蓝天上时而一碧如洗,忽而风起云涌。路旁的山坡上有苍郁的云南松,连片的灌木和丛生的杂草。某些地方盛开着一丛一簇一片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花朵,随意地点缀在山间田野里。山风吹送,有松树的清香蕨菜的香气野花的芬芳入鼻,某种不知名的儿恰到好处的应和着松涛。少年兴奋的走着,他的心中怀着好奇和期待。

这一列队伍走在山间坝子里,新修的国道上。

远山遥远得像青黑色的,淡淡的如一抹虚影。近处的山就是些土堆,田野开阔得已超出自己的想象,那个时代的田野里应该也种着各种庄稼,但在饥饿的少年眼中,看不太真切了。灼目的阳光炙烤下,少年的身心有些疲倦了,但他的脚步依然坚定。少年把自己定位为一匹马,只要还能奋力奔跑,就要追随那面旗帜,就绝不会停下来苟延残喘。

少年在山外的土地上坚持走着,在异乡的土地上心潮起伏的走着。空旷的田野里,少年留给世界一个无畏的背影。视遥远的都市为咫尺,视沿途的荆棘为风景,视艰难的跋涉为漫步,视旅途的辛劳为玩耍,视晴时灰尘漫天,雨天两腿烂泥的道路为坦途。少年知道,只要一步步走下去,总能到达。

一行人走走停停,歇歇行行。沿途风景变换,心中五味杂陈。少年一路走来,收益颇多。16年来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少年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他的世界豁然开朗。16年来的人生苍白乏味,如果不走出那座大山,一切仍将苍白乏味下去。抬头只见蓝天,低头但见泥土,平视只有土掌房,夹在两山之间的逼仄的田地里只出产可怜兮兮的庄稼。山上一色沉默的冷寂的绿色,呼啸的山风伴着日复一日的枯燥。

歇歇行行,走走停停,这一次远足的亮点,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晋宁境内那个赤日炎炎继而暴雨如注的中午。

刚才还烈日当空,顷刻间乌云密布,说话间雷声炸响暴雨倾盆。

雨中,少年见到了几天来遇见的第一辆车,一辆军吉普。

军吉普劈开雨帘,在腾腾的水汽雾气中驶近又扬长而去,没有搭理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众人的失望中。

风雨中少年颤抖着,每天三两麦面疙瘩定量供养的身体,抵挡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但他瘦小的身躯坚定而执着的面对着风雨,不畏惧不退缩,就像一棵小小的树。

少年注视着溅起一路泥水的军吉普飞驰而去。若有所思。

一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个站在雨中,浑身湿透颤栗着目送军吉普远去的少年,心中一定起了某种化学反应,生成了某种新物质。那辆军吉普,像一种催化剂,加速了反应的发生和完成;又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少年心中一堆小小的柴薪;像一座灯塔,引领了一艘小小船儿的航向。

多少年以后,父亲在讲这段故事时,总要特别强调这辆吉普车。我可以肯定的认为,在那个目送军吉普远去的少年心中,它更象征了某种生活。它在这个少年心中,恰到好处的揭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经过这场风雨的洗礼,“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少年成熟了。不再是那个能把自家的猪赶到集镇上卖了的顽劣孩童;不再是那个玩自制火药枪结果喷了自己下巴的颟顸少年;不再是那个爷爷不胜其扰巴不得他早日出门眼不见心不烦的少年了;不再是那个半饿得睡不着爬起来,跑到学校食堂里,从煮在大锅里当猪食的红薯藤叶中,捞捡红薯吃的饥肠辘辘的少年了。

少年的人生因一场风雨一辆军吉普而改变,因一个念头“走出大山去”而改变。由此可见,一件小事一个念头就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后来,少年得了重感冒,只能坐客车回去了,但是生平第一次坐车的少年,怀念的还是那场风雨和那辆军吉普。这一次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行走,以虎头蛇尾的方式结束了,少年的生活却有了新的内涵。

少年回到了村里,当了会计,蛰伏起来。22岁那年,在连续推让了两年两次参军的机会后,他终于离开了大山,离开了那个小山村。离开了他熟悉的土掌房、大彝乐、高粱酒、火药枪,如愿以偿投身到军营中,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父亲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关键的抉择,然后干净利落地一转身,留给世界一个意味深长的身影。就像那一次,那一个早晨。

1985年1月的那个清晨,雾气弥漫,空气清冷。父亲神情复杂的站在车外,回过身去,注视着那道巨大的石门。门内门外两个天地。“再见了,我的军营!”“再见了,我的部队!”“再见了,我的战友!”父亲挥了挥手,作别20余年的军旅生涯。

从此以后,军号只能在梦中嘹亮的吹响了;从此以后,训练场上的摸爬滚打只能体会在偶尔的回想中;从今以后,战场上的浴血拼杀,将深藏在心里,作为永久的铭记了。

父亲的身后是一辆解放牌军车,它将把我们送回到那个叫作家乡的地方去。车里装着些杂七杂八的家什,木板床、两口箱子、一张方桌、几个凳子、锅碗瓢盆、坛坛罐罐,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当。我们将启程回到那个陌生的故乡去。从今往后,父亲将开始一种全新的工作和生活。有人说人到中年万事休,难道此时此刻的他,不留恋、不伤感、不迷茫、不担忧?

“我没有想太多。”“我确实没有想太多。”许多年以后,父亲总是强调说。

大门内的那一片天地珍藏着父亲最美好的青岁月,收藏着他的成长足迹,记录了他的酸甜苦辣。从西盟阿佤山到富宁麻栗坡苗寨壮乡,从训练到战斗,从士兵到军官,从青年到中年……这里有太多的往事值得回味,怎一句“没有想太多”了得?

再见了,我的军营!

大门的右侧,是一个小山包。上面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刚好挡住了父亲的视线。此刻是清晨,但小山后面的操场上,士兵们早已开始操练。呐喊声、口令声、番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向左转、向右转”“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声音!

父亲微微笑了笑,用力挥挥手。

再见了,多么难忘的岁月!

怎能忘记,训练场上的摸爬滚打,日晒雨淋;五公里武装越野路上的你追我赶,相互扶持;篮球场上的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灯光下的读背材料,苦练书法,认真学习?怎能忘记,长途拉练途中练出来的边走路边睡觉的神奇本领?怎能忘记,当副班长时带领全班拼命训练,午休时偷偷跑去卫生所,让军医帮忙拔火罐治疗腰肌劳损,军医只能摇头苦笑?军区军事大比武,“尖刀班”的称号就是这样夺得的。“主力排”是这样炼出来的,当指导员时,“硬骨头连”就是这样带出来的。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从大门进去,左边一溜儿是仓库、车库、杂物房、发电机房,顺着那个小坡下去,在那些高大的杉树后面,一块平地上,是五六排家属房。家属房后面经过一块空地到营部卫生所,去卫生所的路上,有我最温暖记忆。刚刚下连队上阵地视察回来的父亲,急匆匆背起发高烧的我去卫生所,昏昏沉沉的我只看见那近在眼前的绿军装,只记得父亲那坚实强壮的背脊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只记得迷迷糊糊地睡在病床上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背枪,背背包……还是背儿子最踏实……”然后是一片善意的笑声。

从大门进去,是一块宽阔的空地,整个地形是一座小山包削平后的样子。空地的中央是一个水泥砖块砌成的舞台。当然,还有旗杆和飘扬在空中的旗帜。左侧是泥地,右侧是几块篮球场,篮球场一侧是营房,两列若干个排面依山势而建。中间一条通道顺势而下,直达低洼处的一个池塘,再远处,就是打靶场。白天,士兵们在篮球场上训练活动。夜晚,篮球场上偶尔会放映露天电影。四里八乡的人聚拢来,热热闹闹的看《地道战》、《地雷战》、《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奇袭白虎团》,还有李连杰演的《少林寺》。

电影散场后,机器撤走了。父亲和军医金老倌两个人,悄悄地打着电筒满地里搜寻烟屁股。夜色里,月亮和星星的注视下,两人小声的有说有笑地寻找着、比赛着。草地里偶尔有几声虫鸣或者蛙叫,群山默不作声,风儿悄悄地吹拂。两人动作很快,很娴熟。每次总能在熄灯号吹响之前打扫完战场,然后悄悄离去。回到家,把烟头一一揉碎,再集中在一个容器里。闲暇时,撮在水烟筒上吸。这是他们的秘密和好。实在无烟可吸,就去山坡上野地里,采一种类似覆盆子的伏地藤蔓类植物的叶子,晒干卷起来吸。味道很怪,充其量会冒烟,其实也就是一种安慰安慰而已。我偶尔会见到父亲吸最便宜的“金沙江”,那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一天中午,父亲吸完他的“战利品”牌香烟,去营部了。营部炊事班的蔡司务员端着个盆,敲开了我家的门,盆里是一大坨猪肉。“炊事班刚刚杀了头猪,我送点来给你们。”母亲不好收下,婉拒。“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他一个人几十块钱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四口人,相当困难。再说,一百多个人一人省一口就出来了。这点东西,其实还不够他们一人一嘴的。”盛情难却,母亲只好收下。

晚上,父亲回家来知道了情况,大发雷霆。立刻让人把司务员叫来家里,狠狠地臭骂了一顿。“端回去!”司务员端着肉回去了。望着那盆肉恋恋不舍的我,不知道司务员那时那刻心情如何。我不知道他走在暗夜里作何感想。我只知道白炽灯灯光下父亲余怒未消,脸色严峻,目光凌厉。我只知道,母亲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要照顾我和弟弟,我们家生活很紧。那些战士总是悄悄地送点东西来给我们,粮票、肉票,吃的或是用的,还不敢让父亲知道。我只知道外面下过雨,路面湿滑,司务员端着那盆肉在黑夜里磕磕绊绊地走着。空气潮湿又清新,能闻到洼地里那几株梨树上白的梨花的清香。

多么朴实可爱的战士啊!只是想帮助我们一下,却遇上了不近情理的父亲。

后来,父亲在家属房侧旁的洼地边上,用石棉瓦和木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猪圈。养两头猪,再让母亲把它们养得肥肥胖胖的。又在家属房另一侧的洼地里,开了几畦地,种上青菜白菜,那些菜竟然都长得粗壮健硕。空闲时和母亲领着我跟弟弟喂喂猪食,照看那些鸡鹅鸭,浇浇菜水,要么爬到菜地旁的山上,挖鱼腥草作佐料,摘野花椒叶煎鸡蛋。要么就是和母亲领着我们去营部后面高坎下一道斜坡旁的空地里,挖猪草和野菜。倒也趣味无穷。

放学回来,我和伙伴们可以在舞台周围玩耍,或者在台阶上做作业。这里就有很多乐趣。偶尔会遇见战士们正在开会。有时正好是父亲在讲话。身材矮小壮实的父亲,站在舞台边的台阶上,操着带有彝族口音的普通话,大声的说着什么。而我就在不远处,很崇拜的望着他。父亲穿着军装的样子很威武,眼神不怒自威,表情严肃,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下面黑压压一片兵,鸦雀无声。若干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军队里靠什么约束人?领导靠什么树立威望?钢铁般的纪律,森严的等级,绝对的权威,服从的天职!?且慢,没有真才实学怎能服众?要知道军队里藏龙卧虎有的是能人。当父亲趴在地上给他们讲解射击的动作要领时,货真价实的“文山军分区特等射手”亲自指导还不能让人心悦诚服么?父亲的经历更可以做他们学习的教材。一个只读过小学,只读了一年半农校的人,靠自己的努力,自学成才。由战士而成“学毛著标兵”,以战士的身份参加了团级、军分区级、省军区级的军人大会,接受表彰。由22岁才入伍的大龄战士而成副班长、文书、司务员、排长,提干成为指导员、副教导员。要当好指导员、副教导员,没有真才实学,怎么做政治思想工作,怎么使那些桀骜不驯的兵心悦诚服?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威信就是这样树立起来的。

自卫反击战之前,战斗就要打响。有些战士很害怕,甚至恐惧,是父亲花了很多心思,想了很多办法,作战士的思想工作,最终稳定了军心,鼓舞了士气,激发了斗志。由此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吃过晚饭,我们就聚在球场周围玩耍。或者看那些当兵的打篮球。谁也不肯认输,争着比较谁的父亲球技好,还是看看父亲们的表现再说吧。只见父亲接队友传球,一个假动作晃过对方防守队员,运球过了中场。对方上前拦截。只见他紧跑几步,一猫腰,忽挺身,一扬手,篮球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咣!”进了!“三分!”很多年以后,我曾问他,“你怎么不运球突破到禁区再上篮?”他狡黠的笑了:“没看见那个高中锋吗?”原来父亲也有可爱的时候

操场边,左边第一排平房是军人服务社和几间宿舍。房前屋后种着些柏树、苹果树。苹果树下,父亲总是用一个煤油炉,支一口小锅,煮两个鸡蛋,哄着我给我理发。时常有个小战士在苹果树下读书。父亲每次远远地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微笑。父亲怕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我岁数大了,文化又低,不努力怎么干得好工作,怎么对得起领导的信任?”于是从接电话开始,练书法,读文章,背材料,写公文,直到能圆满完成各种任务,直到获得上级肯定,直到获得提拔。

自卫反击战之前,上级就让他做好准备,去北京参加全军英模表彰大会,表都已经填好了。可惜,战斗就要打响,最终未能成行。要不然,父亲的命运又要改写了。

父亲在那些有志青年身上看到了希望。他相信,只要肯努力,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只要肯努力,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人家有某种才能,他就忍不住要帮帮人家,似乎人家有所作为可以弥补自己读书少文凭低文化低的缺憾一般。去贵州盘县带兵。一李姓青年视力有点问题。他对人家说,“这个兵我要了。”只是因为那人家里太穷了,但读过书,有文化。这个兵确实也争气,在部队里刻苦训练,刻苦读书。自学完成了高中课程,完成了大学课程。后来转业了,成了某市卫生防疫站的书记。再后来他的女儿去法国留学了。父亲知道后高兴地笑了。

这种习惯性的动作,一直延续到转业回到地方。那赵姓青年有文化,字写的不错,好吧,有机会就让他展现一下,想读书?可以!提供方便,送他去读书……父亲就这样乐此不疲的为人忙碌着。

操场边,右边第一排平房就是营部。我们这些小孩子有机会时是可以进去玩的。我清楚地记得有一间荣誉室,墙上挂满锦旗,贴满各种奖状,彰显着这支部队的荣光!

那么,我父亲的荣誉和辉煌呢?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

那一次,当我为没被评上县级先进而懊恼不已时,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没评上有什么关系呢?你连军功章都可以让人呢。”我颇为不解,“哪有我爹这种人啊?又不是憨包。”老父亲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置可否。“你爹自卫反击战后,就把本来可以属于他的二等功让给冯某某了。最后只领了一个三等功。”冯某某?那个父亲入伍时的班长,退休后开着车到处跑,来我家跟我父亲喝酒,心脏上搭着四个支架的人?“为什么啊?”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眼中有些泪水

“你爹本来就没打算要这个军功章!”

这样的事情确实只有父亲才会做。

那年,单位上新盖了一栋住宿楼。打算分给本系统的职工,带有点福利分房的味道。多好的事情啊,只需要出一点点钱,就可以住上130多平米的房子。论资历,老革命享有当然的优先权。于是领导来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老易?瞧得着那一套?”老头竟然挥挥手,“让给那些还没有房子的人得了。”于是我们一家还住在70多平米的房子里。

母亲望了望我,接着说,“对了,自卫反击战前后,你爹把去南京步校学习的两次机会都让给别人了。”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把功劳让给别人,让自己退隐到不重要的位置,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多少人渴望“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多少人渴望“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多少人渴望“赢得生前身后名”。而我的父亲,却把功业让给人。。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把去南京步校学习的机会让给别人,意味着父亲再也没有机会晋升了。再也没有机会当上团长政委或者更高的职务了。意味着我和弟弟再也没有机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高干子弟了。那个冯某某从南京步校回来后,没多久就当上了团长。这让我郁闷了很多年。

“我的功劳没有人家的大。”“我年纪大了,文化又低,能力有限。”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父亲,我的“见名利就让,见困难就上”的老父亲,抬起头很认真的看着我,脸上抬头纹、鱼尾纹、嘴角纹一动一动的。

想象得出他如何在灯下写材料,如何措辞行文,向领导陈述理由。论证自己如何不应当拥有这一份荣誉,工作上如何有欠缺,能力上如何有缺憾,为何任务完成得不圆满,自己为何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等等等等。但,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君不见滔滔江水奔流到海,只载两条船,一者为名,一者为利么?君不见环球席卷经济风,众人皆爱金与银么?君不知荣誉乃是无形资产,有巨大的附加值么?君不知“财色名食睡”是人的五种欲望么?君不知父母的行为会影响孩子的命运么?

我的父亲太容易满足。他的出发点是“走出大山,万事已足。”同一年从乡里出去当兵的9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上级重视,提干当了领导,并获奖若干。他已满足。

我的父亲太容易满足。上个月刚加了200块钱工资,竟然高兴地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躺在木板床上看一只蚊子飞来飞去,兴奋得睡不着觉。殊不知,那点钱,只够买两条便宜点的“红塔山”。

“我没有想太多。”他总是说,“我年纪大了,文化低,能力有限。”这个淳朴的彝家汉子,有着自己的认识观和价值观。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期望值,有一些甚至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他的谦逊使他放弃了去军校学习的机会,谦让了军功章等级,转业后去了大山上一个小乡镇,当了一个小小的粮管所长。他总是替别人着想,连让两次参军的机会,“他们条件不如我。”连让两次去军校学习的机会,“让刘某有机会去军校,是因为他还年轻,虽然文化低点。”“让给冯某某,是因为他在我之前入伍,是我的班长。”

“那么,你的二等功呢?”“那个三等功,是领导的意思吧?”老革命忽然默不作声了,只是眼中噙着泪。“你干什么呀?又激动了。”“我只是感情脆弱。”他掩饰地说。

“那个三等功,不是领导的意思。”“是你爹该得的。”母亲纠正我说。“你爹自卫反击战之前是指导员,中央的领导和大军区军分区的司令员下来,是你爹全程陪同,到前线视察,勘察地形。前线指挥部任命你爹担任前线炮兵集群的指挥员,指挥炮兵作战。因为你爹是火力排长出身,熟悉业务,熟悉情况。炮兵在战争中的作用你是知道的。因为这样,才得的三等功。”她顿了顿说,“你也认为该得二等功的,是么?”“当然是了,肯定有谦虚的成分。他从来不会说的,也不会跟我讲他的战斗故事。”望望他,老革命还是默不作声。

我知道了,全团那么多军事干部,那么多炮兵出身的指挥员,为什么不派别人?让一个政工干部,去履行军事干部的职责。没有过人之处,怎么可能?

我知道了,无数的战友倒下了,自己的通讯员也牺牲了几个,而他还活着,参加过团级、地区、省级的军人表彰大会,在他看来,这已是军人最高的荣耀。他还会要求什么呢?那眼神,那神情,分明告诉了我一切。

那眼神,那神情,我不止一次的见过。

一辆又一辆军绿色的奔驰炮车轰鸣着驶进营区,在舞台旁的空地上停下来。战士们忙而不乱地从车上抬下一具具担架,扶下一个个浑身血迹的士兵时,我看见了父亲的眼神,隐约的泪光,坚毅的神情,悲愤的情感,眼中燃烧着火焰。

那眼神,那神情,我不止一次的见过。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硝烟尚未散去。远处还传来隆隆的炮声,零星的枪声。刚刚被攻克的阵地上一片狼藉。巨大的弹坑,燃烧的树木,四下散落的武器。父亲就站在一座被摧毁的碉堡前。站在废墟上的父亲挎着五四式手枪,腰扎武装带,打绑腿,穿胶鞋。微屈左膝,直立右脚,一手叉腰,一手自然垂下。目光灼灼,正视前方。

战地记者及时抓拍了一张黑白照片。

父亲所凝望的远方,应该是某个刚刚拿下的阵地,或者某座尚未攻克的山头。他的身后是虚化处理的背景。胜利的喜悦和九死一生的复杂情感笼罩着这个壮实的彝族汉子。我能读出父亲脸上刚毅的神情,不可遏制的战斗激情和对胜利的渴望。

多么难忘的过去啊!

再见了,我的战友!

父亲缓缓地挥挥手。患难与共的战友们,肝胆相照的战友们,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活着的和牺牲了的战友们。

是你们和我,同一口行军锅里吃饭,同一顶帐篷里休息,同一条战壕里执勤警戒,同一个猫耳洞里唱“十五的月亮”;是你们和我,一起去支农支边,一起在国境线上巡逻,一起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是你们,帮助我学习文化,齐心协力完成任务;是你们,千钧一发之际救我一命。

父亲在前线指挥所开会,突然遭遇敌人炮击。一发火箭弹呼啸而来,砸烂屋顶砸碎沙盘把地面炸出个大坑把冲锋枪望远镜弹夹袋炸得七零八碎。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和通信员破窗而出,从两层楼高的地方跳下,跳到高坎下,两人竟然毫发无损。此情此景怎能使人忘记?

父亲在阵地上查看敌情,被流弹弹片击中斜挎的水壶。水壶被击穿了,汩汩的流出水来,救了他一命。此时此刻怎能使人忘记?

冲锋的路上,无数的战友倒下了。巡逻的路上,发生遭遇战,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了。为了救父亲,把他一脚踹倒在战壕里的通信员被平射的高射机枪子弹击中牺牲了。怎能使人忘记?

归途中,我们的车会经过麻栗坡烈士陵园,就在道路的左侧。远远望去,那满山的白色坟茔里长眠着父亲的多少战友!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啊!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就这样长眠在南疆的热土上!

而此时此刻,站在军营门外的父亲,正在向他们敬礼!挥手致意!面向过去,背向未来。早晨清冷的空气里,父亲站成一棵树。就好像站在阵地上的时候一样,坚毅而强有力。

空中那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再见了,军营!

再见了,我奉献青春激情二十余年守卫过的边疆!

再见了,我浴血战斗过的地方!

以后的日子,就让军号吹响在梦中吧。“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脱下军装,还是军人。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留下,可以在授衔时评一个少校,以他的资历,评一个中校也大有可能。但父亲已作出决定,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百万大裁军”的行动就要展开。军队现代化正规化建设是历史的必然趋势。父亲又一次做出抉择,挥挥手,只带走一缕清风,几片云彩。

见惯了生与死,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无数次体验生离死别,还有什么割舍不下?为了保卫边疆,保卫祖国,连生命都可以牺牲,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转身离开。留给世界一个识时务有决断的背影,一个拿得起放得下,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背影!。

归去,归去!胡不归?

战争结束了,父亲在又一个重要关口做出了抉择。离开他热爱的军队,离开他奉献了青春激情与热血的军队。虽然不舍,但父亲没有迟疑,没有伤感。转身离去,干脆而毫无遗憾。“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最明智的选择。终于可以马放南山,卸甲归田了。生活仍将继续,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方式。一切从头开始,又有何难,又有何妨?

在人到中年之际,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勤学好问的习惯,冲锋陷阵的勇气,脚踏实地的作风,绵绵不绝的干劲,又有什么样的工作干不好,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样的挫折不能战胜?

从军队到地方,父亲很自然的进行着角色转换,没有丝毫的不适。工作变了,身份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一如既往的行走,以军人的步伐行走在哀牢山上,行走在田间地头,城镇乡村,车间门市。始终如一的踏实工作,那一本本“先进工作者”证书,那一个个“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就是证明。但是他从不声张,从不炫耀,只是悄悄地把它们锁进抽屉里,然后慢慢地把它们遗忘。坚持不懈的学习,从计划经济时代到市场经济时代,从普法读本到经济学,从政策法规到财务报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的记满老师讲课的笔记,书桌上,时常摊开《管理学原理》。

父亲总是在不经意间留给世界一个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我曾无数次见过他的背影,有一个背影尤其值得铭记。

总是记得那个雨天,一把大黑伞下,被乱雨浇湿的脊背。

云层很低,乌黑色的云铺满天际。远山迷蒙而静默,田野里飘荡着一层烟雾。路边的桉树、香樟树,杨树、杉树摇摆着抗拒着,雨水不由分说的驳斥了它们申诉的权利。山坡脚下的三面光水渠里涨满了水。弹石路上有无数条被雨水冲刷出的小溪,或粗或细,溪水裹挟着石子和细沙欢快的流着,水质黄而不浊。路边的野蒿、尺把长的野草倒伏在稀里哗啦作响的水流里。雨水拍打着我的伞,“噼噼”“啪啪”“哗哗”“唰唰”……

放学路上我遇见了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爸,你要去哪里?”“我要去亚尼粮点。饭在锅里热着。赶紧回家吃饭去。”望了我一眼,继续赶他的路。留个我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父亲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尽力支撑着一把大黑伞,灰色外套的背部,被摇摆飘散的雨水沁湿了一大片,挽到膝盖的裤子湿黑了一圈,小腿肚上尽是泥沙点子,穿着黑色的皮凉鞋,在大小深浅不一的水洼里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硕大的皮包。我不止一次的见过,他往里面装东西,几件换洗的衣物,各种文件资料,几本笔记本,洗漱工具,一个水杯。仅此而已。

我回到家,赶紧换过衣服,跑到我家那低矮逼仄的厨房里,从锅里端出冒着热气的饭菜,坐在小方桌前,吃起饭来。外面还在下雨,几枝丁香开着小花,摇曳在小小的木窗棂外,叶片清翠闪亮。雨水从瓦檐上泻下,砸落在门前的青条石上,一滴追赶着一滴,前赴后继,攒成珠的帘。

而我的父亲,此时此刻正挎着他的大包,大步流星走在公路上,前无行人,后无车辆。翻过这座山,还有一座山;爬过这道坡,还有那道坡。风声雨声相伴,山花树影相随。目的地,24公里外的那个叫亚尼的地方,此行目的,检查各个粮点的工作。数日后,步行返回。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清晰的记得,父亲在我的视野里坚定地走着,直到消失在远处土坡的后面。我依旧清晰的记得,它左手擎着伞,右手扶着大包,腰板挺直,以军人的步伐,雄壮的走着。没有丝毫迟疑,没有半点怨怼,一切浑然天成。我能理解,那是父亲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那个雨天之前,父亲已经无数次这样走过;那个雨天之后,父亲仍将无数次的这样走下去。在部队时如此,在地方时仍是如此。

父亲在这样一个雨天,留个我一个湿漉漉的背影,这背影时时幻化成一面旗帜,高高在上。这背影,风雨无阻,执着坚定,一往无前。这背影,折射的是一个视工作为乐趣视困难为无物的男人,兢兢业业工作的事业心和责任心。这背影,体现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敢于担当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在我的心里,它仿佛是一堆湿煤,总能燃起熊熊烈火,给我温暖和力量。

归去,归去!胡不归?

一场手术后,父亲办理了病退手术。他的心里该是多么的不舍和无奈啊!一个视工作为人生乐趣的人,突然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该会是多么的无所适从和迷茫啊!

上交了价值不菲的大哥大,上交了所有的材料和成绩,移交了手续。父亲从工作岗位上下来了。退下来的父亲父亲犹如一只困兽,时光的无形的枷锁和囚笼极有耐心的磨尽了他的锐气和脾气。

如今的父亲,像极了一棵苍老的树。

沉默的生活着,绝少与外界来往,只看电视,新闻节目;每天坚持学习,只读佛经;坚持锻炼身体,以自己自创的招式;不愿外出看看,说“我去过18个省,看过大半个中国,还有什么好看的?”;偶尔的偶尔,有屈指可数的战友来访,高兴一阵,悲伤一阵,颓唐一阵,又振奋精神一阵;爱操心,时时关心我母亲的法布施公益事业;在母亲的陪伴下到外边散散步,民族团结广场走走,河边老人遛鸟处坐坐,生活区院子里踱踱步,凉亭下歇歇脚。看草坪上小草枯了又绿,看凉亭顶上的紫藤萝花谢了又开,看小狗奔来跑去,看孩子们追逐嬉戏,听旁边的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话些家常,想想自己的心事,也不与人言语,神色平静,水波不兴。

吃过晚饭,洗漱完了,便独自下楼去。这是他的散步加锻炼时间。出门前,很认真的对母亲说,“我们俩保重好身体,就是不给儿子添麻烦。”蹒跚的出了门,顺手提上两袋垃圾。再提醒我不要忘了该做的事,这是他自认为力所能及的事了。左手提了垃圾,右手紧紧握住那肮脏的楼梯扶手,慢慢地挪下楼去。

洗好了碗筷,收拾停当,提上我的大包小包,我也该上自习去了。而他仍在小小的院子里走路锻炼,或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歇息片刻。

我蹲下来和他说说话,“爸爸,我上自习去了。”他抬起头看看我。那眼神里有寂寞哀伤与依恋。他是多么希望我能多陪陪他啊!只要我说过,再饿也要等我回家吃饭,再晚也要等我回家才休息。可是我不能多陪陪他,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知道“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父子。”可是我不能,我还有工作,尽管一贯平凡琐屑庸碌;我还有所谓的梦想,尽管依次破灭幻灭湮灭;我还有所谓的责任,拿得起放不下,不能放弃不能抛弃;我的未来看得到彼岸,尽管那天边只有云头。尽管结局早已注定,我也注定得一直走下去。我忽然鼻头一酸眼睛一热,“唉,莫不成我也是感情脆弱?”

就在小区门口,回过头望望,父亲又开始慢慢地走着了。缓慢、笨拙、蹒跚、但依旧坚强。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微微弯曲的双腿,趔趄而沉重的脚步,努力而又小心的往前挪着。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我的心里汩汩的往外冒着酸涩。

这是我的父亲吗?是我记忆中那个强壮剽悍的父亲吗?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父亲吗?是那个让人肃然起敬又心有怨怼的父亲吗?老爷子从前可是高大强悍得很啊!

父亲的背影是那样熟悉和陌生,坚强和脆弱,令人敬畏和让人伤感。如果你是大理石或者花岗岩,岁月就是风、水、刀、锤。岁月和疾病的双重折磨与压榨下,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天天的衰老了虚弱了。看着一个人在你面前慢慢变老,确实是件残忍的事,而你对此却又无能为力。

莫非,这就是英雄迟暮?

莫非,所有的结局都殊途同归,如山花灿烂开放,如江河奔腾咆哮,如雄鹰翱翔天宇,如骏马驰骋疆场,草木默默生长,最终所有的璀璨都归于平静平庸平凡,归于沉默寂寞落寞,归于悲怆悲凉悲壮,归于可怜可叹可悯?

莫非,这就是英雄的宿命,或者,这就是所有人的宿命?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或者,这就是人世的真相?

当一切浮华和喧嚣都已经尘埃落尽,水流退去处,礁石嶙峋。

父亲仍然孑然独行在小院里,独行在他的世界中,我的目光里。

是他,探亲在家时,和母亲一起,背着我去看病,翻越几座山岭,不肯歇一歇,走到研和拦车去玉溪。看完病后,再从研和背着我原路返回。到家里放下我,又马不停蹄地打扫庭院,洗衣服,喂猪食。留给我一个湿漉漉忙碌的背影。

是他,一放假,就把我和弟弟送到外公家,劳动锻炼,生态放养。干点农活,做点家务。交代好一切,转身走了,留个我们一个灰色的背影。再后来让我们自己来去,连背影都省略。

是他,为了我母亲的愿望,她想回家好就近照顾我外公外婆,本可以留在文山州纪委工作的,没有怨言去了那个大山顶上的小镇。留给人们一个无怨无悔的背影。

是他,用烧火棍打折了我右手的无名指。只因为我的考试成绩太差。扔了棍子,愤然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愤怒失望的背影。

是他,在爷爷去世时,只要了一个黄色的搪瓷脸盆作纪念,而把老屋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叔叔,留给人们一个大气的背影。

是他,拒绝了我复读的请求,“要么去读这个师范院校,要么去粮油加工厂当搬运工”。留给我一个独断的背影。

是他,送我到学校里,为我打扫卫生,铺床,告诉要我好好工作好好教书,然后放心离去。留给我一个欣慰的背影。

是他,坐了4个多小时的中巴车,来回120多公里,只为给我送一份资料。送到了,安心了,转身赶上同一辆车,还要回家去。留给我一个汗津津的背影。

是他,在我们的鼓动下,为自己微薄的收入不公的待遇,写过申诉材料,可最后又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留个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父亲的背影是那样熟悉和陌生,坚强和脆弱,温馨和恼恨,令人敬畏又让人伤感。

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工作和我们,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对待生活,不解释,不申明,不分辩,不失落,不激烈。他的身体虽然衰老,但精神永远强健。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男人的一生,胸怀和品性决定了活着的品格。

父亲仍然独行在小院里,依旧坚强,不肯屈服。

如果父亲是一条河,那么,我只撷取了几朵浪花。但这已足够,滋润我干涸的心灵。哪怕就是一滴水,也映衬了太阳的光辉。从一滴水的折射里,我分明看见了白云、彩霞以及海的博大。

但,河流易受染污,易泥沙俱下,易改变方向,易断流,易干涸。

而我的父亲,数十年如一日,清澈甘洌,奔流不息,目标既定便百折不挠,勇往直前。

如果父亲是一座山,那么,我只开掘了宝藏的一角,但这已足够,馈赠我无价的珍宝。哪怕就是一抔土,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从一棵树的成长里,我清楚的看见了苍郁的绿,烂漫的山花,听见了松涛的吟唱。

但大山太沉重,太缄默,水土易流失,植被被伐斫,太容易引发山火或者泥石流,太容易满目苍夷。

而我的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固守住绿色的元气,蔚然深秀,郁郁葱葱。

如果父亲是一首歌,我只吟唱了几句歌词。但这已足够,歌咏长存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哪怕就是一个音符,也饱含了澎湃的激情。轻易不吟诵,一放歌,便谱成华美的乐章。

但歌声易流俗,易庸俗,易恶俗;易哀怨凄切,易支离破碎,易泣不成声,易荒腔走板。

而我的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字正腔圆,音色饱满,音域宽管,高亢嘹亮,雄壮豪迈,荡气回肠。

如果父亲是一幅画,那我只随意勾勒了几笔。但这已足够,描绘最光辉的形象。哪怕就是白描,就是黑白两色,也渲染了最饱满的轮廓。没有败笔,没有粉饰,没有累赘。

但画卷易鱼目混珠,易粗制滥造,易至虫咬蚁蛀,易残缺破损。

但我的父亲,数十年如一日,似拙实巧,自然流畅,清新淡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父亲是一棵树,哀牢山上生长,红泥土中扎根。历久而弥坚,日久见性情。不叹息,向蓝天更蓝处舒展;不动摇,向泥土更深处挺进。而我,就庇护于树的青荫下。

父亲是这浊世的一眼清泉,一面明镜,一支火炬。

父亲更是一面旗帜,屹立在主峰山顶上,猎猎飘扬。激励我,在激昂的进军号中,前进!

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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