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2012年的绿皮火车

2012-05-22 08:49 | 作者:成崖余 | 散文吧首发

我对火车的记忆,最早来源于母亲的叙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母亲怀抱着出生不满两个月的我,前去探望远在山西榆次服兵役的父亲。那时候的交通远没有现在便利,从河北省最北部的一个村庄出发,辗转多次后,才能在北京站坐上通往山西的列车。

在她的叙述中,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在北京站候车的时候吃到的饺子。那是一种完全由机器包出来的饺子,但是吃到嘴里非常得香,对饺子的喜欢完全冲淡了她在路上辗转的劳累和等车时候的百无聊赖。然后就是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旅途,这段时间,通常是没有座位的。在火车上她只能坐在过道中和两节车厢的缝隙处,为了省钱几乎不在火车上买任何吃的东西。而躺在她怀中的我,经常会引起车厢里乘客一阵一阵的围观。我很难想象当时她是怎样抱着我辗转上千公里,去探望我远在山西的父亲,在山西的军营中度过几个月的假期之后,再随同父亲一起返回老家。因为是军人家属,车票的问题似乎就容易解决一些,可以一直坐到北京,省却了路上没座的辛苦。那种两地奔波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六年。现在我回到家中,她还能偶尔跟我提起那些在路上的日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想,那也许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之一。

我对于六岁之前的生活记忆不多,也许旅途中我一直在母亲的怀中处于昏睡状态,丝毫感觉不到母亲的辛苦,也丝毫体会不到那时候人们出行的不便。留给我记忆最多的无非是军营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绿色,成排的大炮、坦克。而我童年中最欢乐的时刻也是父亲探家时带来的大白兔奶糖、蛋黄饼干以及橘子汁,还有一辆三轮童车。这些东西,都是通过哐当哐当的火车,带来了一家人最基本的幸福。这些记忆中的食品和玩具一直伴随着我上了小学,父亲也从军队转业回家,在我们镇里的派出所上班,而母亲,则被分配到了镇上的小学。每天我跟着她上学、放学。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一家人都安静地生活在那个小镇上。只是现在想起母亲说过的北京站里面用机器包的饺子,嘴里不自然的就泛起了一股机油的味道,有点苦涩。

我真正第一见到火车是在距离县城20公里左右一个小镇的火车站上,那个火车站,也是我们县城唯一的车站。据说建国后某一任县长,担心铁路和火车会带来治安混乱,坚持不让铁路通过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较远的一个镇上修了火车站,让铁路远远的从县城的南边绕开,直通东北。其实这种情节,是否可以理解为对科技的恐惧,对文化的恐惧。

对于年少时期在军营里长大的我而言,军绿色确实有一种莫明的吸引力。那些遥远记忆里的绿皮火车们,就是军绿色。孩童时那迷惘的幼年,只能在电视或者电影里看到绿皮火车拖着长长的白烟,仿佛一列列飞驰过的长龙,那是我印象中的火车,轰隆隆,轰隆隆,然后呼啸而过。直到我去大姨工作的镇上去度暑假,爬上高高的楼顶和坐在楼顶上看过往的绿皮火车和黑皮火车,成为我每天清晨最大的事情。

那时候的黑皮火车,“轰轰咚咚”地开过去,留下一条长长的乳白色的尾巴,尾巴过一会儿才能消散。从以前的书上得知,那是蒸汽机车,运货用的。它们往往是绿色或蓝色的头,后边紧跟着四五十节长长的车厢。那时候,我数数不好,记得我数过的最长的一节是50节,可惜没人相信我。后来,我再也没有数到这样的节数。而绿皮火车节数不多,大约十几节车厢,每次到站之后,都能看见等车的人们一拥而上以及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下车,都是急匆匆的。

在临上学的那几天里,我们带着搜罗来的旧钢筋,一起出发到那个有铁轨的地方。按照大孩子的指示,我们把铁钉顺着火车走的方向放到铁轨上,然后躲得远远的。绿皮火车过来了,我们静静地待着,捂着耳朵,那“咣当咣当”火车驶过的声音震耳欲聋,那窗口后边是一张张黄色的脸和黑色的眼睛,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这一排人。但这只是一个瞬间,火车几乎是瞬间就过去了。我们大呼小叫地找回自己的钢筋,这些钢筋,都顺利地变成了一把把薄而锋利的小刀。

十五岁的天,距离香港回归还有一年,我们全家去北京旅游。我记得很早我们就到了车站候车,火车票拿到手之后是窄窄的一张硬纸板,我紧紧攥着它,好像一个珍贵的宝贝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就丢掉。然而这种新鲜劲儿很快被夏日晚间那种溽热给打磨得一干二净,不久我就靠着候车室的座椅昏沉沉地睡去。在那时候火车晚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迷迷糊糊之间就被父亲从火车窗口塞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观察绿皮火车内部,里面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拥挤,非常脏,空气污浊。硬座里的人天南地北的,许多人没有座位。此后的很多年中我也曾在没有座位的火车站着经过许多小时,坚持下来的时候很少。一般在这样的环境中,人都站不了太久,到了一定时候,怎么都受不了,不管地上多脏也要想办法坐下。在过道上坐下后最反感的就是推着铁车来回的小贩,这些人吃的是公家饭,卖东西脾气都很分明。铁车来了,就是呵斥,甚至用铁车推搡挡路的旅客。在我站的坚持不住的时候,父亲在座位底下铺上了报纸,让我躺到里面,一直睡到北京。

北京是我懂事以来接触的第一个城市的名字,那时候北京对我来说,距离非常遥远,虽然我曾经许多次的路过那里。童年时期北京给我的印象就是天安门上太阳升,以及迎风招展的红旗和硕大无比的毛主席画像。每到下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会对着窗外的雨幕大喊:“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这样的童谣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日后这个城市曾带给我那么多悲欢离合,成为我生活中大部分的重心。

初中已过,我的个子在迅捷地成长,先是比妈妈高,然后又比爸高。在我长高的同时,时光同样不会停步。我已经熟悉了县城所有的地方。到了后来,我开始有了想出去旅游的想法,我想去地理书上标明的很多的其他地方,比如北京,比如上海,也或者是长沙。我想去看那些用蓝色标明的大江大河,看长江,看黄河,看洞庭湖,看湘江。

此时正是青闪烁的年纪,和朋友晚看流星雨,一颗、两颗也或者是很多颗一起一起的在天空奔跑,应接不暇。你同样看见很多的东西在春光里萌发,在教室、在篮球场、在校门口、在夜里的寝室,伴随着渴望、紧张、惶惶、期待和无奈的感觉。那是最开始的所谓“喜欢”和值得骄傲的友情。此时流行于中学生中间的“笔友热”,不可避免的影响了我们。初中同学介绍给我了她的舍友,从此书信往来。保定,作为一个我寄予感情希望的城市,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

青春的烦恼总是无穷无尽,我和朋友们在大排挡里边吃田螺烤串开始学着喝啤酒,一起讨论喜欢的女孩和新写的情书,一起讨论十年之后的聚会是如何的意气风发。然而时光飞逝,到了最后,高考的钟声一响,我们泪流满面,四处离散。

2001年的夏天,我坐在开往石家庄的绿皮火车上,想着即将开始的警校入学面试,焦躁不安。我看见火车停在车站,有些人上来,有些人下去,然后火车又继续前行。列车路过保定车站,我真的有下去的冲动,去见一见素未谋面的人,然而我终究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到了郑州上学,不可避免的就开始了异地恋爱,每逢假期,我就会跳上开往她那座城市的火车,经常是八九个小时的车程,一路兴奋着就到了。一下车,仿佛她所在的城市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熟悉和亲切。随便找个路边的电话亭打个电话用语音告诉她我过来了。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天,刚下完的保定异常得寒冷,我就一声不响地在那个城市的一角用电话和她聊天,后来的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追问我在哪里,然后找到我,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每个假期我都会过去,买晚上的票。坐着夜车,带着单放机,塞着耳机,听着音乐,坐在空荡荡的位置上静静地想着,笑着。有一个能够思念的人,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常常在座位上静静地幻想着见她的情景,仅仅让她知道有那么一个男孩,在一个并不喧闹的城市,想着和她有着共同的情结,共同的心愿,想约她在月光中漫步;或是赶着看一场电影;或是静静地聆听一首曲子,相拥旋舞,然后双目相视,浅浅一笑;或是轻轻地对她说:“我爱你!”毕业之后我跟她一起到北京工作,但是由于性格的差异,我们相处了几年又分开了。此后我经常拿出当年我们两个人写的信,一封一封地看。经过那么多年,那些信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我又整理出这些年两地奔波的所有车票,每张票,每趟车次,每份感情,都熟悉而模糊。

在北京上班这些年,往返于北京和家乡之间,也多是乘坐火车,只不过区别的是绿皮车越来越少,多数都是乘坐红色车厢的快速列车,全列卧铺,干净而明亮。坐在这样的车上,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想,也许我是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

去年夏天,工作环境的压抑让我濒临崩溃。于是毅然辞去了工作,出去旅行,我选择了一个安静的东北小城,兴城。只不过这次出行,我选择了动车。舒适的旅途丝毫感觉不到劳累,只是好像少了那种出行的乐趣与浪漫。电影中把火车中的浪漫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天下无贼》里人性的纠结,比如《周渔的火车》里与情人的邂逅,比如《全城热恋》里小方含着眼泪为爱出走……很难想象,如果换成高速的“子弹头”,这些浪漫,这些故事,是否还会有生存的空间——还没来得及出手,还没来得及邂逅,还没来得及惆怅,车早已经发动了,等你回过味儿来,已经到目的地了——正如爱情是光阴的故事,没有了光阴,也就没有了故事。

绿皮火车上的车窗是可以打开的,因为速度慢,也因为车厢里的空气过于闷热和不新鲜,所以旅途中的风都可以通过车窗进入到车厢里。在我看来,如果你并不太着急去做什么事,那么,选择一辆绿皮火车出行——如果运气好的话,买到一张靠窗的座位,那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临窗而坐,你可以享受旅途中轻柔的风,和煦的阳光;缓慢的行驶速度让你不会错过沿途每一道风景——南方金灿灿的油麻菜田抑或是北方麦田里的碧波荡漾。沿途停靠的小镇,你甚至可以下去走走,反正会停留很长的时间——十分钟,或者八分钟,这是那些快速火车无法想象的。那些小站的站台上总有卖特产的小贩,并不贵,新鲜的特产,你只需要付出少许的金钱就可以品尝得到。

今年春节回家,同学弄到了两张绿皮火车的火车票,全程需要八个多小时,坐在车中,缓慢地行驶。这是一列逢客运站就停靠的车,车厢宽松,很多座位都空着。完全感觉不到春运的混乱与拥挤。其实很多人不喜欢坐这样的绿皮火车,但是我不同,我仔细地看着车厢里坐着的每一个人,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他们也有着完整的生活,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东西不是这个社会的每个人所认可的。他们是一群漂泊的人,哪里可以生活下去哪里就安家。

我喜欢这样,在陌生的地域看不同的风景,认识陌生的人流,飞驰而过的窗景往往给人极至的美丽和无限的想象。每个站台上都有上下往回的旅客,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认真注意过谁,谁也不会陪一个人从起点到终点。人生的目的地不同,所以也注定了我们会从不同的地方上车,虽然有个暂的相遇,但是又无法改变分开的命运。我们都在为理想在为生活而努力着。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很多,人的一生,要走的路也很长。我的青春,我们曾经走过的这段岁月,在时间这趟列车上不断蜿蜒前行着。从一个年龄段到另一个年龄段,从我已经经过的站台到我即将到达的站台,就如奔跑在华北大平原上的这趟返乡列车。它过山间,过河流,过田野,过村庄,过小镇,过城市,它载着我和我的很多梦想,也载着我全家的期盼。虽然缓慢,却一定会到达我要到的那一站。我安静地想着自己曾经历的惶惶不安,迷惘无助,终究是我失去了自信心,限制了自己追赶的脚步。如今我终于明白,那些所有的不顺利总会过去,一切如2012年的绿皮火车,虽然行驶缓慢,虽然会让我焦急,只要它在正确的路上行走,终究也会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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