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生路

2012-05-21 08:15 | 作者:雏燕 | 散文吧首发

给 我 一 条 生 路

何 郑

题记 不是小说,而是故园人生活的一个缩影。

……马刀猛劈过来,我的魂儿就飞了。

马刀带着一股强大的旋风迎面劈来,我被风头撞了个前扑,刀刃就向我的脖子上猛劈过来,脖子的皮肉里有一条由毒蛇变成的闪电冷飕飕掠过,我眼前一黑,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恐惧全部变成了一片黑暗,我觉得脖子冷飕飕的,冷气流下窜到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浑身发冷打颤,随着马刀脱离我的脖子,我的头就飞离了我的脖子,鲜血飞溅,我站立不住就栽进了脚下黑黝黝的深渊里,什么也不知道了,轻飘飘的飞起来。我从一九三零年南仓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跌进了地狱的门坎,昏阙的我在黑暗的深渊中带着无数人身上的血腥味往下坠去,往下坠去……

“喂,奇怪啊,这个人应该死在徽州城的监狱里,怎么死在这南仓城里的路旁了?”昏昏沉沉的我被一个人的说话声惊醒。另一个人说∶“阎王爷也有时会收错人的时候,你把灯笼打近些,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眼前觉得红晃晃的一片,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把眼睛睁开。这时,我觉得有一只手凑在我的鼻孔上,停了一下,他们就离开了。那人说∶“没气了,死了。快走,天一亮,阳间的人就要来收尸了。”我一惊,脑海里如一个无底洞,又昏阙了。后来,我清醒过来时,那两个人的对话,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最后归宿是在徽州城的监狱里。以后我说啥也不能到徽州去。我已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没死,回想起那两个人的话来,挣扎着用双手胡乱摸着把两条长辫子绑在肩膀腋窝上,扯掉腿上的绑带把头颅固定好,踉踉跄跄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赶紧去逃命。

至今回想起来,我浑身肉打颤,魂儿、魄儿都飞了。全城到处是死人,到处是血流,我不知从多少死人身上爬过,不知多少次在死人尸体下躲命,不知在多少死人的血迹中滚爬过,我如一块巨石在山风中摇摇晃晃,将坠不坠像立即倒塌一样。我死里逃生几经磨难,好不容易疗好了伤,脖子上留下了一道伤痕,原来,一把马刀劈过来,头连着脖子上的一根筋,没完全脱离颈,在郎中的护理下多半年才好了。真乃是∶钢刀过颈一时凉,铁刃无情三分寒。痛楚裂肺寸断肠,生死叩开鬼门关。

老伴死了,孩子没了,一家四口人,只剩下我孤身一个老头子,咋活呀,唉,这世道踩死咱们百姓就比踏死几只蚂蚁还容易,况且,连七品县官马县长都死了,听说马县长死的像个官,被人家用铁钉钉在城门上,宁死不投降,保住了他的气节,可惜,城里不足八千人的县城,就有七千二百多百姓人遭了秧,白白死球子了,血流成河啊,街道两旁的阳沟里都染成红的了,到处是尸体,啥名也没有留下,啥节也没留下。我逃到乡下亲戚家,在亲戚的照理下才活了过来。乡下亲戚参加了抗击土匪的扇慈会,地里的庄稼无人照管,我就替亲戚施弄起庄稼来。亲戚回来了,说∶国民军从岷州城赶过来,赶跑了土匪,要把城里的死人挖一个大坑埋了,修筑起了一座祭骨塔,两三丈深的坑,尸体装得满满的。参加道场的四乡八村的人很多。一百个阴阳做了个七天的大道场,念了七天七的经来超度亡灵。亲戚见我生活无着落可怜我,就把他家的一亩地让给我度日子,我就种上了豆子。每年就到城里去卖豆子,勉强度日。

我摆豆子摊的地方就在城里的城隍庙前不远的空地上。不要啥东西,只需要一块布,上面放一个簸箕,里面放上炒熟的豆子,吆喝起来∶“买豆子来——”吆喝的后音拖得悠长,很远的人能听得到我的声音。

一天, 我摆好摊子,向街的东西两端吆喝了一声∶“买豆子来——”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忽然,在城隍庙旁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娃娃的哭声,与我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接着,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抱着一个娃娃转悠着走出来。那女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向前走。那女子抱着孩子来到我的豆子摊前,她弯腰拾起几颗豆子尝尝,咬得豆子直响,逗得孩子哈哈直笑。那孩子是个清秀的男孩,趴在我的摊前玩。我也乐得给小孩一些豆子。时间久了,侍女和小男孩也就成了熟人。那侍女说,小男孩是县衙里老爷的公子,她是老爷家的保姆,名叫秋菊,老爷起的名字,从小没了娘,在县城里寻吃乞讨,土匪破城后屠城时被砍伤了腿,昏死在死人堆里,那年秋天是县老爷收留了她,给她疗好了伤。所以取名秋菊。我不由得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相逢曾相识,”的感慨来,可能是同样死过一回,相同的经历,我就感到和秋菊有种亲近感。

她对我说∶“老哥哥呀,怪事啊,这娃娃到你这里就不哭啦。”

我笑着说∶“我没注意呀,他哭不哭了?”

她很认真的说∶“是不哭啦,一到这里他就不哭啦。”

我注视着秋菊说话的嘴巴,其实她的嘴巴是好看的,中国标准的樱桃小嘴,圆圆扁扁的脸蛋儿也不丑。一双眼睛转动着闪着光。笑时眉毛一挑一挑的,嘴巴处的酒窝随着笑声打旋儿。一条麻花辫子从后脑勺一直垂到腰肢。

以后天天她带着那个小男孩来玩,一玩就是好长时间。

记得有一天的下午。秋菊带着男孩子来了。她身后领着一位珠光宝气、衣着华丽的太太。他们来到我的豆子摊前都站住了。秋菊指着我对那位太太说∶“就是这位老哥哥。”

秋菊对我说∶“我给太太说起娃娃到你这里来就不哭啦,灵验得很,太太就来看你来了。”

太太的一双杏仁眼睛放出光来,朝我身上扫过来,与她的目光相遇。我觉得有无数根针刺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烧。太太弯下腰,在豆子摊上伸手抓了几粒豆子,扔进嘴里嚼起来。她连连说∶“味道不错,不错呀!”

“是你自己炒做的?”太太的目光盯住我问。

我点点头。我的豆子摊周围满是围观的人。人们议论纷纷熙熙攘攘的。从人们的议论声里我听出来了,这位太太就是县太爷的夫人。

“你一天能卖多少钱豆子呀?”太太的目光盯住我问。

“不多,就几文铜钱,度日子。”我说。

“几文?”太太的目光盯住我问。

“就六七文。”我低声说。

“只六七文,哎,我给你十文钱,管吃管住,到我家里去看养娃娃,你愿意去吗?”太太的目光盯住我问。

“去,快答应啦。”一个老汉说。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叫你给撞上了。”一个女人说。

“去呀,老汉,快答应啦。”

“去,快答应,老汉,享福去吧。”

“答应啦,你老汉前世里修行的好啊。”

秋菊说∶“老哥哥,你就答应太太吧。”说着就弯腰把我的豆子摊的布一扯,扎成一个袋子,提起来,同时说∶“我拿回去给娃娃吃去。”

有几个人把我从地上拖起,在后面推着我走。

我来到县衙门口,遇到了一只看门狗。我觉得它眼睛凶巴巴的睁着,冒着两股火似的,我内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的害怕的感觉,狗看着我走进门里来,嘴里发出呼呼的吓唬声,秋菊厉声的呵斥它,它才老实的卧着,把头压得低低的。太太走过时站起来,浑身打了一个长颤,抖落了全身的尘埃,摇动着尾巴。

县衙大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张着大嘴巴,弯着脖子,歪着头。使从来没进过县衙的我有一种压抑感受,仿佛我就要被它一口吞下去似的。

我当天见到了县太爷。原想县太爷是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吓人的很。出乎我的意料,他却是个面善的人,见我走进屋里,叫下人茶水侍候,叫座,寒暄。县太爷说,他晚年得子,什么都好就是娃娃整天哭个不停,没有办法,请来巫师禳解过,十字路口的帖子也张贴了不少,啥作用也不起,秋菊说孩子见到你,不但不哭反而玩得痛快,你真是我儿子的吉星啊。县太爷摸着秃顶,长叹不息。县太爷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有缘分呀!

我被安排在一间小房子里。里面整齐干净。有一个火炕,炕上面铺着一片新毡,上面又铺着一块狗皮褥子,一床新被子叠成四方形放在褥子上。我走进去温暖暖的舒适。我用手摸了摸被褥,柔柔的软软的。忽然我听到了隔壁传来秋菊咳嗽的声音,心想秋菊就住在隔壁的屋子。我也没有啥活儿干,每天就是和秋菊一起陪着娃娃到处玩。一天,我和秋菊在一起手牵着娃娃在院子里转悠,遇见县太爷和太太出来,看见了我们就站住了。娃娃一蹦一跳的,嘴里牙牙学语。太太乐呵呵地说∶“老爷,你看他们,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呢。”我看见县太爷摸着山羊胡子,笑眯眯的。我们都向县太爷和太太打了招呼就走过去了。我听见太太的声音∶“还真像两口子呀,我看……”后面说的啥话,我就听不清楚了,只听见县太爷哈哈的大笑声。

一天午饭后,老爷唤我等一等。他手里端着水烟锅,口里吐出细细的烟流,满脸笑眯眯的招呼我坐下。问我∶“你在我家里还过的惯吗?”

我说∶“习惯的,很好,闲着没事干。”

“噢?你没想点其他的什么事儿?比如,女人什么的。”

“没想。不愁吃,不愁住,要女人干啥?”

“你不想留下香火吗?断根家吗?我看秋菊这娃娃,人老实本分,命苦一些,我看配与你是合适的。”

“不行呀,老爷!我白吃白住,哪有脸让小人也叫你养活?”

老爷点点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你在我家里就每天扫扫院子,挑挑水,就算是长工吧,怎么样?”

“老爷,我的年龄是不是太大了些?”

“没啥,年龄大一些的男人会疼老婆,放心由我安排。”

我忐忑不安了一下午,害怕见到秋菊,却没看见她,由我一人引着娃娃去兜风。到了晚上,我才听见隔壁秋菊的屋子里有她的声音。我听到秋菊的声音,心里就像钻了几只兔子蹦蹦乱跳,担心她会来到我的屋子里来。果然她就推门进来了。我见到秋菊时,才知道秋菊也被太太叫去了。秋菊见到我时,脸上就像红布一样,一直红到脖子根,她低着头喃喃地说∶“老哥哥,我……我……”

我拉住她的手说∶“妹子啊,我怕……我年龄大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在死人堆里听到的那人的话来“喂,奇怪啊,这个人应该死在徽州城的监狱里,怎么死在这南仓城里的路旁了?”心里不觉一恸,眼泪就下来了。秋菊抬起头来,伸手擦我的眼泪,看着我说∶“老哥哥,我不嫌弃你……”说着就浑身扑倒在我的怀里,我赶紧就抱住了她。

一顿饭,五个人,就成了我们的婚宴。这恐怕是世上最简单的婚宴,不过,我认为是世上最丰盛的。太太破天荒的下厨烧菜,饭桌上太太还给我和秋菊夹菜,我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万分。

老爷说∶“本应该大贺一下的,可惜,时间仓促,上峰催得紧,明天就要起程,要不会误了期限,所以一切就都免了,意到就行啦。”

太太高兴地说∶“老爷清正廉明,政绩赫然,被提迁为徽州刺史……”

“徽州?去徽州?我……我不去……我……怕……”我大吃一惊的,手里的筷子也掉在桌子上,赶紧离开座位,趴在地上,大声哀求∶“老爷饶命啊,老爷饶命啊,老爷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可是这徽州我是一定不能去啊,老爷饶命啊!”

我不由得大哭起来∶“ 老爷啊,徽州我去不得啦!徽州是我的死地!啊,我不能去!”

老爷听了秋菊的说明原由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无稽之谈,不可信也。我去徽州是那里的最高长官,我说了算,就是你犯下了死罪,我也会赦免你的,你就放心去吧。无稽之谈,不可信也。哈哈……”秋菊和太太都来劝我,说∶“有老爷做主,你怕啥?”我想也是,就在秋菊的拉拽下爬起来谢过老爷。

第二天,官升一级的老爷就到徽州去上任。临行前,老爷给孩子才取了名字∶徽圣。取谐音徽州升迁之意。

徽圣在徽州城里的生活就是整天和那个狗在一起玩,形影不离。夜里就与我和秋菊睡在一个炕上。狗就守在屋门坎边趴着。徽圣和狗有奇异的玩法。行走时,徽圣手牵着狗的一只前爪子,能像人一样直立跟人行走。狗能够听懂徽圣话的意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非常伶俐。有一次,徽圣下炕找不见鞋了,徽圣大声唤狗,狗就不知从那里叼来了徽圣的鞋子。徽圣穿上鞋子,抚摸着狗头。狗摇动着尾巴,一边亲昵的用头颅擦着徽圣的小腿瓜,一边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舔着徽圣刚穿好的鞋子。

到徽州不到二年,一件事终于使我进了监狱。那天,我挑完水把扁担竖立在墙根,和以往一样去忙着打扫院子,慌忙中扫把打滚了扁担。遇巧徽圣在旁边玩耍,扁担滚落下来,砸在徽圣的脑袋上。当时,徽圣正趴在地上看一群蚂蚁,扁担砸在他的脑勺上,就一头栽进蚂蚁国里去了。我扔掉扫把连忙抱起徽圣,我看见他口吐白沫,脸色发黑,四肢僵硬。我大声叫喊∶“快来人啦! 快来人啦!秋菊!秋菊!”秋菊跑来了,惊得尖叫起来。老爷、太太来了。我哭着叫着∶“老爷,太太,这是咋回事呀?”太太大哭起来。老爷上前在徽圣的人中上用指甲掐住,摁了几下,徽圣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动也不动,眼睛里一片苍白,眼珠动也不动。老爷踉跄一下,软面条似的蹲在地上。几个闻声赶来的差役就把老爷和太太搀扶走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把我的两只胳膊拧起就投进了监狱,进了监狱的门时屁股上还挨了一脚,后面的人还骂我“你这个没良心的哈松”,我就跌倒在墙根下,头撞在墙上,碰的眼睛火星飞溅。

秋菊来监狱里给我送饭,我不敢抬头看她。秋菊也默默无语,看着我吃饭。我吃完她就收拾碗碟走了。她走后,我双手趴在铁窗上,满脸泪水望着她的背影。监狱后面的老槐树上,两只乌鸦发出凄惨的叫唤声;风刮的树枝呮吱发响,冷风带着槐花的味儿传到我的鼻孔里,刺激的我的鼻腔,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

我坐在墙角,迷迷糊糊的想起这想起那,心儿就恍惚起来。我就像是躺在那年的死人堆里,“喂,奇怪啊,这个人应该死在徽州城的监狱里,怎么死在这南仓城里的路旁了?”昏昏沉沉的我被一个人的说话声惊醒。另一个人说∶“阎王爷也有时会收错人的时候,你把灯笼打近些,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眼前觉得红晃晃的一片,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把眼睛睁开。这时,我觉得有一只手凑在我的鼻孔上,停了一下,就离开了。那人说∶“没气了,死了。快走,天一亮,阳间的人就要来收尸了。”我一惊,四下里观望,监狱四周黑幽幽的,脑海里如一个无底洞,又迷糊不清了。

天亮了。徽州的监狱就是一座大坟墓,我会死在这儿。我心情恍惚,双手抚摸着冰冷的监墙,望着屋顶的一张蜘蛛网,一只蜘蛛在上面爬来爬去。我听见一只飞过监狱的儿的叫声,戚戚惨惨的挤进来,钻进我的耳朵里。

门突然开了,一股清新的风冲进监狱。我抬起头来,看见是秋菊来送饭。她欢喜的告诉我说∶老爷和太太宽恕了你,后悔执意带你来徽州,不信宿命的老爷很自责;可是衙门里的差异们说,无论如何你犯下了一条人命,况且还是老爷的独子,坐几个月牢也是合乎道理的,世上哪有杀死了人不坐牢的?老爷答应了过一些时候放你出来。

有一次,太太来到监狱里来看我。我二人发誓出去以后做牛做马侍奉好老爷太太一辈子,报答这大恩大德。她拉我起来,目光还是柔柔的。

那天,我闭着眼睛蹲在墙角,让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沐浴我的身体。吱嘎!一声门开了。噢,秋菊来送早饭。秋菊放下篮子取出饭菜,摆上了筷子。突然,一只恶狗旋风般的冲进来,张开血盆大口,咧着阴森森的牙齿,朝我扑来,把我扑倒在地,饭菜桌也被掀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徽圣喜欢的那只狗。在秋菊的凄惨哭声里,它一口就咬断了我的咽喉……

一片红晃晃的灯笼光笼罩着我的魂儿飞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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