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木偶散记(2)

2012-05-18 10:45 | 作者:活木偶 | 散文吧首发

记者文学

杂文

钱蒙年

真真假假的人间喜剧

我这辈子走过的道路.弯弯曲曲。尽管解剖自己.对我来说,是痛苦多于欢乐。

但我还是要把写出来。希望对自己一生做个真实、严肃的交待。

自打那次“反党”事件(起码对我来说是一次严重的事件)后,领导用压低20 元工资对我进行制裁.如三九天一盆冷水浇头.将我彻底激醒了。我方才意识到一个普通的真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从此.我学“乖”了,宁话叫“贼”了。对我来说,真是刻骨铭心。比如.领导对某件事的处理.我明明有意见,但当面却三缄其口;对滥施淫威者明明很恼火、可我却噤若寒蝉.我用一把小刀子,对自己灵魂作了变性处理。

“是非皆因多出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记得幼年时,父亲总这么教导我,可惜少年气盛,当时一点也听不进去。如今吃了苦头。方悟此乃人生之箴言。“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的人生之旅还很长,如再任性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权力的威力告诫我,必须悬崖勒马,洗心革面一切从新开始。这对当时血气方刚的我来说.能意识到这一点.并将自己“伪装”起来.这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我不得不在领导面前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再也不敢造次。此后,领导上的事.对也罢,错也罢,我绝不打听,也绝不议论.我与领导之间从此天下太平。

这对我这个有血有肉,说爱笑,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曲、直扛子脾气来说.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禁锢.但求生的本性却逼着我不得不扭曲自己---- 从灵魂上将自己进行阉割。

于是,在公众场合,尤其是领导在场的时候.我绝对的沉默寡言。在领导面前.我只是一个会说话的机器.驯服的仆人。回想起在三边参加革命时初生牛犊那股傻劲。上下级之间那种无话不谈,无笑不说,无拘无束,情同手足的关系,我黯然伤神。曾几何时.同志间的兄弟关系变成了猫鼠关系?难道这是革命胜利后.人际关系运行的必然轨迹?这是我长期苦闷的由来。

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在背着领导,在一些与我平起平坐的同事面前,方才恢复我人性真实的一面.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方才可以尽情地抒发我心头的郁闷和心中丢失了的欢乐。比如.在我担任团里创作研究室副主任的一年多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创研室共有五个人,我和他们相处甚洽。别看这些人在上级面前一个个都是木雕泥塑似的。但一背过领导,便原形毕露。嘻嘻哈哈,乌龟王八,无所不谈。我们完全暴露了真面目.记得有一天团里排戏.我们几个无事,就凑到一起胡谝。K 君.圆圆的脑瓜.面如满月,头上稀疏的几根毛、梳得像猫舔了似的那么光亮,鼻梁上架一副高度近视二饼子.加上他那两片薄嘴唇,正襟危坐.正儿八经地谈起他在马鸿逵手下当少校副官时,亲耳所阅的一些笑话“嗯!嗯!”他清了清嗓子,拉着长音,抑扬顿挫地言道:“有一天马鸿逵在银川东校场阅兵,他有个长辈亲戚陪同阅兵。望着队伍刷、刷、刷,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阅兵台前走过,说着他将右手在胸前点了三下,然后翘起大拇指,用河洲话称赞道:“少云(马鸿逵的字)啊,你这队伍训练的,啊咋是’(此为语助词)说着他把嘴一咂,‘啊’地长拉了一声.连连作称赞状,‘虎头蛇尾!虎头蛇尾!虎头蛇尾啊,’不多几句话.把个溜须拍马的大草包,活脱脱地推于众人之前。我们回过味来,一阵哈哈大笑。唯独K 君绷着脸一本正经。此时无声胜有声.引得我们又是一阵大笑。

M 君籍贯北京,地道的京谝子.一米八的高个子,大长脸,典型的一个白净的奶油小生.在团里是相声演员.他一出台,总是穿着长袍,领子掖到脖子里,手执一把破折扇,伸着脑袋,开演时往台前一站,嗯嗯两声.向观众点头哈腰.不由你不笑.今夭他即席给我们表演了一个讽刺白字先生的小品。那副滑稽状,逗得大伙忍俊不禁,轮到X 君了,此公圆脸细眉,也在马鸿逵部队里当过几天三等“师爷”,平时总眨巴著眼睛.说话一口京腔,但中卫话学得极为神似。他用中卫话讲了个笑话.把“女人”说成“迷蕊”,把“坛坛罐罐”说成“台台拐拐”,把中卫说成“追尾”,把“渠土拜”说成“去摆”, 如此等等,那浓重的鼻音和卷舌音,用普通话是绝对表达不出中卫话那种神韵和淳朴而亲切的乡土味的.我们常到乡下演出.对中卫话是熟悉的。他的语言表演艺术,真是出神入化.句句引人发噱。说完兴犹未尽。接着又讲了一个据说是某人散布的真人真事的笑话:“一个老干部因文化低,讲话中常出丑‘有天,党的生日,他发表演讲、忽然向台下发问:‘你们知道为什么七一建党,八一建军吗?众讶然.而后他郑重其事地解答:‘因为党是领导军队的,先有党,然后才有军。所以七一建党,八一建军嘛’。他对自己的宏论正自鸣得意时,突然有个楞小子硬是不服.竟当场叫起真来,‘按你这么说.六一儿童节怎么解释?,一时台下大哗“……”.说到这儿大伙弯腰嘎嘎嘎大笑不已.“妙就妙在”,他稍停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继续说,“有个马屁精,事后借此找茬批判这位小不拉子对领导的大不敬,并且把那段笑话和盘托出.作为证据,声色俱厉地质问道‘领导怎么会说出这种没水平的话?”这一问,那位领导反倒坐不住了:‘我咋会这么说?这是对我的污X (简化字是袜)' 什么污袜卜原来他指的是“污蔑”。真是弄巧成拙.说到这儿X 君抖了一个包袱。逗得大伙哄堂大笑.

难得今天大伙这么开心。我也即兴表演,学了一段当时宁夏一位陕北老首长的讲话.那嘶哑的声音.浓重的陕北腔,也引得大家一乐。

这一堆活宝到一块,没边没沿的胡谝,甚是快活。可领导一来.特别是那位“党”一到,大家立即鸦雀无声.原因是.我鉴于那次“反党”教训的条件反射.自然而然的收敛的。那几位呢?多少都有点历史问题。经过解放初期三反、五反、镇反、肃反等运动的几次洗礼,他们觉得自己头上都有根辫子.无不处处小心谨慎。难怪啊.人和其它动物一样.都有一种天然地保护自己的本能。

那时我们几个“老九”大概是“臭味相投”吧,大家在一起像亲兄弟似地,毫无芥蒂。彼此互起外号,K 擅长编快板,大家就喊他K 快板;M 说相声、就叫他M 相声。我常编时事活报剧,大家就叫我钱活报.这几苗笋成天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乐呵呵地。那快活是难以言状的。只有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本来意义上的自我。这样,我就成了一个阴阳人,两副面孔。当着领导一套,背着领导又是一套.我就是在这样真真假假之间、郁闷与开心之间,生活了两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1953 年夏,我调到了宁夏日报社。不到一年.甘、宁两省合并。我去了甘肃日报.他们到了甘肃歌剧团。命运把我们分开。我们几个铁哥们,从此彻底分离了。后来,这几个活宝,一个偶因男女作风问题,虽主动向组织坦白,还是被送进监狱,出狱后又劳教数年。此公从此一蹶不振,前些年我问起他时.据说当年锐气已丧失殆尽。一个则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含垢忍辱二十余载,三中全会后虽彻底平反,然齿发尽脱,垂垂老矣。一个则因历史问题,虽处处小心翼翼,如林黛玉进了贾府一样,不敢走错一步路、不敢说错一句话.但还是免不了在文革中被横扫.当然.欣逢盛世.如今他们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都是不错的。

我暗自庆幸,多亏冥冥之中那只命运的巨手把我们早早地分开了。如果我们始终相处在一起.而且私下总是那样胡说八道,那五七年反右这一关,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年我们几个分手时,颇有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忱伤。但这次分手也避免了后来彼此难以说清的瓜葛和历次运动中难免的灾难.又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生活啊,这是一出多么光怪陆离的人间喜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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