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村庄

2012-05-15 18:09 | 作者:岁月无痕 | 散文吧首发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回避一种被称为“知青情结”的心愫。当年背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胜利大逃亡一般地远离平阳塘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那个平凡的乡村会如此顽固地经常闯进我的境。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记,也是一种不知不觉之中滋生出来的乡恋。它们固执的牵引着我,让我无论走到哪里,始终都会给这个村庄留下关注的目光。

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过去步行几公里,虽然并不觉得累,但也必须踏着公路边的细碎光影或者穿越田垌在田埂上走上个把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今天是一条水泥大道直通。骑上摩托只消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道路的畅通以及路边迅速建造起来的一座座楼房让我产生了距离缩的错觉。喧嚣的城市中,走着走着,冷不丁地你就会发现雄踞一方的高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抢占了昔日清冷的一隅,随之便带出了周围无尽的繁华与嘈杂。这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在紧贴平阳塘村的周围,五花八门的工场与作坊竟然也是星罗棋布的出现,喧闹且杂乱无章。稍远一点,则有一些高大明亮标准的厂房拔地而起。它们似乎在共同演绎着现代化建设和向城镇化迈进的交响与变奏,热烈而激越,高亢且奇丽,日新月异却又似乎难辨良莠。我已经无法在这里寻觅到那曾经的田垌,无法寻觅到那绿色的田野起伏荡漾的万顷碧波。擦边而过呈直角交叉的两条大马路将整个村庄架开并钳制着,城市的触角毫无遮拦地伸进了这个宁静的村庄,搅动着村庄古朴的神经。村庄依然是绿树掩映,竹丛围绕,然而作为村庄繁衍生息所依托的土地已经荡然无存。她只能懒洋洋地靠边蜷缩着,无助地思念着被压在水泥路面下的肥沃,张望着远处被小工场覆盖的丰腴。失去了田园,这里的人们便结束了与土地厮守的难舍情缘,村庄便失去了自我。

久违了,平阳塘!尽管我在这里曾经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但我毕竟在这里领略过乡村的纯朴,经受了人生的历练。我始终将这里视为涅磐与新生的原点。

轻轻地,沿着村中的小路,穿过树丛,我走向了村庄的纵深。我怀恋着这里的袅袅炊烟,怀恋着那一间间低矮简朴的泥土坯房。真想再看一看那摇着尾巴静静地在稻草棚架下沉思反刍的黄牛,再看一看那落在牛背上捕捉昆虫的小,听一听村妇搅动潲水嗔声责怪圈里猪崽的声音。但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描写村庄温馨与安宁的协奏,也找不到那种诗意的恬淡。潜意识将我带到了当年的“知青点”。这是一处与我们知青命运相连的地方,这是一处磨练了我们的意志、考验过我们毅力的地方。不,准确地说,这里是我们十几个同学曾经的家。当年,这里门前就是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里,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倾听到蜿蜒欢快的流水撞击沟底隆起石块的声音,那声音叮当甜脆,清亮悦耳,就像摇响了一串串悬空的风铃一般,美妙而舒缓,给人带来莫大的安抚与慰籍。多年过去了,小溪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同学们也早已各奔西东,这里略显荒芜与冷清。怀着几分激动,几分感叹,几分矛盾,几分怀旧的心情,我独自体会着一种回归的沧桑。这里也是一处曾经让我感到亲切而没有胆量永远滞留的地方,是一处令我思念却又要执意离开的处所。如今与其说我是在怀恋这个曾经的家,倒不如说只是在凭吊那逝去的时光。一排七间的土坯平房,现在只剩下两间了,而且残旧、低矮、破败。岁月的侵蚀,使它变得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现在也只有依靠后来建在旁边的几间砖房的护卫才得以维持欲坠未坠的状态。我肃立在这位老人的前面,与他默然相视。脑子里浮现出十几个同学年轻的身影,耳边响起了他们稚嫩的声音,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平心而论,我们在这里失去的和得到的是对等的,是什么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离开此地,又是什么让我们对这里保留着一份深刻的眷恋呢?我说不清。冥冥之中,这位老人似乎与我有着一种心灵的感应,瞌睡醒过来似地簌簌抖落了些许尘埃。一定是老人熟悉了我的气息,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我仿佛看到了老人宽厚的笑容,隐约地听到了老人在喃喃地叙述着一段过去的故事——

那是一个动乱年代的下午。生产队长喊过工之后,我扛着一把铁铲从屋里钻出来,准备上工去。但早已守候在屋边的民兵队长突然腼腆地向我招了招手,喂,让你慢点走。我很纳闷,这是为什么?不是已经喊过工了吗?看着民兵队长的神情,觉得非常的古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他,为什么今天突然变得像个害羞的姑娘?正不得要领的时候,大队支书带着七、八个挎着卡宾枪的青年民兵迎面将我堵住。支书指着我说,今天要抄你的家。我很镇定,因为我自己明白,除了一张硬板床和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之外,我别无他物。支书没有正面看我,他一边示意民兵队长靠我站着,大概是“监控”的意思;一边命令另外几个民兵对我的住所进行翻查。自从插队到了这里,我就与他们朝夕相处,共同的劳动生活让我早已融进了这个村庄。我生怕他们不好交差,善意地向他们说,仔细地翻吧。然而,狭小的土坯平房内却因为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硬板床而显得格外的空旷,一目了然的空间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都在极力地躲避着我的目光,窘得楞站在那里,有两个甚至挪动着脚步,犹豫地往后退着。从不抽卷烟的民兵队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摸出两支烟来,似乎想递一支给我,但偷偷伸出的手随即便迅速地插回口袋。他一定是突然悟起了什么,另一只手拿着香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鼻子底下嗅着,却没有点燃。最后终于有一个民兵在我的床头翻出一本书来。我不禁心头一紧,我竟然忘记了这个压在枕头底下的隐私!

那是一本前苏联英雄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曾经激励过中国的几代人!但,今天我会因之而招来横祸吗?将书翻出来的青年民兵是与我认作“老同”的阿弟,他拿着书像是在捧着一只滚烫的红芋一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瞥了我一眼,低着头将书递给了支书。我闭上眼睛,心里很坦然,听天由命吧!不料支书将书拿在手上掂了一掂,连翻都没翻,随即啪的一声将书丢回床上,轻声地说,这本书没有毒。一场虚惊就这样烟消云散,但我却因此而留下了极其清晰的记忆,不为我被抄了家,而是因为那一种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矛盾。特殊的年代,一双无形的手在将这些忠厚淳朴的农民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同时,也将他们推向了难堪!这些纯朴的农民,他们可以为维护和建设自己的家园而竭尽全力,但绝不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摧毁文明;他们可以因一时的彷徨而被愚弄,但绝不会丧失自己朴素的良知!这就是几千年历史的沉积,这就是中华民族所铸造的特殊品德。

呵,我勤劳善良的农民弟兄,我尊敬的父老乡亲!

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我在远去年代中的徜徉,我从与蹉跎岁月的对接中回过身来。十几张似曾相识的脸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友好地对着我咧开嘴笑。虽然那些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但毕竟时过而景未迁,我很快就认出他们来,上前一步抓住了其中一位矮小精干但挺结实的人满是老茧的手,队长,队长!接着便向其他的人打着招呼,四哥、三婶、九叔……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位老人,头发已经全白,驼着背,欲言又止地挂着一丝愧疚的微笑。啊,支书!我穿过人群,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明显有点颤抖的手,一时间,两双最平凡不过的手互相传递着曾经令人迷茫困惑的信息,交流着今天不言而喻的问候。凝视着他有点浑浊并含着泪花的双眼,我很明白,我与他心里都同时打翻了尘封多年的五味瓶。历史已经早就翻过了那浓重黑暗的一页,“此时无声胜有声”,何必多言呢?队长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爽朗,用他那极大的嗓门在身后说,我知道是你,从背影就能认出你来,他们还不相信呢。一点没变,一点没变,哈哈哈哈……

然而,人能不变吗?我离开后出生的人,现在都快要变成中年人了。岁月留痕,首先在眼前的乡亲们的脸上留下了风霜露。我能娴熟地破译他们脸上每一道皱纹中所隐藏的密码。我知道,村里的主要耕地已经被征收了将近二十年了,当时每个人都分得一些土地补偿金。这些钱大多被用于建房子了。庄稼人最重视的往往也会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就是营造自己的窝。眼下村里原来的泥墙瓦屋基本上已被砖瓦房所替代,这是最大的变化,也是村中唯一的亮丽。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年轻人。乡亲们告诉我,现在年轻一点的基本上都在周围的木材加工场打些零工,年纪稍大一点的话就没人要,他们只能在未被征收的零星边角地上种一些瓜果蔬菜之类的作物补贴自己的日常。年老一点的就靠着每月一百到两百元不等的低保金维持生活。当然也有绝少数的人外出经商或者搞一些养殖之类的,但大都不景气。我不觉心头一阵沉重,因为我在他们的脸上没有读到欢愉。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也回来过一次,那时正好遇上秋收以后,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粮食,乡亲们每天都在盘算着怎样处置那些粮食。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过去工夫长过命,现在命闲找工夫”。乡亲们的确尝到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甜头。在收获过后褪去金色的田垌里,我又见到了熟悉的欢快场面,乡亲们在认真地伺候着自己的土地。随着一声声吆喝牲口的呐喊,铁犁下翻出一层层黑色的泥浪。浓郁的泥土气息中,回荡着悠悠的山歌:邻村的妹子花月容,比不过自家老婆的被窝暖融融;犁田翻地过隆,好过你一天到晚担肥去进贡……几经周折,他们终于有了一片完全由自己摆弄的田地,他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尽情地抒发自己的喜悦,并把厚望寄托在自己所钟的田野上。

我们曾经为了跳出“农门”而挖空心思,但自从土地被征收了以后,村里的人全都转为城镇户口了,他们高兴吗?

历史再一次将他们推向了前沿。

年过七旬身板依然硬朗的老队长执意要陪着我四处逛逛。他一路上滔滔不绝,将我们十几个同学的情况问了个遍。走到村边,看着过往的载重车辆喘着粗气缓慢而过,他突然神情凝重起来,盯着眼前两条大马路那中间的巨大交叉点,再也没有吱声。那是一个硕大的圆圈,像诸多城市中心精心设计的大花坛一样,里边种着一些冬青花草之类,只是没有像城市里的花坛那样,矗立着描述城市理念的标志性的雕塑或金属,也没有城市里的那种花团锦簇与灿烂火红。圈内的花草大概是无人顾及,显得凋零孤寂。它更像一大巨大的句号,宣告着村庄农耕的结束。这里原是一个宽阔平坦的打谷晒场,在老队长的脑子里,一定浮现出金灿灿的谷堆和乡亲们喜获丰收的笑脸。他指着四周那些至今仍被闲置的土地低声地对我说,我们是不能光看到自己眼前的几亩红薯,但你看,二十几年了,可惜呀!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老队长的形象比喻以及他对国家建设内涵的朴素认知,使我对这个朴实的老农兼农村的基层干部平添了几分敬意!

时近中午,老队长和闻讯追寻而来的几位乡亲纷纷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吃饭。盛情难却,我只好挨家的进屋稍坐。寒暄之际,我无一例外地注意到了静悄悄地靠屋边闲放的农具:犁、耙、锄头、铲锹、粪桶……它们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被精心地保养着。这些祖祖辈辈握锄扶犁的人,伺弄庄稼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他们仍然思恋着耕耘播种,仍然期盼着华秋实的日子啊!

城镇的开拓和扩展,必然像涨潮的海水侵浸岸边的沙滩一样,首先延伸到它的周边乡村。1988年我国在对《土地管理法》实现了革命性的修改之后,中国快速城市化的大幕就此拉开。于是,城镇化随之迈着大步跨进了乡亲们的门槛。然而,潮汐很快就退去,我除了看见他们的门框上挂着一块“平阳塘x组”的门牌之外,却没有看见任何城镇的迹象。这里依然保持着绿树掩映、竹丛环绕的原生状态,但已经不是农村;他们虽然向往农耕,但无地可种,他们已经不是农民。他们没有受到过任何的职业培训,也没有任何的在职岗位,因此当他们仍然戴着一顶“农民工”的帽子希望与城市居民融合的时候,注定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过客。其实被征收了土地之后的他们,仍然被排斥在城市化的门槛之外。这是一个很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我的脑子又在重现着这一方热土昔日的翠绿和金黄,交替出眼下的变异与荒废;我的眼前叠影出乡亲们脸上的喜悦和酣畅,无奈与尴尬。但更多的还是幻影出和煦阳光下的温暖与和谐,安乐与祥和。因为我希望他们能早日适应这种历史角色的转换,更希望他们能在更多的关注下早日实现自己的华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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