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风来好插秧

夏日风来好插秧

日日柳绵逐水凉，时时幽花扑鼻香。家家趁时平墒土，户户水田忙插秧。

对于农村来说，五·一过后，就到了大忙季节了。也许是农家出身的缘故吧，血管里流淌的是农民的细胞，DNA里融进了泥土的因子，一听到春播、插秧的消息，情绪就会亢奋起来，手掌心发痒，脚板肌肉蠢蠢欲动。虽然自己每年所做的农事很少，也早已脱离了农民的身份，但心底还是对农事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总是很自然地向往着春种秋收时节乡野间那股撩弄人心的气息，向往着随处传来的布谷的声声啼鸣，向往着风起水响间与农民一起劳动的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向往着乡村清朗的天空、宽广的土地，向往着夕阳晚霞、飞鸟投林、妇老携幼的动人情景，向往着田园特有的那种静穆与安逸。

今天天遂人愿，学校九年级本来雷打不动的周考居然停了。母亲早几天来告诉我田已经请人耙好了，秧苗也对月了（足月），已有六七寸长，可以安插了。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情就没能平静下来，一有空闲，脑中就会翻涌出下乡插秧的念头。我知道，我们队的人都是急性子，每年春播秋收总比别人提前几天，母亲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还是不甘落后，看到别人家秧插了不少了，而我们还迟迟不露面，就会忍不住下田自己干。母亲有顽固的风湿性关节炎，腿脚在水中浸泡，沾了热毒或寒气，可不得了，何况，最近气温高，田里的肥水晒热了，就赛如蒸笼，老人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念及这些，我急迫的心情早已按捺不住，早晨一睁眼就赶紧下乡，单骑如风，沿着通向村子的水泥路一路疾驰。初夏的晨风，还颇有几分湿寒，掠身风来，洗劫单薄的衣衫，瘦弱的身体真有些弱不禁风了。后悔匆匆出门，没探探室外的气候，很担心下田拔秧会冻感冒呢。

但不久就好起来了，身体内的热流开始驱散外侵的风寒。我想这大概是由于我长久坚持晨练，生物钟到了此时会自然调快运行速率，身体内便有更多热流输送的缘故吧。

到了家门口，竟意外碰到母亲已下集回来，还买了鸡、肉。我没给母亲说今天能回来，母亲怎么会知道？进了家，跟母亲谈起今天的活计安排，母亲说，今天妹妹休假，也会回来，我才明白。那样，今天至少可以把较大的那块田栽完，余下那块小田，明天上午请个假就解决了。如此，今年的春插将会非常顺利又轻松地完成。我的情绪顿时高昂起来，跟着母亲，到下面庄子的老舅家，扛一袋复合肥，按照田亩的大小分成两份，又从舅舅家借了一个中号斗篮来撒肥。

老舅是个做活很讲究的人，昨天雇了人，秧已栽了八九成，为了撒肥方便省力，舅舅在篮襻上拴了一道布巾。我把肥料倒进筐里，将布巾套在肩膀上，果然比胳膊挎着得劲多了。赤脚下到田里，一阵清凉从脚下直冲全身，浑身一个激灵。滑润柔软的泥土在脚丫间钻来钻去，那种感觉特别地舒服适意，那种微妙细切的体味，就像是啜饮了一大杯沁凉的冰啤，或如一股凉风带着田畔那架金银花的浓香直透心底，那般提神，那般爽意！不是身体力行地劳作体验，仅凭当然地想象，那就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撒肥料是个技术活，手上的动作有很多精细地讲究。撒不开，就成了一条线，会使苗的长势参差不齐，瘦壮不一；撒得漫无边际，又会使秧苗的肥分不足，都影响收成。会撒的行家里手，一趟下来，从头至尾宽窄一致，到边到沿，疏密有度，无论从哪里去检看，肥料颗粒都是一般均匀。你会由衷佩服那一双粗糙僵硬的手，咋能做得出这般精确细致的活呢！

我没有那般高超的技术，但在实践中求教摸索，自然就有许多有益的体会。比如，步法要配合协调，撒肥时要控制好手臂挥洒的路线、角度、力量，出肥时五指要适时张开，肥才撒得匀散得开。撒肥动作必须讲究到位，但又不可刻意追求，须要连贯自然，一气呵成，那样撒出的肥料就如一张控放自如的网均匀地铺落于水田里。在这样的从容挥洒之间，心态平和而专注，神思激荡而飞扬，仿佛在耕云播雨，感觉似在挥洒着满眼的碧绿和金黄的秋色呢。

底肥施好，准备就绪，就可以正式插秧了。我们这里育秧需经过四道程序。（一） 泡稻，把稻种完全浸泡在塘里，时间得一个对时。（二）焐芽，泡过的稻种堆放在地上，让它自然升温，促使稻种发芽。（三） 播种，将发好的秧芽撒播在事先平整好的秧亩上，秧亩要分出坝来，坝与坝间清出地沟，便于水的管理。一坝的宽度以便于两个人并排拔秧为准。（四）育苗，用水、施肥、防虫、防灾、生根、分蘖，都需精心照料，大意不得，往往需向有经验的老农虚心请教；一马虎，就会毁掉全年的希望。农时农事误不得呀！

秧长到六七寸，便可以拔苗安插了。我看过不少地方栽秧的方法，觉得我们这里的农民最聪明，他们拔秧的工具、技术最科学、最实用而又简单方便。说简单，就要两样东西：一匹秧马，一捆茅草。（田埂上随处可取，割下来晒干了就可用。）也许有人没见过秧马，其实就是能在秧田里坐行自如的小板凳。上面一个不大的板凳面，用三条腿固定在下面一块长木板上。木板前头昂起，形如马头，因而得名。这样的设计，农民拔秧时把草扎在秧马腿上，坐着拔秧，不累腰，不伤腿，边拔边进，舒适自如，少了不少的辛苦，添了很多的方便。拔秧累了，坐起来歇歇，点一支烟，斗几句嘴，开几句连荤带素的玩笑，田里便时时响起笑声、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随风飘荡，每个人都乐在其中呢。

拔秧、插秧，会者极其简易，其实里面的技术讲究还不少呢！会拔秧的人，拔出的秧好栽，栽得快、活得快。拔秧的过程可以概括为四个技术动作：一拔，二涮，三整，四扎，四个动作各有其妙。

一拔。讲究一，拿秧的位置不能太高，秧苗很嫩，高了容易拔断、拔伤幼苗。需四个手指紧靠着秧苗，贴着田泥，把着根，适度发力。讲究二，每次拔秧不能贪图太多，多了不仅拔来费劲，也让栽秧分秧变得困难，嫩弱的苗还容易被拔断。讲究三，双手拔秧，动作交替进行，应有节律感，才会感到轻松有力；秧把也不可太大，否则栽秧时分秧不便。可见拔秧是很有技术性、很要紧的一环，非经长期实践、摸索，不能得心应手，好、快兼顾。

二涮。目的是涮掉秧根所带的泥巴，便于将来插秧。方法简单，两手将拔过的秧根在水里拍打冲荡，洗出泥块即可。但初学者会涮得泥浆四溅，弄得一身水污，形象尴尬；老手们则会将秧根伏于水下，根向朝外，适度用力涮个上十下，听不见多大声响，秧根已涮得干净清爽，既麻利又省力。不像生手那样哗哗作响，不一会就神疲力弱、腰背酸软、汗珠直淌，人就像那晒蔫的茄秧，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没了，只能羡慕别人在那说说笑笑，有时还哼上几声风趣高亢的小调呢。

三整。为了保证栽秧的顺手高效，需要将涮过的秧归拢得齐齐整整。洒家自有巧办法：双手将拔好的秧放在水里，合围一处，围着秧苗轻轻弯转着晃上几下，秧苗自然就会贴着田泥站得齐齐整整了。倘若还想讲究些，在左手把秧拿出捆扎的过程中，右手顺势贴着秧根托上两下，再看，秧苗的根齐刷刷的像板打得一般。看的人一定会觉得这般繁琐、麻烦，其实只要动作熟练，一切都得心应手，自然而然，那个麻利劲，只会让你觉得快意，享受到一份难得的成就感。

四扎。秧必须扎得易扎易拆，不能耽误时间。家乡的农民都会很多种扎秧的方法，就便取法，因地制宜，我也会得几种。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左手握秧，右手从秧马肚里抽出一根秧草，草头交给左手拇指靠秧压住，右手拿着秧草绕过拇指顺着秧把缠两圈，这时大拇指下的草头会自然形成一个窝套，将草尾递入套内，让左拇指顺势压住，这时，右手拿着草头稍稍一提，一把秧就捆得结结实实了。左手握着秧就势往身后一丢，秧把就自然地排队去了。一趟秧拔下来，秧坝现出了明水，只见两列笔挺神气的秧把儿列队田中，看着都觉得壮神添劲呢。

拔好了秧，借担秧篮，把秧苗担到田里，均匀地抛开，就是栽秧的时候了。

向往着栽秧，视栽秧为乐事，就是因为其中有许多的体验、许多的乐趣、许多的满足。其成就感甚至配得上用“伟大”来形容。一代领袖毛泽东有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看农民：指点江山、改造山河、乡野万里铺锦绣。粗糙的两指能点出碧浪滚滚，点出秋色满园，点出一片生活的希望，点出一个富足的江山，岂不伟大！秋闲冬余，闻稻果飘香，听雪压苍松，行走于莽莽原野，激扬性情，挥洒日月，尽可“粪土当年万户侯”矣。

没有了少年意气、书生轻狂，于这栽插之间也颇可会得几分妙趣：一趣在两手。双手紧密配合，左手拿，右手插。拿秧的左手不能躲清闲，拇、食、中指须敏捷地把指中的秧苗分开吐出，递给右手；右手也是三指合作，接过秧苗，找准秧位，裹住秧茎、秧根，向田里轻巧一点，迅速抽出手指，秧根即被插入田中。这边插，那边分；这边递，那边接，讲究一个运用自如，心到手到。这种功夫，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练就了这手绝活，一切不假思索，谈笑间一趟秧描画已就，横看成行竖成排，万苗接得清风来，让那些学堂里用功的学生也做不出这样漂亮的作业来呀！

二趣在身腰，身腰腿脚呼应配合。腿，栽左退右，栽右退左；身，重心挪移，身法辗转，动若灵猫，轻若流风。武当、太极、八卦、五行、形意、六合……那些神奇武学的功法神韵皆在其中，你可以尽情体会那种身手舒展、步法轻灵、神闲气定、开合自若、动静从容、挥洒淋漓的大天地、大境界了。

栽到高兴时，田里笑声朗朗，歌声飞扬，身临其境，自己就把自己陶醉了呢！

三趣在田里，在于水田插秧的感觉、体验。最妙的是赤脚下田，那是一种很美的体验和回味。即便你下田之前还处在慵困懒散的状态，只要一脚踏入水中，就会受到一次透遍全身的精神洗礼，感觉五脏六腑、皮肉骨骼、大脑脊髓都经过了一场清刷和过滤，全身上下顿时像换了一副身架，变了一个自己，滑软的泥土那般柔润，腥凉的水息那般沁心，高翔的鸟儿那般优雅……想着、看着，你不禁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忘情地瞭望着苍茫的天空、辽阔的大地，凝望着悠然飘远的白云，草间追逐的鱼儿，静静的池水，初生的菱荷，寂寞的野花，还有劳作的农民……这一切都静静的，构成了一座美丽的田园风景画廊，令人玩味，惹人动情，让人浮想着生命的繁华与承续，心间便为自己能成为风景中的一员而感慨、庆幸。

劳动毕竟是劳动，其中不仅仅有快乐与适意，还有着烈日暴晒的灼痛，高温炙烤的热闷，机械重复的疲劳，最苦的还是腰腿疼痛的难受。腰腿的承受到了限度，它就要不歇气地抗议、报复，简直是钻心撕裂一般，让你忍之不尽、弃之不能，那真考验着你的意志、你的承受力，让你反应迟钝、动作缓慢、注意力难以集中，你才会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粒粒皆辛苦。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走进去，你首先必须学会适应、学会承受。三天腰四天腿，咬牙挺过去，过了这一关，才能优游从容、进退自如，才可以享受到劳动创造的快乐与满足。热、渴、疲、累交加之时，林下小憩之美，凉茶白开之甜，池水清冽之爽，清风徐来之惬，都倍增其享用。此时目游四方，阅览天地，看夕阳返照，层林竞秀，村落掩映如画，田园一派静穆，于是百虑消歇，万念俱灭，肆意随心，神归化外，陶然而忘忧矣。

傍晚，两块田安插完毕，原计划超额完成，总算可以让母亲放心了。自己在简单的清洗后，拿着相机，行走于夕辉映照下田园小径，随意采几幅小景。白天喧嚣的乡村渐渐沉寂下来，池塘、水田寒烟升腾，晚息的气氛已浓。感受着薄暮中原野的苍茫，呼吸着饱满酣畅的生命气息，身已沉浸，心已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