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奶

2012-05-05 19:53 | 作者:荒漠孤雁 | 散文吧首发

中等的个子,微胖的身材,一色儿的黑衣黑裤黑鞋黑帮腿儿,头上又经常缠着一方黑头巾。粗黑的脸庞上坑坑洼洼,布满了斑斑点点 ,恰是她多事的象征。一双不大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放射出犀利、鬼怪、狡黠、自私的光芒。两片厚厚的嘴唇是制造尖酸刻薄话语的发源地,一双被封建思想残害过的小脚在地上扭啊扭,扭出了我俩间的结结冤仇。。。

她就是我的二奶。在我小时候的眼睛里,她就是坏人的代表,恶人的象征,是我最最最不喜欢的人。一看见她,我就浑身的不自在,满身的不舒服,一肚子的怨气,我俩磕磕绊绊事事不休。

小时候的我也是黑黑的,胖胖的,虎头虎脑的,加上性格活泼,好事好动,喜说闹,不但长的与淑女的形象挂不上边儿,性格也着不上调儿。也许我的长相真的是违背了事物的生长规律,很是冒犯了她的眼睛,刺激了她的神经,激怒了她的情绪,于是她是咋看我咋不顺眼,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往往集愤怒、厌恶,挑衅于一体。

当时我的父亲是队里的书记员,管着队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平日里家里来来往的人很多,不是问父亲这事儿就是那事儿,一拨一拨的接连不断,有事儿的问事儿,没轮着的就逗着我玩儿。他们有的抱着我放在树杈上,有的则把我放在墙头上,让我仰面朝天地躺着,我下不来,又不敢动,便躺在墙头上大哭大叫起来。有的则故意逗我说,我是他的女儿,小时候不慎丢了,被现在的父母捡到,现在要来领我回去。小时候的我头脑简单,再小的事情都翻不出个过儿来,一说一个准,咋说咋信,一信都闹,哭着闹着不愿意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时候,我还会把看戏时偶尔学到的几句,当着众人的面儿,模仿着舞台上的人物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惹得大人们一阵阵喝彩,还不住地把我抛得老高,当时我不懂得啥是害羞,也不懂得啥是不好意思,更不懂得啥是虚伪,啥是奉承。我只知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当大人们叫好时我就认为我唱的就是好,我会唱的更响,蹦的更欢。这时候,我二奶扭着小脚一摇一摆的来了,看到我,嘴一撇,眼一斜,冷冷说道:“人来疯儿。看啥时候会有个老稳样。这样下去,学不到啥好上。”她这样一说,母亲就对我大喝一声道:“跑出去玩儿去,到吃饭时再回来。”小时候头脑虽然简单,对复杂的事物虽辨不清,但对于简单的东西还是能分出个好歹来的,特别是对人物的褒贬之语,最为敏感,反应最强烈,当她的这句话刚落地,虽然迫于大人的压力我不敢堂而皇之的顶过去,可在心里却狠狠地叫道:“地主老恶婆!”而且一遍一遍地叫,啥时候觉得解气了方可停止。

还有一次,二姐的婆婆家派人送来彩礼,在那一包袱花花绿绿的衣服中,我突然看到一条绿丝巾,我眼睛一亮伸手便抓了过来,抖开一看,嗬!好漂亮啊!一道道深绿,一道道浅绿交错铺开,绿得耀眼,绿得醉心,质地柔软,闪光发亮,揉在一起握在手里,轻轻柔柔如一团浮云。我赶紧展开想系在脖子里感觉感觉它美好的滋味,突然,手里一紧,只觉它凌空飞去,我扭头一看,是被姐姐抢了去。我顿时大叫着去抢,姐姐眼明手快,个子又高,她突然变戏法似的一转身我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哪里肯罢休,哭着闹着不依不挠,不吃不喝。可姐姐根本不理会我,她饭一吃,跟着她那一帮小姐妹去地里干活去了。撇下我想咋地咋地,不理不睬。现在想想也是的,当时那也是她的心爱之物,她怎会舍得给我?可那时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坐在地上无休止地哭闹。。。。母亲过来哄我说:“好了,不要闹了,将来你找个婆婆家,给的比她的要好,比她的要多,不给咱不嫁。”我一听赶紧对母亲说:“那现在让我先戴戴姐姐的,等将来我婆婆家给的我都给她,我一个也不要。”母亲没有话了,也不理我了,转身走了,我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番,也没有找到,坐到地上哭的更欢了。这时候二奶又来了,说是向母亲借什么筛子,她一看到我在哭,就没有好气儿地说:“咦,三马蜂,三马蜂,谁又捅这个马蜂窝啦!”在女孩儿中我排行老三,你别看她目不识丁,她还挺会起名儿,我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声反击道:“你四马蜂,你五马蜂!”“你瞧瞧,你瞧瞧,你养的闺女,成啥样子了,咦,要气死我。。。”她还没有嚎完,我直觉的头上啪啪两声,母亲狠狠地给了我两巴掌。我丝巾没有得到,又白白地挨了两巴掌,这都怪这个老恶婆,我霍地站起来,正要大声叫“老恶婆——”母亲似乎有所察觉,她拿起棍子作势要打我,我赶紧跑了出去。但心里却叫道:“我恨死你了老恶婆。”

另外一次是一年的中秋节,母亲要去走亲戚,她在家里忙活着礼物,让我去二奶家借她的什么带花边儿的竹篮子,说要用一用。二叔当时是乡医院的院长,成天走南闯北的,出出进进,见多识广,穿戴整齐,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头儿有脸儿的人,经济条件比一般的人家要好的多。这也许就是促使二奶高人一等的根本原因,也是助长她嚣张气焰的主要因素,她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蛮横无理,说话冷言冷语、刻薄狠毒,做事自私自利不留后路,邻里之间格格不入,不得人心。要不是母亲催的急,我真的不想去,我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二奶家的门口,一进门我就觉得心里凉丝丝的,心想既然来了,一定得完成任务。我来到院中,一眼就看到二奶蹲在自家的水井旁,身边放着一个大竹筛子,筛子里盛着许许多多的杏子,金灿灿、圆溜溜、亮闪闪,硕大滚圆。二奶面前还放着一个小水桶,看样子是在洗筛子里的杏子,然后再放到小桶里。由于时间紧迫,我不能多看,更来不及去细想杏子放到嘴里咀嚼的滋味,我喊了一声:“二奶,我妈让我来借你家的花边儿竹篮子用一用。”随着我这一声清亮的呼唤,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二奶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接着她赶紧站了起来,端着筛子提着桶子慌里慌张地钻进了东厢房,连往我这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接着我听到东厢房里传出了二爷和二奶的对话声,只听见我二爷说:“咋不给孩子拿两个尝尝,也不是少。”接着便是二奶的声音,不过她声音很低,很细,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要知道,当时我大脑虽不成熟,但我的听力是相当的好,极其敏锐,只听她说:“你知道啥,小孩子家不能挑逗,要不她吃了这次想那次,天天来不到头儿了咋办?她不问则罢,要问就说是她二叔弄的药。”毕竟是小孩子,心里虽然也知道生气,但却不知道掩饰,更不知道装聋作哑。天真幼稚暴露无遗,我大声叫道:“二奶,我看见了,那不是药,是杏子。”我这样一喊,二奶慌忙出来了,她抖动着两片厚厚的嘴唇说:“小孩子家,知道啥,这是你二叔刚弄回来的药。不知道别瞎说。”“药?有那么鲜亮的吗?有那么大那么圆的吗?”我争辩道。二奶的脸更黑了,“死妮子,铁嘴粘牙,说瞎对秃儿。死蛤蟆说出个尿儿来。”二奶恶狠狠地说道。说着,她把篮子往我胳膊上一挎,说:“赶紧回家去吧,你妈等着用呢。别成天乱讲话,话匣子。”这次,她连杏子啥样都没有让我瞧仔细,却又送了我一个绰号回来。但转身我就忘了生气,天真不见得不好,在那时它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无论多么丑恶的东西,在孩子的心里都永远都不会持续太久,孩子那小小的心房里,是为一切美好的东西准备的。我挎着篮子一蹦一跳地走回家中,但再给母亲篮子的一刹那,没有忘记把在二奶家看到那个给自己印象最深的东西——杏子给母亲讲一讲,孩子永远对吃的东西念念不忘,至于二奶教训的啥我似乎记不囫囵了,一句也没有向母亲提起。母亲只是关切地问:“让你吃个吗?”我摇摇头,母亲听了转身掀起衣角像是擦眼泪。如今的我才明白当时母亲的心情,当她想像着自己的孩子看到那一筐子杏子而不能吃的馋样是一件多么心酸的事情!当她再想到一筐子的杏子竟没有被自己天天叫上几十遍的大婶拿一颗给自己的孩子尝尝又是一件多么心痛的事情!心酸和心痛让母亲流泪不止,我也隐隐感到这与二奶有关,心里对她的恨更深了一层。

就这样,我与二奶的斗争坚持不断的进行着,“人来疯儿,三马蜂,话匣子。。。”也不断地从她那里领着绰号,验证着斗争的历程。她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而是恶狠狠地叫着她给我取的绰号。有时我还真怕她叫我的名字,要不我心一软,这持久战不就结束了。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辨别能力的增强,所有的事物在我面前渐渐地明朗化了,我对它们的认识和理解也上了一个新台阶,提升了一个新层次,不过我同二奶的斗争似乎还停留在原地,她并没有改变对我的看法,对我也没有什么好转,我对她也没有像认识其他事物一样来一个新的感觉,所不同的是,同她的斗争方式不再赤裸裸的了,也不再死抵硬抗了,而是变得更加艺术化了,文明化了,同时也显现出了一点文学的韵味儿。

记得我第一次上中学回来,剪了一个超发,兴致勃勃地回家了,满怀的喜悦,满怀的激动,满怀的新鲜,想赶紧回家对家人讲讲学校的种种事情,可是刚一进家门,就迎面碰到从我家扭出来的二奶。她一看到我,倒是吃惊不小,原想着她会嘴上积点德,对我的新变化多少说几句像样的话出来,没想到她开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瞅瞅,你瞅瞅,剪的那是啥发型呢?男不男,女不女的,二虎头小样,要难看死了。”说着还左右摆着手,一副十分讨厌的样子。她这几句话,顿时把我刚才的兴奋劲儿扫得荡然无存,我强压火气,柔声说道:“二奶,就这种发型还挺贵的,剪剪要两元钱,你可不能去剪啊,就你那几根头发,剪剪罚不来的,亏大了。”二奶一听气得大骂道:“你这个死妮子,你咋说话呢?我看你要成精罗!”“二奶,我这么大要是都能成精,像你那么大岁数,不早就变成妖了?”说着我嘻嘻笑了起来。我看二奶气得两腿儿直哆嗦,她翕动着嘴唇咬牙切齿地道:“梅——你出来,你瞧瞧你养的这是啥样的闺女,越大越不知道老少了。”嗬!还想把我妈搬出来打我,我说:“二奶,二奶,我这叫的是什么,不知道老少,我咋没有叫你别的什么啊?”“咦,这死妮子,要气死我,在学校不知道老师这是咋教的,都学些什么东西,越长越不像话。”她竭斯底里地骂道。看她生气的样子,我倒乐了,说:“咋用老师教啊,老师顾不着教这个,我这都是二奶教好的,根本麻烦不着俺那可敬可爱的老师——”一听我这样说,二奶拿起拐棍上来就敲我,我一转身跑了,让她在后面骂去吧,要不气得那点不好了,我不好向二叔交代。

在以后的斗争中,我略显优势,略胜一筹,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那个有钱的二叔就在村东头给她老人家又安了个新家,她老人家就摆驾东移了。后来再加上我在外面上学不常回家,我和二奶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几乎长年不曾见上一面。斗争也就接近尾声。

记得有次见面是我上高中放暑假回家,母亲领我去田间干农活路过村东头,巧的是刚好在此路遇上二奶,此时的她真的是老了,虽然还是一袭的黑衣,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但她那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浑浊的眼睛却告知了她已到暮年,此时的我也许是真的长大了,也许是出于对老年人的同情和爱怜,我对二奶不再怀有敌意,我腼腼腆腆、轻轻柔柔、亲亲切切地叫道:“二奶好,近来身体好吧?”二奶用衣襟擦了擦眼睛,指着我问母亲:“这个是那个三马蜂?”母亲点点头。“哎呀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变了,变了,真的是变了,变白了,变高了,变漂亮了,更重要是是变得懂事了,变乖巧了。真是看不出来啊!”二奶说着,叹着。我连忙说道:“二奶,我小时候不懂事,没少惹你生气,你大人有大量,别给我一样,我以后会听你的话,不气你了。”“好,好,好,真是乖孩子,时间造就人啊!”呵呵,听她话音好像时间光造就我了,她好像没有啥改变似的。心里想想而已,千万不能说出口,我安慰着自己随母亲远去。

这一远去,还真的是远了,再得到二奶的消息,是我刚结婚不久,有人来家里禀报,说二奶病故,让我们前去吊唁。我心里一惊,火速赶到,可是再看的却是躺在灵柩内的二奶,她很安详,依然是一袭的黑衣黑帽,但却看不到她眼里的目光了,两片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我心里一热,两行热泪顺腮而下,我多么渴望我的二奶能再启动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骂我一两声啊!“三马蜂,人来疯儿,话匣子,死妮子。。。”还能源源不断地如炮竹般地从她那张嘴里蹦出来啊!可是再也不能了,只能让那些称呼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永远的定格在回忆里了,再谈起我的二奶,想念我的二奶,也只有从记忆的深处去探寻了,永别了!我的二奶,我泪洒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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