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如血(上)

2012-04-07 19:46 | 作者:武陵雪 | 散文吧首发

长河如血

——写在前面:越真实,越让我们在难以置信中悲悯。在这里,真实的姓名已经被隐去,而生活与社会的真实却毋庸置疑。

(一)

许是因为这是一个新世纪的开始,2000年的红叶比往年红的浓重,在洪小凤眼里,夕阳映照之下,大江两岸漫山遍野的红叶,浓郁得像血,像自己怀里一次次淌出来,将凝未凝的鲜血。

打小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小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沉的看过长江,而此刻,看着江上过往的船舶,突然有一种想把自己也变成一艘小船的冲动。那大江东去的小船,在夕阳的余晖里,那么自在,那么惬意。

生命,如果也跟行船一样简单明白该有多好!小凤这样想着的时候,眼里有一束毅然决然的光芒,闪耀在血红色的波涛之上……

——第一次坐在江边,是1982年的初秋,那时的小凤才九岁,小女孩已经偿到了眼泪是什么滋味。

“女娃子读再多的书都是别人家的,不如在家放羊!”正是父亲的这句话,把小姑娘曾经幻想过的所有朦朦胧胧的未来之彻底打破。

九岁的女孩,跑了十几里山路,找到外公,她知道外公最疼她,固执的爸唯一可能听进去的,只有外公的劝说。然而,这一次,外公的说服居然一点没有动摇爸爸的决心,就像凡人无法动摇上帝的意愿一样。

妈妈从课堂上把小凤领出来,又从老师那儿退回18块钱的书学费那刻,女孩似乎明白,今生与学校无缘了。老师,同学,书本,作业等等,所有这些与学校有关的东西,像天堂,亲切而美好。仅仅两年,仅仅九岁,就突然变成了永远

小凤回头看山坳里的学校,看见老师依然在教室外目送着自己,尤其,听见自己所在的二年级教室又一次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曾经也有自己童稚声音的集体朗读,此刻像竹板击打胸口一样,一阵比一阵难受。九岁的女儿心,第一次孕育出失落而伤悲的眼泪。一下子挣脱了母亲的手,向着江边飞跑,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直哭得滚滚的长江水,一片模糊。

九岁的女孩,不知道什么叫不公平,只是感觉从此自己就跟村里其他孩子无缘无故被分开了。一个人的天空,有些寂寞,有些怕。

第一次哭长江以后,我们的小小主人公突然对长江有了一种亲近感,以后的日子,每次放羊,小凤都会看着长江发愣。

有一天,女孩正痴痴地跟大江诉说的时候,突然传来父亲的吆喝,“你看的羊子,吃了别人的麦子了!看我回来不打死你!”

小凤转身就去追赶吃小麦的羊,而那只羊却越跑越快,小姑娘追了有半面山,终于,羊跑不过她,累了,站在那儿。突然,女孩从来没有发作过的怨恨与愤怒像火山一样迸发,“就是因为羊,我才读不成书的!”这样的念头才上来,就冷不防逮住羊子的一只后腿,往坡底下飞跑。山羊无辜的叫声,羊肚腹在陡坡上被撞击的笃笃声,都瞬间成为小姑娘怨恨的情绪表达。

这样的发泄,不是哭,却比哭痛;不是骂,比骂暴戾。天知地知,这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唯一可以做出的反抗。

还没到家,父亲的竹荆就劈头盖脸落下来了。那一鞭子又一鞭子的生痛,直到母亲闻讯扑上来,“要打,把我也一块打死好了!”

母亲用身体保护了小凤的生命。小凤跑了,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姨妈家躲了起来,在那里,父亲的竹荆鞭长莫及。三天以后,当外公找到小凤的时候,撩开孩子的衣服,全身上下全是血渍累累的鞭伤,体无完肤!

从十二岁开始,在三峡巫峡段长江边的田间地头,人们常常看见小凤和父亲的身影,一老一少,在空濛的云雾山中,寂寞地品尝岁月

改革开放把农民解放了出来,土地承包制却把小凤用绳索栓了起来。用小凤的话说,十二岁起,除开犁地之外,所有的农活都可以独立完成了。

(二)

岁月无情,时光有眼。十七八岁时,洪小凤竟出脱成四里八乡最漂亮的大姑娘了。苗条的身段子,得益于常年劳作的健康之美。粉嫩的脸上一脸的朝气,尤其一双不太大却特有灵气的眼睛,配上一支傲气屹然的小鼻梁,樱唇才露,精神早现。好一副精干灵秀的少女景象。

早有提亲的上门撮合。父母一商量,决定把小凤嫁给邻村的文家。文家四个弟兄,前面三个都已经成家,唯有最小的老四未娶。

正十九岁上,小凤成了文家的幺儿媳妇。

结婚,新郎没有跟小凤拜堂,因为放不下手头的麻将,也没有跟小凤圆房的意思。许是第二天,见到小凤太漂亮,动了心,从麻将桌下来,句话不说,以强奸的方式把小凤给整了。整完以后,又去了麻将桌。天快亮的时候,新郎回来,似乎意犹未尽,再一次把小凤压在身子底下,小凤只感觉下部钻心地疼。男人三下五除二完事以后,还是不说话,把鸳鸯枕扔到床的另一头,倒头便睡。

——这就是小凤的新婚之夜,在一种极度被欺辱与委屈的氛围里,泡着眼泪,开始了属于自己未来的新生活,同时也正式拉开了一个女人悲惨人生的序幕。

公公婆婆见媳妇不仅长相中看,而且伶俐顺,还加勤劳吃苦,不论家务还是地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因此,没有文化处就被忽略了。

结婚以后,小凤才知道,原来将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丈夫文奎,竟是一个不做正事,嗜赌若渴,游手好闲的好色之徒。小凤想,只要不输大钱,大不了自己辛苦一点就是。婚姻的新奇与幸福,依然笼罩着这个稚嫩的小家庭

端午前后,是水最丰厚的季节,一下就是好几天,不依不饶地。依山而建的农家小院,房前屋后都是流淌的雨水。眼见泥石流就推进家门了,只身救水的小凤只好去麻将桌上搬救兵。

文家四弟兄,一家出一个人,正好一桌,战斗正酣,哪有闲心管泥石流。一连催了三次,男人们无动于衷。又一阵大雨如注,后山的泥石流居然冲进了堂屋。小凤再也按捺不住,冲进麻将屋就大声吵嚷,男人们只好停了手中的娱乐。输了钱而又气急败坏的文奎,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你妈卖×,老子才坐上来就叫唤。”——突然想起新婚之初自己向文奎恳求过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不准骂我妈妈且丈夫曾经满口应允的承诺,小凤回了一句“你没有妈,你往哪儿来的?”

话没说完,只感觉后肩被什么东西沉重的一击,小凤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双眼金星四冒,想挣扎着起来,已经没有动荡的力气。文奎却骂得更加厉害,也不让旁人去拖。一会儿工夫,小凤全身便浸泡在泥泞之中。男人们处理完泥石流,又上桌玩麻将去了。三嫂看不过去,叫了大嫂帮忙,把已然不能动荡的小凤抬回屋里。

泪水像屋檐上哗哗的雨水,顺着年轻女人的脸颊流下来。渐渐地,小凤感觉到了疼痛的中心点,右肩锁骨。伸出左手沿着锁骨摸去,锁骨已经断裂,翘起来老高,把皮肉都顶了起来。

麻将声,雨声和女人的痛苦呻吟,这个下午,小凤躺在床上,再一次聆听到了一部叫“人世间”的魔咒。天色早已经黑下来,雨中的交响乐却越发刺耳。

直到下半夜,才找来一个当地的土医生。

医生是个瘸子,远近闻名的接骨高手。看过伤情,问过原委,再问众人为什么那么晚了才去请他,众人无语,面面相觑,而小凤的泪,此刻竟跟外面的屋檐水,如注而下,串串有声。医生明白了,以摇头代替了叹气。(出于对小凤的同情,本来贫寒的瘸子,没有收小凤一分钱医药费。这是后话。)

整整四天,小凤不吃不喝,只是让泪水沿着脸颊不停地流,枕巾湿了一次又一次。

锁骨粉碎性骨折,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身子在头两个月就一点不能动荡的。

第六天夜里,小凤朦胧中感觉男人在动自己下身,——为了大小便方便,从医生走后,病人就没有穿里衣。一下子惊醒,顺势给男人一脚,“你这个畜生!”

而这个畜生只坚持了一个月,软磨硬求,到三十天那夜,小凤同意了。殊不知“这畜生就不通人性”,兽性来时,哪儿顾得身子底下有个孱弱到极致的病人,小凤本来就娇小,这一场大病,早已经皮包骨头,如何经得起文奎畜生般的激荡。刚接好的锁骨,断了!

这样的折腾,五次。也就是说,小凤的锁骨断了五次,又接了五次,瘸子医生跋山涉水跑了无数趟,而小凤,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年。

小凤被文奎打的日子,是新婚第五月。

(三)

大女儿就是小凤在骨折疗伤期间的第二个月被怀上的。也就是说,她在娘的肚子里,有一大半的时间是跟随母亲躺在病床上度过的。

孩子出世以后,文奎见是一个女孩,当时就说掐死算了。是小凤一句“第一个都不要,以后你还想要儿子?”的话,让大女儿侥幸活了下来。

有了女儿的小凤,生活里增加了新的内容,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的一份弥足珍贵的快乐。因此,干起活来也格外有精神。不到两年,不仅承包了鱼塘,还建起了养鸡场。

心情好,孩子上身也快。

小凤祈祷着为文家生一个儿子。

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来说,怀孩子和做农活是互不影响的。即便马上就要临盆,男人依然醉生梦死于麻将桌或其它让自己肉体快乐的事。小凤知道男人在自己身边有好几个相好,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1995年,那是个深秋的下午,小凤在地里挖红薯,腆着大肚子,许是锄地的力气用得太猛,把身子给扭了一下,肚子竟疼了起来。感觉不适,立马往家里回。刚躺到床上,还没有等得及送上接生水,孩子就生下来了。

听见有人说又是一个女孩,文奎冲进产屋,一把抓住婴儿的双脚,倒提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到床上,恶吒吒地说“谁也不准动她!”

小凤感觉一丝恐怖,她知道狠毒的丈夫要干什么。可怜的婴孩,也像预感到什么一样,不再哭叫,一只小手不停地摆动,碰触在妈妈血迹未干的大腿上,一次一次,似乎在乞求:“妈妈救我!妈妈快救我!”。

小凤看着无辜的女儿,心若刀绞,“孩子,谁让你遇到这样一个牲口不如的父亲!”

男人跟婆婆在外面嘀咕一阵,先后进来。婆婆手里端了一大杯烧酒,畜生走过去,把自己女儿的小嘴掰开,也不管床上的小凤哭天抢地般哀求,只把白酒一股脑儿灌进去,然后把婴儿的身子翻过去,将头死死地压在被子上……

小凤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这噩梦一般的几天,没有人安慰,也没有人给小凤吃的。到第三天,小凤自己撑着身子下床,生火,做饭,为了不到两岁的大女儿,为了家里的鱼塘和养鸡场。

须知,文家四弟兄以及公公婆婆,住的是同一个院子。

公元1995年,中国西南农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因为生不出儿子,所遭受的欺凌,已经远不是一个“非道德”就可以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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