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十年祭

2012-04-01 10:59 | 作者:陌上桑 | 散文吧首发

清明节谨以此文献给我那草根父亲

周末和朋友去底特律河中的一个小岛上烧烤,虽然底特律的纬度和东北长差不多,可能是紧临五大湖,这里早已不见冰,寒意全无。青青草地添新苗,萧萧落木满春蕾。沙鸥在暖阳中自由翱翔,欢歌啼唱;松鼠在树林间玩抓迷藏,穿梭戏闹;微风和着春的气息,将静静的底特律河水中美丽的温莎倒影,如油画般徐徐展开,面对如此引人的异国春景,无需屏息聚神,自然尽情欣赏,无奈不经意间思绪将我牵回到了那草长莺飞的水墨江南

此刻的江南离我身如此之远,离我心又如此之近。因为每到清明,在布谷的催叫中,父亲卷起裤管,扬鞭扶犁,将水塘边的那块四方田,如日记般的一页页翻开,然后用耙画成方格,再亲手撒下金黄的稻种,于是有了春种秋收的第一行。今,故乡的蛙声将我从睡中叫醒,在这寂静无人深夜里,窗外绵绵的细终于帮我打开了那本父亲书写的日记,那段这段尘封十年的往事,在眼前跃然清晰起来。

父亲的生平非常简单:民国三十年五月初十生,隆回人,昆季三人,上一年学,幼年参加劳动,到及甲而逝,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草根也。而我能够“全身而退”,恰恰是因为我那草根父亲二十多年来佝偻着背,把草根深深地扎入那片山窝窝里,将我一点一点地顶起推开,直到草黄根枯为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情如此,亲情亦如此。我和父亲之间的这段情,开始是幸福的,中间是有记忆的,而结局却是如此凄凉,使我每次回家都惭愧地长跪于坟前,不忍起身离去,也许是天命难违,前生注定,缘到此止罢了。

我的出生父亲应该是欣喜的,可谓中年得子,大姐比我整整大12岁。如今每回家,母亲就对我讲:父亲怕小孩拉屎撒尿,哥哥姐姐一个都没抱过,而对我例外,干完农活回家后总会抱会我。姐姐常告诉我:父亲最疼我,在我二三岁时,家里养了好几只母鸡,每天下好几个鸡蛋,但这些蛋都归我,而且母亲还要酿糯米酒,使我每天能吃上甜鸡蛋羹。两个哥哥也多次笑对我说:父亲最“偏心”,在那个饿肚子的年头,还要母亲每顿饭在杂粮旁边,煮一块够我吃的白米饭,好让他们有口水吃杂粮。现在想想,哥哥们说的是对的,因为那段满锅只见粗粮不见米粒的岁月,一年中也就过年能吃到白米饭,而我却日日侵占着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况且他们那时正在长身体,最大的希望就是吃到米饭。而所有的这些往事,都没给我留下一丝痕迹,因为那个年代所有的苦都与我无关。

在我童年时,父亲身强体壮,能吃苦耐劳,干活有计划,家境在村子里还算较好,使我食能果腹,衣可避寒。但到初中时,家境每况愈下,有时学费要向亲戚邻居借了。因为那时姐姐早已出嫁,又有三个小孩,自身难保;大哥一心想要个男孩,和大嫂东躲西藏,多年未能如愿;二哥虽然在广州“风风光光”做包工头,可他嗜赌如命,年年精光。到初三时,我早已无心念书,整天梦想着,要是能到广东挣钱该多好呀。毕业后自然没考上县重点一中二中,但收到了我们镇八中的通知书。按当时的处境,我估计父亲不会让我读书了。而我心里倒是没有任何不快,更不会向父亲要求,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广东打工。整个暑假都在盼望着,父亲开口放行。可到开学的那天早上,父亲突然叫来村里的屠夫,把母亲喂的那条并不肥壮的猪卖了,然后把那一百块钱递给我说:“到现在我们家都没出个高中生,你去读书吧。”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了。八中在镇上,离家近四十里,每月放假一次,让我们回家拿米拿钱。每逢月末,父亲就会犯难,米是有的,但那几十块伙食费,有时不得不向邻居东拼西凑才弄齐。一年转眼即逝,放暑假我回到家时,父亲为难地对我说:“你去广州你二哥那打个暑假的工吧。”当时没有想到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我二话没说,第二天便欣喜若狂地南下广州了。

对一个穷乡僻壤的山伢子来说,第一次见到白云宾馆,花园酒店那样的高楼大厦;繁华似锦,灯红酒绿那样的珠江夜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那样的繁华都市,兴奋之情真是难于言表。但我不是来消费而是来打工的,而且很快知道了,二哥的包工头只不过是承包些广州富裕人家盖新房的活。尽管搞建筑非常辛苦,都是些挖深坑打地基,挑水泥砌红砖的重体力活,整个腰疼手破,还有广州那高温高湿的天气,使我浑身长满痱子,疼痛难忍。但我并没有想家,因为数年来我一直梦想逃离那个寂静漆黑的穷山沟,而在这里,仿佛能触到我所有的梦想。没想到开学时,父亲托人带信给二哥,要我回去读书。父命难违,二哥只好送我到三元里火车站回家,并给了我一期的学费。

在父亲的坚持下,我的高中生活又得以继续。在以后的学习中,我并没有珍惜父亲给我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而且很快就忘了手和肩的血痂,整日和那些没有去过广州的同学,尽聊些羊城是怎么样怎么样的繁华,弄得他们心猿意马,也无心上学,并且约好毕业后一起去打拼一片属于我们的天下。这后二年,转眼即逝,高考回家后,我便向父亲请求去广州打工。但是父亲对我说:“等出来分再去不迟。”而我早胸有成竹,暗地里嘲笑着父亲,尽做些白日梦,这等也是白等。因那个时候的八中,基本全军覆没,年年剃光。我等了二十来天,分数不出所料,回家怕父亲责骂,假装闷闷不乐。第二天,母亲帮我准备好行囊,就在我要离家南下时,对我一向管教甚严的父亲,此时却说:“谁又不想读书。”当时我认为是父亲对他没有能力继续提供我复读的一份愧疚,或者是对我落榜的一份安慰,那时我没顾多想,只顾奔广州。

再次来到广东,我没有像我同学那样选择去深圳东莞进厂,依旧去广州找我二哥,因为我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二哥那样的包工头,只是不赌。二哥也很高兴,因为他不会记工分,更不会管账,最关键是承包工程时,不会算有多少土方,要用多少建材,完全是根据他的经验来讨价还价。出人意料的是,还不到一个月,父亲来信说:他脚的风湿病又犯了,而且这次十分严重,邻居告诉他有一种进口药非常管用,并且寄来了药盒,吩咐我买好送回去。于是我和二哥拿着药盒,去广州那几个医大附属医院四处打听,可是都没有。有一天,我到员村广州市第六人民医院的药房询问时,大夫说不知道,要我拿药盒给他看,于是从口袋里掏出这个被我好几天拿出拿进寄托着父亲希望的药盒,可他嫌脏,用镊子夹起来凑着看,然后告诉我没有。就他这么轻轻的一夹,把我多年来一直追求、那个美好的都市梦夹了个粉碎。然后又去各个药店打听,始终没能买到,由于担心父亲的病,二哥要我回家探望。

回家后发现平日很少发病的父亲,真的病了,双腿浮肿,用手轻轻一按就能留下一个硬币大的坑,好长时间都不能恢复,走路已十分艰难。于是我准备留在家干农活,可是没过几天外公写信来询问父亲的病情,还说他给县里办复读学校的宋校长去了信,嘱父亲再坚持一年,让我复读。可能是在广州受了点刺激,那时我真的想读书,但当时的情况,我是难以启齿的。后来父亲还是按照外公的要求,让我拿着给他治病的钱去复读,且最终可能是幸运之神的光照,让我考上了大学。

当我把通知书递给父亲时,他左看右看,显得十分兴奋,但当他看到学费单时,脸上的笑容消失地无影无踪,学费就要三千块,总共要五千多,那有这么多钱。父亲只好像往日那样,走东串西地借了三千多点,最后还差两千怎么办,于是把大哥叫来,说把祖宅的旧房子给我,新屋给大哥二哥,他俩每人补我一千块钱,就这样凑齐了第一年的学费。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母校沈阳药科大学,第二年因98年南方发洪水,家里受到了点损失,学校知道后把我的学费全免了,第三年的学费一直拖到毕业时才交,第四年由于多次拿到学校的三好学生,学校也给免了。同时我也要感谢我的大学同学,每逢学校有什么贫困奖金,大家都让给我,还记得有一次大家集资去春游烧烤,班长荒山怕我没钱不想去,便说经费从班费中出,这件事直到毕业后,我爱人告诉我才知道的。但是,我这四年的生活费,主要还是靠我的草根父亲,拖着病腿下地种粮,然后母亲用粮食喂猪换来的。

整个大学期间,我就家回过二次,都是过年。

第一次回到家里,父亲非常高兴,还要特意母亲给我酿了一罐糯米甜酒,说我爱吃。南方的天很冷,夜里父母陪我围坐火坑前闹家常,把土灶上的那锅水,烧地呜呜作响。聊到深夜,父亲见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要母亲打开包白砂糖来泡水喝。我说家里不是有甜酒吧。父亲不肯,笑着说:“那是给我吃的,要是每天有这样的糖水喝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我隐约发现父亲的那笑,是他用力从皱纹中挤的。其实家里还有蜂蜜,因为父亲是养蜂的,都会把春秋季刮的蜂蜜贮存到冬天,这样能卖个好价钱,但我不敢说,怕父亲为难。

第二次是大四寒假,本来我是不想回去的,因为明年就毕业,工作后再回家。在期末考研第一天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是老孟,还是我后来的爱人,非得那晚请客吃饭不可,最后在文萃路旁边一家小店吃的,吃完后我就回宿舍接着复习第二天我最蹩脚的英语,谁知道到了半夜,突然大病发作,浑身发抖,呕吐不止。最后还是老孟等同学半夜背我去陆军总院急诊,也知是啥原因,只好一瓶又一瓶的葡萄糖打吊针到天明,要等到第二天上班才能做全面检查。可没到上班,我央求大夫,说我不打了,我要去参加考研。大夫说你这孩子真是读书不要命,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考啥研。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我还是执意要走,再不走我就来不及了。到现在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咬牙到了考场的,又是怎样做完英语试卷的,只记得我打了平生的第一辆出租车。下午病情开始好转,体力逐渐恢复,回到宿舍,我看到了父亲的回信,因为我写信告诉他,过年我不回家。父亲来信的内容已早已忘记,信件也被我离校时统统当垃圾处理了。但我至今还记得那封信的结尾:而今汝父,齿落鬓霜,但尚能劳作,年底谷物有余,勿念。读到此时,从不想家的我哭了,也许是刚大病未愈的缘故,变得如此想家,想见见我那草根父亲。

说来奇怪,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病竟然完全康复,所以我没有告诉家里人。我的突然归来,让父亲觉得意外,但他照样十分高兴。邻居路过家门时,还夸奖父亲的八字好,有一上大学的儿子,将来可以带他到外面去看花花世界,苦有所得呀。我对邻居说等我工作了,我会带他出去的。父亲在旁边笑了笑,没有搭话。记得那天晚上还是像以往一样,围坐在火炕前闹家常。父亲突然把腿伸过来给我看,问我要不要紧。他本想挽起裤管,但小腿肿的很厉害,已经无法挽起。我安慰他说:“不要紧,风湿病是慢性疾病,而且您还年轻,不到六十岁。”其实我心里知道,父亲的病已经很严重,并且牵系到心血管系统,因为那学期我已经学完了药理课,本想等我毕业后带他去城里做个全面体检。

可是等我过完春节正月回校后,父亲在二月初就得脑中风,全身不遂,言语尽失,但意识清楚,就这样熬过一周,便走了。父亲的死对我们兄弟姐妹打击都很大,因为他还太年轻,要到那年的五月份才满六十。而留给我的是永远不能愈合的痛,因为我没能让他看最后一眼,更没能给他送终。他得病后虽然没有要求我回来看他,但我想他是想的,正如他看到我那年说不会回来但最后回来过年一样。父亲的死因,风水先生说是与我相克,嘱咐家人说告诉我越迟越好。最后还是母亲,快到年末时在我一再询问为什么父亲不来邻居家接电话时才告诉我的。当年我回到家后,尽管母亲对我表示内疚,两个哥哥也不停地道歉,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从那年起,家里过年便少了我的草根父亲。

在我的整个求学生涯中,父亲对我是没有什么硬性要求的,只是说过我的字写的不好。到如今,我的字依然还没有父亲的好。我想他年轻时应该是喜欢读书的,所以在我博士毕业时,想在论文中作序纪念我的草根父亲,但是那时我还无法接受父亲的逝去,一直不忍下笔。我后来带着这个疑问问母亲。母亲告诉我,其实你父亲还是外公的学生,学习还不错,但读完一年后祖父便要他辍学务农,他执意不肯,继续每天到课堂听课,最终因家贫无钱缴费,领不到课本,上了几个星期后便回家务农了,但婚后也有过一段昼耕夜读的日子。听到这时,我的眼角湿润了,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谁不想读书”的话。我不敢想象当年那个渴望读书的小男孩是怎样告别他的课堂,他的最后一课的。但此时的我明白:他是想在我的身上能实现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尽管含辛茹苦,负疾忍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没有想到,我和父亲之间的这段情会竟是这种结局。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从我的起名便埋下了伏笔,就如我的字“略文”,文是我们兄弟共有的,不知道父亲当时为什么要给我取个略字,记得我还曾向他抱怨过,说略不好听。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得那场病,但后来没吃药很快就好了,但是最终我的英语还是差一分,虽然总分在那年我报的单位名列前三。后来导师认为我做实验还可以,便给我申请了特招生,体检面试也一一通过,毕业时学校还把我的户口派遣到那个单位。就在我要离开沈城时,北京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我的录取资格已取消。当时我有点失望,但是并没有痛苦,而且很快就在北京的一个药厂上班,心想这样年底就可以带父亲去城里看病了。但最终父亲没能等到我带他去城里看病,更没能离开那山窝窝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

父亲葬在祖宅旁边的菜地里,但在祖宅的大围墙内,当时家里所有的亲戚都不赞成,特别是堂哥们极力反对,甚至要打那风水先生。但哥哥们死活不让,最后只好族长出面协调,将属于父亲祖宅的地方,都断给了堂哥他们。后来我回家问父亲葬在那,说在祖宅旁,我也认为不妥。因为那祖宅至少是父亲的祖父的祖父建的,到现在已有两百多年,尽管被后来的子孙败个精光,但毕竟是祖宅。其实祖坟就在大围墙外,葬在祖坟旁也是很好的。但哥哥告诉我,说有一年清明挂青时,父亲指着围墙内的那块菜地,说那里有块好地。凑巧这次又被风水先生选中,所以他俩就固执地要将父亲葬在那里。父亲坟前有两棵树:一棵是父亲幼时种下的梨树,因在正坟前,已被大哥砍倒只剩树墩;另一棵是大哥幼时种下的柚树,在坟侧,如今有合抱之粗,亭亭如盖。但父亲坟茔一直没有修葺,有一年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便要我们兄弟一起把父亲的坟砌好。于是我去找哥哥们商量,他俩说我们现在的家运还可以,不可乱动,所以我也没敢坚持。

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些了。先是姐姐从山上搬到我们的镇上,盖了新楼,还对我说要是我上学时她住在镇上就好,我就不用那么苦,天天可以到她家吃饱饭。大哥也在我们家的那块四方田盖了楼,大侄女去年大学毕业,如今在上海工作,大侄儿也上了二中。二哥也在广州成了家,侄儿四岁多了,长得很可爱。我也在北京成了家,小孩会叫爸了。如果您能活到今天,我想您应该会高兴的,因为现在您有条件能喝到您曾经想喝的那碗白糖水,甚至蜂蜜。但是转想也未必,我们兄弟几个,为了自己,至今都还没能实现母亲她的最低请求,给您修坟立碑做传,而是让您依旧躺在那堆荒草里。

今夜无眠,回想起来父亲去世后的这十多年,我一直在外流浪,期间很少回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国内到国外,有关故乡的人与事,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开始泛黄,日趋日远,甚至模糊淡忘,但我却始终无法忘记我那山窝窝里的草根父亲,因为这期间我一直背着父亲的根在流浪。梦想有一天,我能回到您的坟前,变成一棵草,化成一只萤,用我那微暗的灯光再伴您几个凄风苦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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