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有点蠢

2012-03-31 10:35 | 作者:大器晚成不再日 | 散文吧首发

我的青有点蠢

——北京宏志班青春祭(作者 陆 波 )

班训:

刻苦攻读,效他人进军北大;

认真作业,看我辈考入清华。

一.

我去参加刘梅的追悼会。

这一天我等了十多年,我想亲耳听听,她的凄凉晚景。

给我发帖的是陈翼,当年我被开除,是他帮我收拾书包,送我出门。分别时,他难过地说:“肖蔑,我相信你。”

我们在走廊上重逢,他没怎么变,敦厚的圆脸上洋溢着善意的微笑。我叫了声“班长”,他亲昵地捶了我一拳。早已到场的人看到我都瞪大了眼睛,我漠然地同他们对视,空气霎时凝固。我走到后窗的角落坐下,没有谁再看我。这些宏志班的精英,用报道里的话说:一群在困境中与命运顽强抗争的寒门学子,现在都已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

可我不同,我是渣滓,从那次不记名投票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之后。

二.

高三那年,我在李小白书包里看到本武侠小说,原来那本小说是他匆忙收拾书包时,拿错他的。他随手借给我,我很快被迷住。李小白把书要走后,我便光顾了学校后巷的一家租书店。

我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从前几名跌到了二十三名。宏志班一共才二十四人。配备了雄厚的师资力量,每次考试前三名的尖子生都有机会保送B大;而后三名则随时准备降级到普通班。这不仅丢人,还要补交高中三年减免的学费。对于渴望知识的寒门子弟来说,那是难以承受的。

那天刘冬梅在课堂上没收了我的武侠小说,用教鞭点击着我的额头:“知不知道明天就要月考了?”

第二天迟到的我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发还没开考,全班人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我,刘冬梅和校长都在。我的心“咯噔”一下,还未开口,刘冬梅先发制人:“昨天放学你干什么去了?”

“回……回家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不知什么时候赶过来的保卫科长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刘冬梅急忙补充:“班上有人看见你进校后,从一楼厕所窗户翻进了教学楼。”我无力地扫了一眼同学们,没有人回应我疑惑的目光。我只好承认:“是,我撬开了办公室的门。”

“用什么?”

“铁丝。”

三.

胡小芳是最后一个到的,尽管年届不惑,当年的班花依旧美得夺目。

陈翼清清嗓子,说:“人来齐了,开始吧。在座各位的书箱里都有朵白花,首先请同学们向我们的恩师,献上最真诚的哀思。”

刘冬梅的照片摆在讲台上,从教室右边开始,每一行的人鱼贯上前,将手里的小白花放在她的遗像前,很快,就堆起一垛儿纸花。我却把手里的纸花搓成团丢出窗外,陈翼看见了,欲言又止。

接下来是几个同学回忆他们到医院看刘冬梅的场景。李小白很激动,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这所高中任教,做了刘冬梅的同事。他说这些年刘老师一直都不快乐,她每天默默地备课,默默地做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教书上,几乎不与任何人沟通,医生说这个病就是心情抑郁落下的,她走前身上瘦得只剩下把骨头……

胡小芳插嘴问:“小虎还没放出来吗?”

李小白摇摇头,目光并没有同她接触,只是颓然道:“唯一的儿子不学好,这对单亲妈妈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刘老师真可怜。”

大家都静静地默哀,我却恨恨地想,活该。

四.

刘冬梅跟校长说:“这是宏志班的耻辱。”语气满是谦虚。我的血往头上涌,忍不住争辩:“我只是想把书还回去,那书是租的,交了十五块押金,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那试卷和其他几个班刚交上来的学杂费呢?”保卫科长吼起来。

我愣住了,刘冬梅冷笑了两声,死死盯着我:“肖蔑,我昨天批评了你,你才想起今天要月考,来不及复习,所以你铤而走险,偷走了试卷模板,顺便还洗劫了财物。”

“没有,我只拿走了那本书!”我委屈地喊道。

校长自以为是地循循善诱:“孩子,不要再自作聪明,你太年轻,也太幼稚了!”

“真的没有!”我忍不住咧开嘴哭起来。

“叫公安局的人来。”保卫科长沉下脸,刘冬梅忙拦住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对方不置可否。她又转过身来,对我警告道:“肖蔑,事实人证俱在,警察来了,对你对学校都不好!”

我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空白,警察来了会怎样?他们会打我吗?

我望向后方,目光从同窗们脸上一个个滑过,有的回敬我鄙夷,有的则一脸嘲弄,更多的把头扭向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的心彻底凉了。

刘冬梅见状,拿出一沓纸发下去,说:“这有关我们宏志班集体的荣誉,由大家来做决定。在纸上写下是否愿意给肖蔑一个机会,采取不记名式投票,相信他的同学只要超过半数,就让他留下。”

五.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述说着刘冬梅的好,她对学生要求多么严格,教学多么认真,由她带领的宏志班多么优秀,她对学校教育作出的贡献多么巨大!

我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喊道:“她妈的就是个乡愿,彻头彻尾的小人,货真价实的暴徒!你们都是她的帮凶!你们全部合起伙来冤枉我!宏志班里都是一些自私变态的混蛋!刘冬梅自以为认真负责,其实刻薄寡凉,她害了谁,谁就会去找她的宝贝儿子算帐。刘小虎打人嗑药全是我托道上的兄弟带的,他妈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他!”

“肖蔑,冷静……”陈翼试图打断我。

我不理他,继续说:“刘小虎其实就是个坏坯子。他妈对他就像对学生一样,只看成绩,从来不关心他的思想动态。你们不知道吧?那个小流氓十六岁就犯过罪,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我亲眼看见他强奸了一个女孩……这样的畜生,蹲大牢是早晚的事儿!”

“啊!”有人尖叫起来,是胡小芳。她伸手捂着嘴,脸色变得惨白,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陈翼想上前按住我,被我推开:“兄弟,我知道你是厚道人,当年只有你投了撑我的一票,我这辈子都记得,我不想跟你打架。”

“我也不想和你打。”陈翼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我,“肖蔑,我是相信你,但那票不是我投的。”

六.

陈翼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相信你,但没投你的票……对不起,你一直都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们俩的成绩总是咬得很紧,即使后来你因为沉迷武侠小说耽误学业,可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不能在没把握的情况下用保送名额做赌注,也许相信你的大有人在,但是我敢说,他们的想法都一样。”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错愕了半晌,喃喃道:“算了,即使你投一票,还是不能改变结果。”

“不,其实我能。”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包含着悲哀与嘲弄,“因为我知道那个贼是谁。那天晚上,我复习到一半,有份笔记实在抄不完,因为家离学校近,就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打印。我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学校围墙的缺口出来,是我们班的,他没看见我。”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愤怒地吼道。

陈翼苦笑了一下:“等第二天我知道他做了什么时,再三考虑,还是决定隐瞒,因为他没你有潜力,不会对我造成威胁。”

“你他妈的真小人!”我扑上去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说!那个贼是谁?”

“肖蔑,”李小白站了起来,他双唇发抖,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动着,“是我偷了试卷,陈翼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人是我。”

“你?”我和陈翼同时喊出。

七.

“我大概是宏志班里最有危机感的学生,你们争的是保送名额,而我每天都在担心失学。我的成绩大多时候都垫底,我爸说过如果我降到普通班,就自动退学。”

“可你一直都很努力呀,记得有段时间挺有效果,都升到前十名了。”当年的学习委员小心翼翼地提醒。

李小白点头道:“那几次只是运气好。刘老师骂肖蔑时也震动了我,我怕极了,不想将来像我爸一样去摆地摊,被城管追赶。成绩不好又被老师厌烦,所以只好冒险去偷试卷。那天我还暗自庆幸,办公室的门竟然是坏的,真是老天保佑。事后才知道是肖蔑撬开的。只有我能证明他是冤枉的,可如果承认,被开除的就会是我。”

李小白瘫在椅子上:“宏志班,这就是我们的宏志班!没有同窗情谊,不讲良知道德,只有你死我亡的丛林法则。”教室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刘冬梅巨大的黑白相片摆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们。

李小白沉默许久后慨然道:“所以我一当上老师,就向校方提出撤掉宏志班,别再制定这样残酷的规则。我一直对我的学生们说,什么海淀法宝,黄冈经验,再过二十年,就像文化大革命一样,一定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谈!肖蔑,到现在,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我深深的歉意。”

我很想打人,又不知道这拳头应该砸到谁身上。沉默良久,我说:“李小白,至少你在投票时说了真话。”

他没有抬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接着,我听到了今天参加追悼会以来的第N个意外答案:“对不起,那一票也不是我投的。”

那会是谁?

我再一次望向刘冬梅,这个以认真负责出名的人,死前是否后悔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犯罪?

八.

陈翼再次开口,对着空气机械地发问:“我们都坦白了,你还不打算说吗?”

角落里一个窈窕的身影站了起来——是胡小芳。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哭得红肿,语气却似柄钢刀锋利生硬:“陈翼,其实你那天看到的是我,对吗?”

不等陈翼出声,胡小芳继续道:“办公室里丢了三样东西,肖蔑拿走了书,李小白偷走了试卷,还有年级收上来的杂费,总共五百元,是我拿的。”

哦,对,还有钱!我看着胡小芳,她毫不避讳地与我对视,目光冰冷刺骨,说:“肖蔑,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对你心存歉疚,当年挺你那票是我投的,惟有如此,才能稍许表达我的良心不安。因为我不止偷了钱,刘老师口中那个证人也是我。”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需要那笔钱,那是因为,”她漠然笑道,“我——怀——孕——了。”

“芳芳,”李小白惊诧地脱口而出,“难道当年你是因为这个才和我分手?”

“是的,小白。那段时间,你因为失恋才导致成绩急剧下滑,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受到的伤害更大,已经无暇安慰你了。”

胡小芳和李小白早恋过,还有了孩子?宏志班,被弱智而视的媒体反复宣扬过的我们的宏志班,那些在平静的海面下被压抑着的、潜流般汹涌蠢蠢欲动的、有着太多秘密不为人知的青春,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青涩和愚蠢?

李小白张口结舌道:“可……我们并没有……”

胡小芳点点头:“当然,我们清清白白。肖蔑,也许只有你能猜到这个孽种是谁的。”

有些片段在脑海中慢慢拼凑成形,模糊的往事渐渐清晰如镜——我在学校附近的租书屋徘徊到深;后巷里传来女孩儿昏死前急促的呼救声;我藏在电线杆后,隐约看到施暴少年那张扭曲的脸;我哆嗦着不敢声张,紧握着手里的武侠小说,那里面有一个侠骨豪情锄强扶弱的虚拟世界……

“我需要钱,把这个孽种打掉!我没看清玷污我的凶手,原来有人看见了。如果那天的目击者肯站出来,哪怕只是站在远处大声呼叫,也许,我们的命运都会改变。”

这一回轮到我瘫了下来。

唉,宏志班,我们的宏志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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