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苗圃生活

我怀念曾生活过的一个苗圃。那儿有彤红的晚霞以及开在田地中央的一眼池塘，有日照之下小团的灰色树影以及壁虎爬过后微微颤抖的野花；有暮色四合下，暗自低伏的群山以及晨曦初照淡月朦朦的灰蓝色天空，还有碧绿的稻田以及经常出没的水鸟······

与熟悉的林场不同的是，苗圃只是一个培育各类树苗的场所，身处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平原，四周是炊烟四起的各个村落。每到傍晚，牛的暮归声、人的吆喝声、小孩的叫喊声混合着柴火燃烧的气息，穿过一亩亩菜地或一泱泱稻田或田埂上一棵孤独的花椒树，萦绕在苗圃的长长的围墙上，提醒我这里不再是悠悠鸟鸣的深林山谷了。

但我还是很喜欢，它给了我人间的感觉。

苗圃场地空阔，为补贴家用，也是为了偌大的苗圃有些生动的痕迹，母亲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养了一群鸡、四只鸭、一只鹅和一条狗。每天一大早，小弟小妹刚从被窝里爬起就争着到鸡窝里捡鸡蛋，又勤奋又激动，莽撞踉跄的样子，往往把这群母鸡和它们的夫君吓得面红耳赤，四下奔逃。鸭子呢，天一亮就跑了，它们不屑于母鸡们的大惊小怪，更喜欢做一个水田里的行吟诗人，用它们的阔嘴一排排一行行在清澈的小溪或稻田的引经据典，歌颂生活，一直到夕阳如火还见不到它们摇摇摆摆的身影。这时，父亲和小弟就有点着急，只好拿长竿或木棍，顺带几块土疙瘩，赶它们回家了。这种架势，惹得家里那只狗尤其兴奋，“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好不猖狂，鸭子被吓得呆头呆脑，失去了悠闲踱步的风度，扑腾着难得一用的翅膀，竟跳到水塘里去了。父亲一般尽量避免这种紧急状况，不过经常事与愿违，一时间，夕阳闪亮、池塘沸腾、人欢狗跳、鸭们乱叫。这等混乱的场面每日上演，围观者众。

鹅，是高傲的，也很孤独。经常闹意见，见人啄人，见狗吼狗，人狗皆怨。唯有母亲敬重它，因为它不光下鹅蛋还可防盗贼。狗在这点上让母亲很失望，它仅仅只会愚蠢的转圈咬尾巴直至昏头涨脑。念在它惹人狂笑的本事比较高，母亲对它一般是很宽容的。

可惜的是，后来，鸭子们因为干扰了农民的稻田，被人毒死了。母亲又伤心又气愤，学当地人的样子拿了一把菜刀和一块砧板，爬到一棵花椒树上，用自然天成的句式，配着菜刀和砧板，平平仄仄地抒发了她的愤恨。小弟小妹与母亲同仇敌忾，用各类瓢盆和汤匙，十分精准地为母亲的长篇叙事敲打节奏。

苗圃的此情此景，让人哀而不伤，愤而不怨，与“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林场相比，反倒现出了可亲又可敬的本色！

弟弟妹妹到苗圃时正赶上上小学。这方圆几十里的几个村镇只有一所小学，离我家苗圃不太远，但到那里却有些费事，要走过好多曲曲折折的田埂。田埂很窄，到下雨，稀泥裹脚，很烦恼。更烦恼的是每天要经过一个叫公路段的单位，那儿有一只大狼狗，而且跟我家弟妹有仇似的。所以，每天上学放学就变得惊心动魄。

待吃过早饭，母亲送出门，弟弟就先试探狗情，丢几块石头，如果没有动静，说明万事皆休，狗被关起来了。一旦情况不妙，一切保护都还来得及，父亲或母亲就出面将狗的主人搞定进而将狗搞定。可是到放学就很棘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快跑狂跑。经常可以看到的场景是，三四个斜背书包的小孩，在猫腰驼背悄悄侦查后，一声令下，放腿狂奔，后面紧跟着一条奋蹄追赶的大狗。日日如此，跑步能力竟得到很好的锻炼，小妹在日后的初中高中运动会上，百米冲刺都是全校第一名。

与他们动如脱兔的生活相比，我在苗圃的生活状态比较安静，除了响应父亲艰苦劳动磨炼意志的号召，为西瓜地除草，砍去小路旁杂木，到水井挑水，到茶园采茶外，大多时候，我都喜欢掇个板凳坐在围墙高的小树林里，看看书。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书看，不外乎是《语文知识大全》《今古传奇》《收获》《十月》之类，可能是心境幽静，《语文知识大全》上看过的语法常识竟比课堂上学到的还深刻，在这些杂志上读到的种种人生故事至今还记忆犹新。坐在小树林，阳光稀稀疏疏照在我的身上，跳跃在摊开的书籍上。偶尔有小昆虫从周遭飞过，又好奇的飞回来，在身上或书上停留一会，飞走了。有时，地面上会有一点小动静，窸窸窣窣，分散人的注意力。也许是大一点的爬虫啦，比如小壁虎经过，或者就是一丝风的关系。一切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我似的。若是能飞进一只鸟，就是很大的惊喜了，可能是苗圃果子少，鸟雀并不多，只在春季听到过布谷鸟的叫声，那也是外面农家稻田里飞过的，此外，四季静寂无声。

那时，没有电视，弟弟妹妹到晚上也安静下来，我们一同躺在竹床上，看繁星流星，听风声虫声，讲讲故事和笑话。周围的树木虫鱼在黑夜的怀抱里，悄然入睡，母亲饲养的家禽们也好像酣然入了梦乡。夜，寂静，唯有天上的星热热闹闹·······

父母摇着蒲扇，讲讲白天的琐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要是邻居来了，谈性就足了，聊聊鱼塘里的育苗时机，花苗出售的价格，或者屋后水渠里被人用石头堵啦诸如此类。最惊险的一次是大家正聊着，突然一位大伯就像水浒英雄一般跳起，大喊：抓贼。大人一跃而起，小孩心惊胆战一阵后也不甘示弱，跳下竹床跟着就跑。原来有人偷西瓜啊，围墙被他挖了一个大洞！等到事情平息，大人们各自回家，我们还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心奋不已。又有一次，屋后水渠里噼噼啪啪的，好像闹鬼，我们吓得魂飞魄散，父母壮着胆子到围墙外一看，天啦，全是鱼！整条水渠全躺着鱼，在银色月光下闪闪发亮！大概是水渠上面的水库漏下来的，那一晚上，我们家水缸等凡是能装东西的篮篮框框，全装满了鱼！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呢！

这等惊险刺激的经历当然不会经常发生，苗圃生活一般平静惬意，犹如云卷云舒，是一份自在的田园。

与古代的田园相比，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着实质朴，但他与田家生活若即若离，缺少一份诚挚！陶渊明也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自在天地，但过于慷慨慨叹的姿势，总让人有些遗憾！梭罗在瓦尔登湖”捡拾农家的的野苹果，看枯死的枝条突然冒出巨大的蓓蕾“，叫人着迷，只是他的田园带着试验的气象，颇不实际。而这处苗圃真实确切地躺在我的生命历程里，给我带来热腾腾的生活气息。它每日的情节诸如养鸡唤狗看书看花，无一不是生活本身的内容，犹如我们镜中的样貌折射我们的内心。

当我听到母亲唤小鸡有如唤子，看到小弟牵小狗在门口出入，苗圃里的紫荆条在春风里开得如火如荼时，当我的双手全粘上采茶的痕迹，西瓜地由于我的勤勉变得干净平整，甚至还有喂养不当而死去的鱼苗，被众人掀翻在地的小偷······我知道，这一种不为避隐，不为实验的田园是我真正的烟火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