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

2012-03-27 23:43 | 作者: | 散文吧首发

前日看《中药学》看到枯草这里,它使我回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故事。那时我们还是孩童,家乡的山上到处都生长着草药,那几年的人想钱想得几乎发了疯,什么能够赚钱就做什么。适逢很多外地人收购药材,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到田间地头、山上山下大兴采药。人们往往采得忘记了吃喝,忘记了昼,忘记了夏,忘记了秋,也忘记了人世的丑陋美善,忘记了世间的炎凉伪真。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脱贫致富,过上真正的生活

村人发奋图强,努力让自己的小孩上学,期待他们的后代可以改变贫穷的局面。那些药材以低廉的价格被收购者收购,最“昂贵”的价格也莫过于几块钱一斤,最低的则是几分钱而已。可是朴实的人们没有讨价还价。在夏季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地采集,我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看到人人都行动了,自己也动了起来,漫山遍野的夏枯草是我们小孩比较容易采摘的,有时候是中午放学吃了饭就去,有时候是下午放学去采。但事实上常常是上午去采,因为要太阳晒干。上午采了就倒在晒谷场上让太阳曝晒,晒了几天就可以了。这样采一个或者两个星期后将所有晒干的夏枯草用袋子装好,这样才可以拿去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把钱拿到手的那一刻。虽然一两个星期也许只有那几块钱而已,但感觉非常妙。

还记得那条通往镇上的弯曲的如同鸡肠一样的公路。每逢赶集我们就爬上村里的那辆已经可以报废但是仍在继续使用的拖拉机,一路摇摇晃晃,把我们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摇得乳酸直冒,它们渗透到每一个可以到达的角落,结果导致幼嫩的肌肉酸痛不已。不过当时根本就不理会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坐车确实是人生的一种享受。

我和我的哥们去了镇上,那里有一家药店,他们在卖药品的同时又收购药材,但往往是高价卖低价收,又在秤砣上做手脚,一斤的东西给他们一称结果只剩下五两。我知道这样的消息后,认为对待这些人没有义务跟它们客气,于是在去之前往袋子里放入几个拳头大的石头,免费送给他们。我们镇什么都不多,唯石头多的很。我们几个人在店外排队,一个一个人的称过去,那速度快得让我们惊讶不已。轮到我们,我直把袋子塞过去,心里却思量着他们会不会看出来,结果称药的人只是板着脸孔随意地把袋子往秤上一放就立即报了斤两,然后把那些东西扔到药堆里。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人就一个字:贱!

我们拿了钱就什么都忘记了,一跑出店门口就直奔有冰棍的地方。我,乌药,马兜铃,还有远志四个人一起吃冰棍,咬得冰块咯咯作响,一根吃完后再吃一根。我记得十六年前还有五分钱一根的冰棍,那时经常去学校门口对面的小商店里买来吃,只是十六年后的今天那些记忆早已如浸了油的纸,模糊不清,物不是,人亦非。

有时候让人能够回忆起往昔的常常不是昨日的欢愉,恰恰相反,遗憾也许更有冲击力,它击伤人的脑神经,往事从而浮现。我们有一次采的益母草拿去卖时居然没人收购,就这样一困困地如野草一样扔进了附近的垃圾堆里,街道上的路人把我们当成怪物一样,用我们最害怕看到的眼神洞伤我们的神经。我们赶紧撤离了现场,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去过采药了,只是我偶尔翻阅某些医药方面的书籍。但我并不是对中药有多么大的兴趣好。只是我有那么一点点好奇,也可以说我是真的好奇而已。

让我想想该说些什么好。1994-96年那几年是我们最猖狂的时候,我记得我总是跟人打架,不畏惧任何人,有一次把一个同学按进了教室前的污水沟里,可是老师却好生苦恼,除了罚罚我扫地以外拿我毫无办法。我至今仍记得自己一个人把地搞得干干净净。但对于记忆却是一种毁灭。它的表面涂满了污垢。这层污垢随着年月的推移而渐增加厚,最后变得如同火车的车门,时刻压迫着人的心脏,沉重得让人窒息,肮脏得让人作呕。

后来遇见了杜仲,这也是个坏家伙,我们常常一起去山上割草,喂牛,顺便偷偷人家的黄瓜、桃子、李子、枇杷、甚至番薯,花生,简直无所不偷。我们都很嚣张,也常常跟人打架,有几次在放学的路上拦住邻村的同学用扫把就抽,高潮部分还动用了砖头。那个喜欢打架的年代,那个喜欢偷李子桃子的年代,那个喜欢讲哥们儿意气的年代留下了不少的精华与糟粕。这些东西只是残留在某个角落,散发出属于它自己的味道。

不久,人们揭露了我们的非法行为。于是被宣判断绝哥们儿关系,并剥夺部分权利,我们的组合被迫解散。我跟杜仲从此分道扬镳,过着一样但是又不一样的生活,我继续打着属于我一个人的架,尽管别人都比我大个,可是别以为长得比我高大我就不敢打。那股牛气使得我谁都不怕。不过结果也没有吃什么亏,反而觉得无比快意。那时的我总觉得人生应该适当地打打,这样有益于肌肉的生长,从而促进健康。尽管这个观点本身就是错误的。可是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选择。

后来杜仲修完小学就没有再继续攻读初中,而是去了一个远方,开始了工作,开始了他人生的新生活。从此也就很少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了。其实我还有一帮朋友,乌药,马兜铃,还有远志,他们都很不错。我们亲如兄弟,常常一起学习一起做很多事情。远志人很幽默,又精明能干,常常帮助家里做很多农活,深得乡亲的爱戴。马兜铃长得书生样儿,生得文静,仿佛女孩儿,我们四个当中就数他成绩最厉害,次次考试,永远第一。他又勤奋刻苦,家里的农活他总是抢着做,为人又非常和善,与乡里的老老小小都相处地无比融洽。而他的家境却最贫困,或许他的努力跟他的处境有着极其巨大的关系。我常常把他当成我学习的榜样,对他怀有几分崇拜。

乌药跟我几乎是半斤八两,所以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不过万万要提的是他没有我那么喜欢打架,这就是他最大的缺点。我们下午一起在破烂的球场打篮球,偶尔跟邻校的同学比赛。一上场,我们一个个都仿佛刚打捞起的海鲜,生猛无比。结果赢了好几场比赛。我们背着家人一起去山塘水库游泳,那些山塘水库里面的水都不会很浅,深的地方足足有十米,有次乌药差点就结束了他那幼稚的生命。幸好在附近干活的乡亲拉了他一把,从而让他继续存活,继续着他的人生旅途。

2000年,我们小学毕业,无端地上了各自的初中,没有感觉到任何愉悦,就在那年我们天各一方。也就在这年,马兜铃突然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深重疾病,他虚弱得无法喊出痛苦,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俊朗的脸庞此时已变得毫无生气,往日的笑脸已不再,往日的书生意气已不再。一切都变得这般突然,突然得让我们不知所措,变得让我们仿佛一瞬间就明白了生命是如此脆弱。苦于无钱医治,在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后,小兜铃还是痛苦地、无奈地、永远地告别了一切。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他喜欢的,他痛恨的,他期待的,他失望的。他世界里的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他热爱着的土地,热爱着的亲人,热爱着的朋友,还有他未尽的学业,光明的前途……一切的人与物,思想,概念,都在他的眼前消逝地无踪无影。

在马兜铃即将要远行的前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去看望他,也是做最后的绝别,那张可怕的苍白的脸孔,仿佛醉人迷离的双眼,不断地冲击我们的心里防线。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我们的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结了层无比坚厚的寒冰。好不容易兜铃的嘴巴里挤出了或许是他人生的最后几个字:“努力……奋斗……脱、脱贫……致……富”。我们心里痛苦万分,明知道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却异常坚定地点着头,面带笑容地答应着他,让他一切都放心,告诉他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打球,一起去游泳,一起去偷李子,一起去采“昂贵”的夏枯草……

荒凉的夜风山上又多了一方矮矮的庐冢,每逢傍晚,在地里干活的人门都会听到一个男孩的哀嚎声一遍又一遍从山里飘出来,人们说那是兜铃的鬼魂,他阳寿未尽,所以留恋人间。人们惋惜地说这么好的孩子就这样走了,真可惜啊。可怜的兜铃,你为什么留恋,你留恋什么,我想只有你最真切地知道啊。

留下的我们继续着我们各自的生活。

有一天,得知县里面有领导到村里慰问特困户。当问及兜铃的父亲时,他满头雾水,领导说,他们是按户名来慰问的。兜铃家在两年前就被鉴定为县里的特困户之一。他们还拿出一个红色簿子,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他的名字,按照这样,他的家庭每个月都可以得到几百元的补助,有了重大困难还可以请求上级援助。

他们还说资金已下发到各镇政府。由各镇政府下发到村委会,再由村干部通知各户领取补助金。可是这两年来兜铃家什么也没有领取到,兜铃的父亲惊讶万分,众人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于是有个领导说找你们的村干部问问,当问到他们时,他们竟然说不清楚有这样的事。经再三调查才知道镇政府与村委会的干部贪污了所有的援助金,而且还不止是兜铃家的那部分。村里的另外一户,还有附近几个穷村特困户的补助金都被他们吞食了。

兜铃的父亲仰天沉重地叹息再次刺痛了我的心,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告诉乌药和远志,背着家人,我从刀削里抽出那把最锋利的尖刀,我直奔村干部砒霜和胆矾的狗窝,我紧紧地握着刀,随时准备出手,可是我到了现场却看到了马兜铃的父亲,远志,乌药,还有几个领导和砒霜在理论着。

我感觉到我目露凶光,浑身发抖,我径直奔过去,挥着闪闪发光的尖刀,大家似乎都吓了一跳,我怒吼一声,准备朝砒霜挥刀砍去,可就在这时,我亲爱的乌药却在这最不恰当的时候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的身体,接着远志也上来凑热闹,在短的几妙钟里,大伙把我给围住了,他们都试图抢夺我手中的刀。我动弹不得,我怒吼着,口里恶骂着砒霜,我说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狗贼!贪官!是你们害死了马兜铃!那些钱你们拿去哪里了?我要你们偿命!拿命来啊!

乘众人纠缠着我,砒霜猥琐而狼狈地逃离了现场。终于,我的刀还是被夺走了,兜铃的父亲“咯”地一声双膝着地双手抱着我说:“莲心,算了,我们回去吧,这是命啊!唉!”

“龙叔!”众人松了手,我扶起在地上的他,我们痛成了一团。我一拳打在砒霜狗窝的墙上,顿时,一种麻木疼痛的感觉无声地流进了心田,凝结成了坚厚的冰霜,一股鲜红的液体流出了我健康的身体。我却仍然逼问乌药和远志:“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那些狗贼该杀!我无所畏惧,大不了一死!”

他们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两只手深沉地按在了我的双肩。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无需任何语言,无需任何安慰,一切就已经明了,也许人生本就如此,不知道该还是不该,也不知道对了还是错了。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清晰地记得我这年是十四岁零七个月。我比马兜铃大四个月,比乌药小两个月,又比远志大六个月……

六年后,在A中的远志和乌药终于公德圆满,修成正果,以骇人的700多分分别考入中大和华工。同在A中的我却以“骇人”的分数从高高的宽宽的长长的榜上彻底跌入人生的谷底,那么大那么长的榜却容不下我一个那么短那么小的名字,我时常感觉到我无论如何都是愧对所有人的,活着的与死去的,同样让所有人都绝望

七年后,马兜铃逝去的第七个年头的夏天,我们仨聚在了一起,决定去看看这个睡了七年的家伙。那方矮矮的庐冢上长满了夏枯草,高的,矮的,老的,嫩的,枯萎的,鲜绿的。其中有一棵最大,长势也最旺盛。马兜铃就像这夏枯草一样,在万物皆绿,草木方盛之时,他却独自一个人枯萎,凋零,只留下无尽的遗憾和美好在世间传说。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他,我对里面的兜铃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长大,我们都考上了大学,你看,远志和乌药还考上了中大和华工呢。他们比我好多了,你现在完全可以放心了,我们会继续奋斗,努力,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过上幸福的生活。

乌药和远志一边和马兜铃叙旧一边烧起了纸钱,那些纸钱化成灰,轻轻地飘向天空,像遥远的星星一样闪着昏黄的光芒,散落在天涯。我望着天边即将落下的晚霞,向着高远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想,如果真的还有来生,我们四个一定还要做兄弟,我们还要一起去打球,一起去游泳,一起去读书,一起考大学,一起扼杀那些邪恶丑陋的行径,一起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一起走向辉煌灿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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