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滋味

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去省城的车，早早地就让我吃了中饭。当我提着行旅站在村口时，我看到父亲在门前几百米的田间劳作。父亲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已经晒得灰白的鸭舌帽。没想到，父亲这一形象，竟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母亲让我顺便在村口叫父亲吃饭。但我却生硬地朝父亲的方向喊：“吃饭了……”是的，我没有加任何称呼。我已经快两年没有叫过父亲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母亲让我喊在田间劳作的父亲吃饭，我也是这样喊。母亲曾多次批评我：“哪有这样的？别人还以为你喊老公吃饭呢！”

是的，我恨父亲。恨他毁了我的梦想。恨他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有……

这一次，站在村口，我是想叫父亲来着。但“爸爸”这个词已沉寂了太久，它在我的嗓子眼，直到我离开也没有迸发出来。我最终喊出来的还是“吃饭了……”

父亲听到后，直起腰，站在那里望着我。他没有回答。只是后来我走出老远，偶一回头，才发现父亲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这一发现，仿佛像用针扎了我的心脏一般！我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原来，父亲还爱着我呢！我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我为自己临行之前没有喊出“爸爸”这个称呼，而内疚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蹲在他的跟前，像小时候那样在他面前亲昵地叫他……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是很爱我的。因为他以为我是他的幸运神——是我给他招来了唯一的儿子。那时，父亲很宠我。四五岁的时候就教我珠算。总记得，他用那宽大的手掌，握着我的小手拨算盘的样子……可惜，那时的我总也听不懂父亲口里唠叨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那就是珠算口诀。

再后来，我就怕父亲了。父亲在文革时挨过整，性情因此变了很多——母亲后来这样给我解释。我是很少看到父亲有过笑脸的。小时候，我有时候跟弟弟不知由于什么事，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若被父亲看见，总要这样阴着脸斥责我们：“有什么好开心的？捡到了粮票？”可怜的我俩，一听到父亲这冷冷的言语，立刻不敢再作声了……

但，小时候我是很会讨父亲开心的。那时候，如果意外地得到一颗糖果，我会咽下口水，把糖果藏好。等到父亲回家，我会偷偷地塞给他。这时，我就会看到父亲那不容易察觉地笑……尽管只是一闪而过，我却感到幸福至及，这种甜蜜的感觉，是吃多少颗糖果也换不来的……

而且，我还会投父亲所好。我知道父亲很喜欢听评书。于是，我就会自己先用收音机听，然后等到父亲晚上休息时，我会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每当这时，我也能看到父亲的笑容……为了父亲，我听过《三国演义》、《太平天国》、《水浒传》、《燕王扫北》、《薛家将》、《杨家将》、《隋唐演义》等等。直到现在，我对单田芳那沙哑的嗓音还很有亲切感……

父亲的笑容，是我儿童时期最珍贵的礼物。为了获得它，曾费尽了我儿童时期的所有心思。

可是进入少女时期，我就厌恶起父亲来了。这多半是从村里人那里传来的风言风语所起的作用。再就是我当时的满腔正义无处释放，所产生的结果。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这一点，我从比我年长许多的老师那里得到过证实。我有记忆起，父亲就是一个老人。但尽管如此，依然可以看出，父亲年轻时的风貌。父亲身高近一米八，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笔挺的鼻梁如刀削了般。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出生在那个年代的父亲却读过不少书。因此，虽然父亲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却有着一般男人没有的气魄。

这样俊朗的父亲，在那个年代，那种氛围里，也着实太惹眼了。据父亲所说，刚解放那会儿，区委书记就曾找他谈过三次话，要求他到县委去工作。但他硬是没去。小时候，我曾激动地问他：“您为什么没去呢？”只记得他笑了笑回答我：“唉，那时候一天一个朝代，谁知道哪个朝代会长久呢？……”也是，经历那么多变迁的父亲，哪能有这种眼光呢？我听后，只是为父亲挽惜。要不能，父亲就不用在文革中戴高帽，游街示众了……

父亲的出色，没能让他走上政治道路。但却让他成为了许多女人的梦幻。等到我上中学时，就不断从村里人那听说父亲当年的风韵事。而且，让我厌恶父亲的罪魁祸首是，我居然听到大妈在大伯被国民党征去当兵后，一直未再嫁的原因却是为了守望我的父亲！天！当时我听到这一事件，不由地怒火中烧！

因为，我亲眼目睹大妈孤单的日子。我太同情她了！没想到这一切竟是父亲造成的！同情心，外加受到评书中的英雄人物的感染，使得我不由地厌恶起父亲来……

父亲这一事件，对我的影响太大。他彻底改变了我对男人的态度。我是从父亲身上体会到“负心薄性”这个成语的……

但事实远非这样。若干年后，当我也成为一名母亲时，我看着在帮我叠衣服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问题。

母亲告诉我，父亲根本不爱大妈。只是大妈一味纠缠罢了。父亲十六岁时就娶了妻子。可是怎奈大妈痴情到了疯狂的地步，在父亲新婚之夜，大妈竟然在父亲的婚床的枕头底下一头放了两个烧饼……当大妈第二天发现只有一头的烧饼碎了的时候，她大哭大闹，直到把新娘赶走才肯罢休……

母亲说，父亲是个敢爱敢恨的男人。

母亲在外公死后，被大舅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受尽了东家的折磨。后来爱上母亲的父亲，竟然冲破重重阻碍娶了比他小十六岁的母亲。在那个比较封建，对婚姻特保守的年代，父亲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可惜我知道这一切太晚了。

十七岁的弟弟从武汉回来。快过年了，他要先回老家去了。我还要再等几天。吃完中饭他就要走了。吃完饭，我倒了一杯水给他喝。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还在恨爸爸？”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他继续说道：“唉，你就别再恨他了，无论怎样，我们这一辈子总会比他过得好的……爸爸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听到比我小的他的这番话，我内疚极了！原来，我竟是个如此自私的家伙！只管自己，连弟弟都不如！见鬼去吧，什么理想！为了你，我竟连做人的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了！

我下定决心，这次见到父亲一定要好好表现！一定要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蹲在他跟前喊声：“爸爸”……

腊月二十六下午三点二十左右，我正在寝室睡觉。门外不知是谁在吹萧，我突然惊醒，感觉那萧声一声声像是在敲打我的心脏。我于是从床上坐起，心脏越发地“咚咚”地响个不停，于此同时，我的右眼也在不停地跳……

不到十分钟，有人在叫我接电话。我从床上跳下来，跑去接电话。是我姐夫打来的。我高兴地说：“姐夫，你怎么想到跟我打电话……”“爸爸死了……”姐夫说。我不敢相信，大声地对着电话呐喊：“你在说什么？不可能！你是谁？别开这种玩笑……”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我不停地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提出质疑……

当晚，我从省城打车回来了。那满是泥泞的乡间道路，也无法阻挡我回家的渴望。我一定要见到父亲！我的父亲一定还活着！一定是他们搞错，把昏迷的父亲当成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见到的是一口漆成朱红的棺木！天，我怎能相信这一切！我哭喊着要求人们打开它。我要见我的父亲！我趴在棺木上不停地哭喊：“爸爸、爸爸……"希望父亲能听得见……

叔叔经不住我的哀求，答应在父亲下葬前，打开棺木，让我见父亲最后一眼。当晚，我睡在离父亲不到三米的床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甚至多次产生幻觉：父亲从棺木里坐起来了，原来他并没有死……

当叔叔打开棺木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安详地躺在那。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他是在等我吗？他是在盼望他的小女儿能叫他一声“爸爸”吗？我伸手替他合上双眼，并用双手抚摸着他英俊的脸。一种彻骨的冰凉透过我的双手，传到了我的心脏。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给我最后一次叫他一声爸爸的机会。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告诉父亲，我不再恨他了；更不可能再爱他，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个小小地撒娇，都不可能再有……

站在父亲的棺木旁，我深深地懂得了“遗憾”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