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罗曼蒂克

恋爱好比吃饭，爱漂亮女人等于吃讲究饭菜，漂亮女人愉悦我们的眼睛，讲究饭菜讨好我们的舌头；漂亮女人和普通女人同样可以相拥相携，大鱼大肉和粗茶淡饭一样的填胃壮肚。有时候，既要看见前面的美丽，还要想到背后的阳光。

一

那时我住的镇子还很小。印象中：外来的人洋气，带眼镜的是文化人，梳了长辫子的姑

娘都好看。

学校来了个女老师，面色白皙，樱桃小口，唇下一颗美人痣人见人爱，月白的碎花裙子衬着齐腰的长辨，是记忆中小镇上最美的女子。翻砂厂的小方心动，约一帮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有事无事往学校跑，目的不必细说，找机会和女老师套近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满天繁星的晚上，小方和女老师牵了手，看了电影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

女老师姓徐。我眼福好，不必跑到学校去看，每逢星期六，徐老师要走过我家门前的小路回家。黄昏，便可看见徐老师远远地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把细花洋伞，踩着碎步款款走来，伴着一阵幽幽的花露水香味，迎着太阳的余晖，从我家门口走过。沿着径直的小路，长长的辫子左右摇摆，直至那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对徐老师观察得特别细微。再次听到小方及小伙子们谈及徐老师的漂亮，居然是不用水都可以生吞，我笑着插了嘴：徐老师的脸上是有几粒小小雀斑的。这话刺痛了小方：你小子才几岁，大人说话小孩听，一边去，再说小心我揍你。可见小方和他的朋友们是容不得也不愿意听到徐老师有不足之处的。

徐老师会唱歌、能跳舞、最喜欢看电影，不多的日子便和镇上的小伙子们厮混得熟透。小方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经历一番苦苦的追求，和徐老师到了谈婚论嫁的境地。待他备了新房，却不曾捉到心仪的新娘。女人心，似浮云，漂荡不定。听说是和一个武汉的知青远走高飞了，人们个个惋惜。小方万分痛苦，整天抱着一把破京胡咯吱，发誓终身不娶。

二

林护士从卫校分到我们小镇正直青春好年华的光景，细眉细眼，一笑，浅浅的酒窝衬着两颗洁白如玉的小虎牙，好看至极。齐腰的辫子外加一双小巧玲珑手，针扎在身上如被蚂蚁的触角轻蜇，去却不存在的痛苦不说，简直是一种享受。小镇上的人们，或有病、无病常常借故找大夫开了方子去扎一针。

西河村的王木匠，油菜花开得满坡满园的时候病了，每天走八九里地到医院，为的是要林护士给扎针。林护士乐，柔声细语示意王木匠松了腰带，用纤细的小手轻轻按摩，搽上酒精，不知不觉针扎进肌肉，轻微的疼痛伴着脑子里放大了的空间想象，一种莫名的惬意散布王木匠全身。

林护士红晕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嗲声问道：疼不疼？

王木匠的回答，和这小镇上所有喜欢扎针的人们一样，断定读者也是想象的出来的。

第二年油菜花开的时候，王木匠再来扎针，却不是真的有病，只是挂念林护士，享受被按摩、轻擦、蚁触般的疼痛及放大了空间想象的惬意。

油菜花年年开放，王木匠的针，年年都要扎。

那一年，油菜化开的乱糟糟，王木匠风尘仆仆来扎针，被告知林护士已调走。推开护士室的门，却是一副美人不知何处去，菜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

懊恼、回忆、相思、牵挂，这回王木匠真的病了。从喃喃细语到逢人就问，甚至怀疑所有人都在说谎。寻遍医院的每个角落，就说一句话：见着林护士了吗？我要扎针。

家人强拥着将王木匠扭回家，王木匠挣扎着推开众人：你们竞这般不晓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人家林护士还在等着我扎针呢。

再次到了油菜花开的时候，街头便多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双手拊掌一笑：噫，梦里寻你千百次，却原来你在这里。围观好事的无聊之人，朝东一指：在这边，这汉子便跑向东。东边之人又指向西：在那边，这汉子又跑向西。终日东奔西走，家也不回。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是想扎那么一针，为了虚无缥缈的空间想象，疯得不省人事。

三

罗莉是新任区长的女儿，和我隔壁的柏青同班。那秀气和美丽，我语拙，难以叙述。依稀记得，同学们从她身旁走过，禁不住都要回头再看一眼。有这么美丽的女同学，换了谁都会当做资本拿来炫耀。何况罗莉和柏青又是同桌，羡慕得班上的男同学心里痒痒的。这罗莉，除了美丽之外，学习成绩好，心地又善良，考试那天，柏青笔弄丢了，罗莉送他一支钢笔，高兴得柏靑手舞足蹈。

第二天早上，柏青省下买馃子的钱，寻了那在钢笔上刻字的艺人，镌上“待到山花浪漫时，她在丛中笑”的诗句。从此越发珍惜得不得了，插在上衣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把玩，因此这笔再也不屑做它的本职工作，只是供了柏青拿以示人和解释来龙去脉做见证。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三年任满罗区长调进城，罗莉隨着家人转学到城里，班上开了个欢送会，同学们都有些依依不舍，唯独这柏青，抑不住满眶泪水，引发得同学们的眼睛都湿湿的。也不知今日离别后，何时再相见？

此后柏青再也读不进书，常常偷偷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发呆。拿了刻有诗的笔一发呆就是半天，念叨最多的就是“待到山花浪漫时，她在丛中笑”这句诗。念着念着便发笑，笑一阵后那眼睛就潮了：罗莉是我们班上最美的，跟我同桌，你看她还送我一支笔哩。

班主任看着这景况越来越不好，叫来他父母：好好养病，将来康复了再来上学不迟。

四

在那个没有明星、大腕可以追逐的年代，三个美丽的女子在小镇上掀起的波浪竟是如此的轰轰烈烈。幸好这些事情都还有结果，不然我便没得写。有些结果虽然令人伤感，有些结果却是令人满意的。

柏青的相思病，因治疗入时，方法“得当”，不久便痊愈了。一面请了东河村的贾神仙做法事；一面找来镇上万屠夫来压邪；双管齐下。贾神仙做几道表，捎了信给玉帝，发话道：原来是白骨精附体，玉帝已派孙大圣下凡捉拿。临走又开了一个民间方子，相当奇特：需一对初次交尾的青蛇熬汤百日方可服用，服用后赶紧冲喜，婚后永不复发。说罢揣着封好的红包笑嘻嘻地走了。

万屠夫的疗法更加直接，三杯酒下肚，拿了柏青的穴，喷一口酒在他脸上，把个桌子擂得鼓响：小子我问你，那女子送你一支笔么？是的，柏青答。那你和她便是同桌了？是的，柏青又答。这就对了，你给我听清楚：那女子只是和你同学，千万要断了非分之想！只因这万屠夫一惊一乍，柏青的头像霜打的茄子，焉了。从此这柏便好了许多。按时间来推算，恐怕孙子都已抱上，只可惜十句话之中，竟有一句话叫人琢磨不透。

五

令人伤感的是王木匠，菜花未开的时候是很正常的。我曾见过他，这些年一直在打探林护士的消息，听说我常往城里跑，偷偷拉我一边去问。说实话，林护士我后来一直没见过，时过境迁，小镇的人们渐渐地已将她淡忘，唯独这王木匠，迟迟不肯放下这份心思。我善意的编了一句谎言，好叫王木匠死了这份心：许是不在了？不想王木匠竟摩拳擦掌，瞪了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咋说话！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死呢？说罢愤愤然扬长而去。

油菜花再开的时候，王木匠没有力气再东奔西走，静静的躺在床上想林护士，想着想着，便又梦见林护士那双白皙的小手在给自己按摩、轻擦，那嗲声的一句“疼不疼”竟引发得王木匠的心口刀绞一般，好疼二字一出口，就没有了进的气，一命呜呼。真正一个痴心的薄命郎，死了都要爱。

六

那小方，我们必须得改口叫老方了。毕竟已是闯过五十大关的老青年。除了恪守终身不娶的诺言，平生所好就是京剧。省京剧团来镇上演出，拜了一个拉胡琴的师傅，师傅在告别演出之后，送一把京胡给他。在高人的一番指点下，把个京胡演奏操练得炉火纯青。一心和一帮朋友陶醉在戏曲里，日子过的悠然自得。

后来听说老方结了婚，镇上的人一半高兴，一半却不怎么赞同：这老方鬼迷心窍，挑来挑去，却是一坨冷蒸菜；另一人回复道：蒸菜好吃，冷了裹口、难咽。更有甚者：残羹剩饭，还怕伤身体；平常对老方颇有好感的几个中年妇女也夹在中间议论：一辈子守身如玉都过来了，老了却越来越不正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折腾得这小镇上一片沸沸扬扬。

有一天老方约几个朋友到他家里小聚，无非是兴趣相投的一班戏友拉几曲段子、练一练嗓。我因有这个爱好，也被相邀。不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所谓的“剩货”，竟是多年前的徐老师，原来他们在叙旧，空寂了三十多年的新房终于珠璧联辉。真可谓善始善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多一会儿，徐老师呈上晚宴，不仅有湖北的特色小吃，还有川味火锅加上粤式甜点，叫人胃口大开。我多贪了一杯酒，众人散了还在那里啜饮，老方兴致颇高，满脸通红，拉着我唠叨：我过去穷，虽爱好京戏，却买不起一把好胡琴，现在这把琴，旧是旧了一点，倒是见过大场合，不仅走过中国的许多大城市，还曾到欧美的演出参加过伴奏呢。

我答：这音质是上好的，又养手，陈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方喝完最后一口酒，情绪便激动了：有些人就不这么认为，譬如我这老婆，年轻时是有些放荡，先是跟一个武汉知青，在汉口开餐饮，人生的艰辛、沧桑也见的不少；后来嫁了四川老板，不仅学会做川菜，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倒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在广州生活了一段时间，粤菜做的是没的说，人也渐渐实在了。心倦了，时不时都在挂念着家乡，如今回来，正值她人生感悟提炼到最高境界的时候，又想起我，是我运气好，同船过渡，乃五百年所修哩。

我答：老方你这叫圆梦，真正是三生有幸，可喜可贺。

这时徐老师从厨房里出来，三两下便将残羹收拾得干干净净。端来一盆水，拧干了毛巾递与老方擦汗，我顺势瞟一眼：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顿生一种羡慕。

徐老师进去后，老方接过我的话头，很是有些不平道：可有些人就是不理解，说什么拣了个“剩货”，你说恼不恼？

那就由它去。那些人以为所有的爱情都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才合乎他们的口味。哪曾想世道变了。咱是爷们，路靠自己走，生活还要自己过。嘴长识短之人，眼里只有“剩货”，却不知胡琴旧了音色纯正，酒是陈了，越陈越香！

回到家里，想起老方和徐老师的半生缘，百感交集，半夜不眠。

七

这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罗曼蒂克，常常萦绕在脑际，令人感慨：恋爱好比吃饭，爱漂亮女人等于吃讲究饭菜，漂亮女人愉悦我们的眼睛，讲究饭菜讨好我们的舌头；漂亮女人和普通女人同样可以相拥相携，大鱼大肉和粗茶淡饭一样的填胃壮肚。何况，漂亮女人除却华丽的外表，內在实质和普通女人各有所长。大鱼大肉和粗茶淡饭经过了五味调和，也是见仁见智，各有所喜。万事都要看得开，没有人牵手时，我们就将它揣在兜里。有时候：既要看见面前的美丽，还要想到背后的阳光。

如果——

只能偷偷地仰望

就把那藏在心底的

爱小心地包裹

为绽放的美丽喝彩

给飘荡的心找个归宿

好多人就这么活着

如果——

只能深深地爱着

要将可望不可即的

幸福挂道帘子

为绚烂的彩虹赞叹

把虚拟的未来锁住

人生就得这么现实

得到了

是有缘

得不到

我们不哭

镶嵌在浩瀚天空中那耀眼的星星

仅供我们观赏

幸好

够不着的葡萄不一定是最甜的。

2012。2。6谢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