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

2008-10-24 08:36 | 作者:寒昊 | 散文吧首发

??没有人抛弃他,是他抛弃了整个世界。??——题记????“你和你弟弟一点儿都不像。”琴的声音很平淡,似乎还带着点疲惫。车间里机器轰鸣,可我还是听清楚了每一个字。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对我这么说过了,只记得所有人的表情都叠加在一起,刚好吻合。??“知道。”我微笑着说。每多一个人对我这么说,我就知道得透彻一点。??“性格相差太大。”琴小心地说。她的目光躲躲闪闪,分明在隐藏什么。??“知道。”我面无表情,努力要留住那一抹微笑。??“长得也一点都不像。”慧将一根断冰棒扔进废料桶,清脆的响声冰凉着我的心。??“知道!”我重重将满是冰棒的夹子扔在平台上,不远处投来车间主任诧异的目光。堆得老高的空夹子在身后崩溃,砸在腿上好疼。选冰棒的四个女生全惊恐地看着我,机器的轰鸣显得那么铿锵有力。??“我长得比他丑,性格又没他好。”我平静地补充着。这是所有人的潜台词,也是令我绝望的事实。??“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几个女声整齐的传出,伴以几张惊恐的歉意的同情的微笑的脸。??“没关系的。”我塞了根冰棒在嘴里,囫囵说着,毫不理会周身散落的空夹子。主任已经来到我面前,用温和的目光善意地警告我不要偷吃。我忽然意识到,二十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苦涩和辛酸融化在口中,源源不断涌入胃里,沁满心田。愤怒全集中到牙齿上,仇恨和怨毒将冰棒碾得粉碎。嘴失去了知觉,只有牙齿疼得像要折断。??“快吐出来。下次转到可要罚款十块哦!”主任温和地说。我用冷冷的表情和变形的咀嚼回应着她,她愣在了那里。??“你和你弟弟一点儿也不像!”主任望着不远处我弟弟工作的地方。弟弟和周围的女生打得火热,欢笑声那残酷地刺着我的心。??“知道!”我老羞成怒地大吼着,用力捏着夹子,冰棒如天女散花般落满平台。主任讪讪离开,所有人都低头干活。弟弟慌慌张张跑过来,陪着笑脸和主任嘀咕了几句,径直来到我面前,瞪着我问:“怎么回事?神经病又发作了吗?”??“是精神病!”我吼叫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好!你要这么闹我也管不着!我只跟你说,再派你去提模子,我可不会帮你求情了!”弟弟留下一个愤怒的背影,扬长而去,不远处又以他为中心沸腾了。??长久的沉默。时间和空气像冻库里刚出来的冰棒,只有无数机械的动作证明人还没有被冰封。所有人都格外专心地做每一个动作,还时常没事找事,尽量避免出现空闲时间。??“寒昊,你觉得是开朗点儿好呢,还是沉默点儿好?”慧突然发问,打破了沉闷在空气。??“当然是开朗好啊!”我抬起头,努力往目光中注入真诚和轻松。她的目光躲躲闪闪,脸也红了。??“出门在外是应该开朗点儿啊!你只要有你弟弟一半开朗都可以了啊!”玲看起来很轻松很随意,却将以根无头冰棒放进了包装槽。??“是啊。没人喜欢沉默的人。”我平淡地说。我知道玲脸上的笑容已经死去,因为她转过了头。??又是长久的沉默。弟弟那边热闹得像开茶话会。女生们频频望向那边,又偷偷望一望我。我咬紧牙关,发誓再不说一句话。当我在心中举起左手时,强烈的委屈和伤悲几乎催下了我的泪水。??但后来,我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当她们没话找话时,我还是简地回应了。透过大家痛苦的表情,我明白了和我在一块儿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不希望这样,我恨自己。沉默寡言是一种性格,无所谓对错,可我的沉默寡言让那么多人痛苦煎熬,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灾难啊!??从小到大,我就比弟弟丑比弟弟脏,脾气古怪暴躁,几乎每个人都说我和弟弟一点儿都不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兄弟二人同时出麻疹,看望的客人全集中在弟弟床前时,我哭了。那年我七岁,客人们诧异的表情深深铭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家里收稻谷,我没命地往家里背稻子。弟弟唱着动听的歌东游西荡。所有人都夸弟弟长得清秀,并且说我和他一点儿都不像,我躲在稻草堆里哭了。那年我十八岁,觉得世界那么不可思议。??现在我二十四岁,车间里几乎所有人都说:“你和你弟弟一点儿都不像。”我忍住不哭,而是假装轻松地搭讪,说些毫无意义的话,玩儿命打破尴尬场面。??“寒昊,说说话嘛!那样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儿的。”??“是啊,调节一下气氛嘛!”??“作为一个男孩子,更应该活泼一点儿啊!”??“学学你弟弟多好啊!”??……??我决定离开这个工厂,离开这个城市。我发誓永不回来。我悲壮地坚持到早上七点,神情恍惚地随着人流步出车间,回到破旧的宿舍。弟弟他们谈笑风生地去澡堂,我不理会浑身的污垢,换上干净衣服,开始收拾行李。我哭了,哭出了声,流下好多泪水,似乎泪腺突然破了一般。??弟弟他们回来时,我正以泪洗面,行李已收拾完毕。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更疼了,泪水更汹涌了,那样整齐划一的眼神刺穿了我本就脆弱的心。??“发神经吗?”弟弟的语气和他的眼神异样凶狠。??“我辞工先回家,扛不住了。”我哽咽着,所有人都冷笑了,其中弟弟笑的嘴恶毒。??“我知道捏夹子很累,我们可以换着做啊!”彦真诚地说。??“要不请假休息几天吧!中途辞工又拿不到工钱,划算吗?”欢关切地说。??“都别理他!让他走,帮他开门,帮他提行李,送他上车!看他能走到哪里去!你越是理会他,他越把自己当回事!”弟弟冷冷的目光直逼着我,恶狠狠地用手指为我指路。我什么也没说,冷冷瞪了几眼试图拦住我的彦和欢,提起简单的行李朝弟弟指的方向走去。我吹起了口哨,可我听到了旋律的哭泣。??弟弟随后冲了出来,拉住我大吼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神经病?”然后温和地说:“哥!别这样好吗?都做了半个多月了,再坚持十来天就可以辞工一起回家了!你以为我忍心看你那么辛苦吗?看你背所有人欺负,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啊!我今天就跟主任说,叫她让你去封袋!”??“我不稀罕那几百块钱,也不稀罕别人的可怜!我要回家,就这么简单!”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他险些跌倒在门口。我疾步朝楼下走去,他没有栏。不少人出来看热闹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我很感激大家,他们让绝望在我心中绝了堤。??回乡的汽车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弟弟。我正要下车,他叫住了我:“要回去就一起回去!我也早就受够了,他妈的!”我心里有些感动,却放不下面子,冷笑着挑了哥离他很远的座位坐下。陆续有人上车,十来个空位艰难地填满,车启动了。??一路上,弟弟总是扭头大声和我喊话,我一句也不搭理。他的大度和热情让我受不了,我宁愿他同我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车行驶得很慢,我认真拼凑着我俩的点点滴滴,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我和弟弟凑成亲兄弟。他身材那么高大匀称,我那么臃肿矮小。他鼻梁那么挺拔,我的鼻子完全贴在脸上。他眉清目秀,我五官混沌。他活泼开朗,我沉闷死寂。他镇定,我暴躁。他和善,我怨毒……??不,我们不是亲兄弟!不是!??汽车发动机的哮喘赞成着我心中的呼喊,弟弟魁梧的背影和温和的声音让我恐怖。他的背影和男中音那么像爸,他的清秀和热情也遗传自妈妈。而我呢???突然我想到,我一定是爸爸妈妈收养的孩子。一定是的!我是捡来的孩子,是一个弃儿!我心中的伤感和兴奋交加,因为我为长久的疑问和恐惧找到了理由。我睡着了。我太累了。??回到家里,弟弟将一千二百块钱交给妈妈——他跟厂长说情,领到了我们兄弟二人的工钱。妈妈一直数落我,我一声不吭。爸爸也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又一次对我失望了。??妈妈缝人便说我们在工厂吃的苦,当然中心话题总是弟弟如何能干,如何照顾我这当哥哥的,如何巧舌如簧领到了工钱。听众们都啧啧称赞着弟弟,弟弟一脸谦虚的微笑,殷勤地与大家交谈。所有人都对面无表情的我:“你和你弟弟一点儿也不像。”每听到这句话,我就会冷冷走开,躲进房里抽烟。外面的热闹一刀刀扎在我的心上,无数怀疑和讥笑的面孔叠加在一起。我感觉不到心痛,只有无尽的空虚。??回家的第三天,我终于发问了。??当时,妈妈正在炒菜,浑浊的热气朦胧了她的脸。爸爸在灶前烧火,火光闪烁着他冷峻的面庞。弟弟在一旁玩手机,爸爸的身材和妈妈的脸蛋重合在他身上。我冷冷地问:“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对吗?”菜在油锅里呻吟,柴在灶膛里欢笑。爸爸妈妈面面相觑,显得很慌乱很茫然。??“你发神经啊!”弟弟用愤怒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大声吼叫道。??“没问你。我问爸爸妈妈,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我的语气更冷更平静了,菜的呻吟像心底压抑已久的哭泣。??妈妈突然哭着说:“寒星,你哥哥这是怎么了?”弟弟横了我一眼,茫然地望着灶台。妈妈接着问:“寒周,寒昊这是怎么了?”爸爸艰难地站起来,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留下踉跄的背影和疲惫的脚步声。??他的眼神和背影都是那么像弟弟!我冷冷笑道:“我就知道!没关系的,真的。”弟弟一直恶毒地瞪着我,眼珠都快要蹦出来。妈妈绝望地看着我,小声抽泣着。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嘴角不时泛起不屑的微笑。我的心痛极了,难道我真的是捡来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让爸爸妈妈伤心?我这是在干什么啊???一会儿,爸爸板着脸进来,将一大叠照片摔到我脸上,洒落一地。这些照片我看过无数回,全是二十年前我们家的。那个据说是寒昊的家伙白白胖胖,目光炯炯有神,爸爸妈妈年轻的脸上总写着甜蜜的幸福。??“我问你我是不是你们生的!”我有些不耐烦,死死盯着爸爸的眼睛。照片能说明什么?我怎么可以确定哪个小孩就是我?即使是我,又跟我是不是爸妈亲生的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是他们亲生的,干嘛那么紧张???爸爸瞳孔中的怒火疯狂蔓延开来,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脸上。我毫无防备,打了个凛冽,干脆放弃挣扎,像一截木头砸在地上。家人的脸在我眼中晕眩扭曲,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所谓的关和恨铁不成钢。他们三人是那么像,只有我与这个家毫无关系!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爸爸还要上来揍我,被哭泣的妈妈和怒吼的弟弟抱住了。我冷笑着爬起来,平静地往外走去。我在嘴中喃喃地说:“我与他们一点都不像。我与他们一点都不像……”??“老子没他这样的儿子!你们都别拦老子,老子今儿要废了他!老子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你和你弟弟一点儿都不像。你和你弟弟一点儿都不像……”??爸爸的怒吼渐渐模糊,从地底发出的幽灵般的细语越来越清晰,久久在耳旁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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