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宝贝

2008-10-24 08:35 | 作者:叶笙 | 散文吧首发

我的父亲一直想要一个男孩来完成他未完的抱负,然而碰上了计划生育,他注定这一生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母亲因为生不出男孩,受到了父亲家里的冷落,更令她郁愤的是父亲当时对她的态度转变,尽管细微,她也看得分外清晰,搁着一面放大镜似地,直逼眼前,逼了她这一生。于是,我是一个男孩。在某一天,我遇见了独孤宝贝,遇见了我这一生的初恋

独孤宝贝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转学来到我们班里。那天,我被父亲挥舞着菜刀追赶,把父亲甩脱后,来到了一座小山上,我站在山顶上,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围墙,门墙里横着三排青砖瓦房,瓦房旁边是一大方红黄的土地,红土地上插着一杆咧咧的红旗,一团火红,飘呀飘的。上课已经很久了,我还是不想下山,用上课的时间来做别的,哪怕只是发呆,我也莫名地高兴。发呆发腻了,我拍拍屁股,甩着书包冲学校大喊几声:“我来啦!”便一溜烟地冲下山去。趁着课间,我走进教室,却发现竟然没有了我的座位,我以为我走错了,急忙退出来看一看教室牌,没错啊,我又走进去,还是没有找到。我有些慌了,伫在门口动弹不得,看着门里门外嬉笑玩闹的人,我竟不认识了,他们明明就是我的同学,我却不知怎么地,实在是觉得陌生。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飘浮出“就是”两个字,飘得满屋子都是,然而用力看去,又觉得根本不是“就是”,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响起的上课铃把我吓了一跳,定眼一看,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老师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框,直盯着我说:“你怎么不坐好?”我支吾了半天:“我找不到座位了。”满屋子哄笑起来,我涨红了脸,鼻子一阵辛酸,就要流下泪来,却一连打出了好几个喷嚏,又惹得一通大笑,老师也笑着说:“快回座位上坐好。”我硬着头皮走向我一惯所走的方向——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张单独的两人式长桌,可是那里已经坐了人,一个女孩坐在我一惯的位置上,我没有位置了,只好坐在女孩的旁边。女孩转头朝我微笑,一双大眼睛水铃铃、清伶伶地在细长的眉下闪动,我有些呆了,浑浑噩噩地仿佛点开了一道水门,走了进去,里面幻彩流动,烟雾迷离,隐约有一个人在其间穿梭,我追过去大声问:“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从四下里传出,把我裹了起来:“你是谁?”“我是……”我刚想张口,却突然在刹那间记不得我是谁了,可我明明就是知道我是谁的,我的嗓子里干空得一无所有,又总是觉得有一汪水在那里搅腾着,怎么咽也咽不下去。女孩碰了碰我,推过来半张纸,上面写着:独孤宝贝。独孤这个姓很奇特,我只在武侠小说里听过,我在纸上问她,你听说过独孤求败吗?

没有,是谁呀?

呃——他是武林中人士,武功奇高,没有谁能打败他。

那他不是很孤独

孤独?不会吧?谁不想像他一样没有人能够打败?

那他为什么还要求败?

求败是一种挑战。

我觉得是一种孤独。

你很孤独吗?

不知道,你呢?

呃——被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知道了。

我们把半张纸写得满了,正要翻过一面,老师叫起了我的名字,要我回答问题,我撇着嘴说:“老师,对不起,我刚才神游太空去了,能不能再说一遍呀!”满屋子又大笑起来,老师要罚我贴墙站。我懒吞吞地靠着我一惯所靠的墙,独孤宝贝回过头来看我,大眼睛里满是忧伤,我朝她半眨了眨眼,歪着头笑。

后来每天上学放学,我都有独孤宝贝陪伴着,在人字形的路口上,我们总能遇到,在人字形的路口上,我们又分开。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家。家里的房子有限,我的床在客厅,父母的卧室就在隔壁,常年不关门,因为要通过它走到餐厅去,然而它总像个密室,没有窗户,暗淡无光。里面的一切死气沉沉,却又总感觉有东西随时会动,连墙也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会开出一个洞来,幽黑深邃的,像一张嘴,诡谲地笑着,里面伸出一只手,舌头一样一舔,要把我舔进去,我很乐意去探一探险,可是那里从来没有开出个洞来,就开出个洞来,钻过去,也是那个说人是非的邻居家里。

我的想像力无处释放,可是自从遇见独孤宝贝,我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去学画,父母说那也好,你也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学好一门手艺,将来可以谋生。我一听泄气极了,不知怎么地,讨厌起了绘画,又说不学了,父亲气得又要去操刀,我夺门而逃,听得母亲在后面大喊,你个死宝,到底想干什么哟!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想画一幅画,叫做紫衣少女,后来也一直想画,然而始终没有真的去画。那画里一边是青灰的高楼,一边是芜杂的矮屋,要一直延伸出去,生生造出了一条悠长的小巷。矮屋上面是一片天,瘦长的夕阳西下的天。

巷子里人生栩栩。男人们光着膀子坐在自家门前,直嚷着这鬼天气,就是不打扇子。坐不住了,到处走一走,这边看看,那边聊聊。也有穿背心的,束在肥大的西装裤里,光脚趿着拖鞋,庄重一点的裹着丝袜,套在浅口皮鞋里。穿衬衫长裤的几乎没有,不过仔细一点,也能发现,坐在角落里,架着四方银边眼镜,冷冷清清。女人们大多穿着家常衣裤或睡裙,松垮得不行,都被晒化了。胖的像被晒化的猪油糕,瘦的像被晒化的冰棒,一律在哄着孩子吃饭,也有的摇着扇子尖声争论着谁对谁错,非要争出个丁丁卯卯,然而谁也争不过谁,总要翻脸,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于是脸总是僵僵地撇向别处。年轻一点的,穿着鲜丽的长裙走来走去,生出一丝风来,裙角飘一飘,又偃下去。小巷子里难得有两棵绿树,可是都不能够纳凉,因为实在是发育不良。树干矮矮细细,树叶秃拉秃拉,露出紫色的身影。

长发斜打在肩上,疏落落地掩着幼小的乳线,嫩泽的胳膊从无袖紫衣里伸出来,洋洋地垂在修长的石墨蓝牛仔裤上,眼睛似望非望地对着灰扑扑的楼道水泥框子。小巷里的一切全不在她的眼里,然而她知道,即使她躲到小树旁,也有许多人在看着她。她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她的眼里,黑亮黑亮,幻化得出缤纷的迷彩,尽有一切的无穷。现在,她正等着她的父母一起出去散步,闷在里面一天了,也该出去透透气,可是要她一个人走在这条小巷子上,她又总觉得难为情,仿佛太过不礼貌了,会伤了别人,可是又不愿意迁就。和父母在一起,就有了一个理由,虽然也并不协调,却可以正当地走下去。她挽着母亲的手,母亲和经过的人打着招呼,父亲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停下来和人调侃一番。他们背着夕阳,穿过无数的目光,这样向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我每天背着父母溜到田间地头去,一遍一遍地要把泥巴烧成瓷器,又到河边去洗澡摸鱼,摸了放,放了摸,傍晚又跟着大人们看他们怎么捉青蛙,然后悄悄地打开篓子口,被发现后,一边跑,一边得意。然而多晚也是要回家睡觉的。我的床就在客厅的窗下,面对着窗睡觉时,窗外的树影总是映在帘子上,被风吹着,移来挪去,像有人徘徊在窗外,死死地守住什么。换一个方向睡,什么也不去看,只听得见窗外的声音,沙啦啦——沙啦啦——,间着汽车“轰轰”而过,我蒙头大睡。

可是有一天,独孤宝贝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怎么逗她,她也不笑。我抓耳挠腮地不知该怎样做,闷了一阵,她突然掉下泪来,泪珠在红黄的夕阳下一闪,显得凄凄惶惶。我着急地问她怎么了,她断断续续、自说自话地讲起来。

她被母亲打了,搧了脸,又踩了脚,狠狠地踩在她的脚踝上,她当时正跪在地上。她从中午开始就被罚跪在地,因为父母在吃中饭时吵了嘴,而父亲吃完饭便撂下碗筷出去了,母亲气不过,看见她便说她也和父亲一样,她听了没敢回嘴,但也没有好脸色,母亲越说越激动,罚她跪地,她只好跪下,跪在父母的床前。母亲上了床,要睡午觉,渐渐不出声了,静寂中,她看着那个横在高高的床上的女人,觉得真是可怕,以前都是一个人跪在厨房,跪也就跪了,然而今天这样跪着看她的母亲,那真是可怕。她嗖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正午的太阳烈得刺眼,周遭没有一个人,这样的明亮,这样的安宁,仿佛这个巨人一样的世界也正在睡午觉。她从那阴凉的家里出来,顿觉暖和,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她向前走去,没走几步,母亲的声音尖厉地传出来,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晕蒙蒙的,眼前完全暗下来,她缩回脚步,回到家里去。这样私自出走,虽然也算不得出走,令母亲发了疯似地见她就搧了她一个嘴巴子,接着往她的脚上踩,边踩边叫嚷:“你就和你父亲一样!你就和你那个父亲一样!没有一点人味!就知道走!走!走了永远别回来!”踩够了,母亲也出门去,临走丢下一句话:“我没回来不许起来!”她也没打算再起来,刚才没走出去,现在起来又能做什么,一个人在黑暗里跪着,永远跪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开了灯,见她跪在地上,问她原因,她说母亲要她跪,父亲叫她起来,她说母亲回来她才可以起来,父亲听了很不以为然,连叫几声“起来”。她起身,父亲看到她脚踝上的伤口,要她坐下,取出药棉来给她包扎,父亲轻手轻脚的,怕把她弄疼似地,她却直想笑,歪眉咧嘴的,父亲听着可能像哭,越发轻了,轻飘飘的像一口气吹来的风。包扎得全不像样。 #p#副标题#e#

我听了更不知从何说话,我平生怕人哭,更怕安慰人,男子汉大丈夫不兴女人般的纠结来纠结去,放在平时,我一早不理了,总觉得叫人心烦。然而宝贝在哭,我只有心疼。看到她脚上的纱布,拧扭得不像话,我伸手去理了理,抬头时,宝贝一面擦着脸,一面向我笑,笑容宛若后的阳光。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梦。

我们一起离家上高中。由于比同龄人高了一截,我们又一起被安排在后面坐,虽然变成了一人一张桌子,但桌子两两拼凑,与原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宝贝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柔软有致起来,与我脑海里的那幅画一样,幼小的乳、纤细的腰、微翘的臀,我最喜欢的是她那润泽的胳膊,每到天,她穿短袖衫,胳膊便露出来,软软地随意地在桌沿上搭着,有一种敛住一切的风华。我恨不得将她拥有,然而她爱上了别人。

她爱上谁都是我不能够接受的,何况她爱上的是师老师。师老师年轻帅气又广博风趣,几乎所有人都一下子爱上了他,包括我,然而宝贝的爱不同,她作了他的恋人。她抛弃了我,又独占他,更可恨的是,她不知道我的心思。每次约会回来,她都同我说一些他们的点滴,月下的散步,诗歌的吟哦,意气的飞扬,指尖触到指尖的刹那,无语的震撼,她的快乐与我的痛苦在那一言一行中纠缠,令我猛然有一种想替代她的冲动,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要与她合而为一,既能拥有她,又能拥有他。然而这令我更加痛苦,因为根本做不到。我渐生恨意,每天想像着他们的分离,仿佛我是一个能主宰情爱的神,日子过得像白日梦,宝贝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有人开始找宝贝谈话,每次谈完回来,宝贝都是一脸默然的倔强,我问她,她也不说,风言风语倒是听到了不少。说她与师老师交往过密,谁知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她平时看上去清高,居然暗地里……宝贝对此不发一言,也不见她生气,只是发呆。师老师上起课来也变得无精打彩,渐渐地,他的课由别人代上,后来人也不在了,去了什么地方,没有谁知道,只是觉得一定很远,很远。

宝贝从此沉默寡言。我的父母也亲自来了学校,父亲训着,母亲哭着,求我离宝贝远点,免得影响了人生。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求过我,这是实话,我发现我没有选择。他们走后,我依然和宝贝在一起,带着双重的负罪感,已无暇顾及宝贝了。

一天上课,她推过来半张纸,纸上写着,我父母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我龙飞凤舞地在纸上狂草,你要去哪?

去我要去的地方。

不明白!

不明白最好。

什么意思?

你不要记得我就对了。

为什么?我不要忘记你!永远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害怕孤独了吗?

我不管!我就要你!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这时下课铃响,宝贝忽地快步走了出去,我正要追,老师把我叫住,要我跟着去一趟办公室。我急起来,没理老师的话,拨开人群就往外冲,冲到学校门口,也不见宝贝。门外车来人往的,叭叭地响,嗡嗡地响,对过一面围墙,刷着一排方大的白底蓝字,围墙里面正在施工,叮叮铛铛地乱成一团。

当天我回到了家外那条人字路口,向着宝贝来的那条路走去,我要去找宝贝。一路走,我一路好奇着,路旁尽是灌木绿树,时不时传来“唧啾唧啾”的叫声,我一阵兴奋,加速走去,两旁山体陡现,只看到半个天,前路又弯曲,只看到弯处,不见尽头,我愈感奇异宝贝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继续向前,然而路愈来愈窄,山愈来愈高,弯处又多又急起来,已经看不清天色。我冒出一身冷汗,左顾右盼希望能有人出现,又害怕着有人出现,惊到极点,猛地转回身向来时路撒腿跑去。我回到学校时,同学们都已在教室里安静地晚自习,教室里面白炽通明,教室外面尘埃濛濛,眼泪不知怎地,刷地流下来。

之后我潜心读书,父母师长们都一致认为我是浪子回头了,我说我是回头了,只是因为回头是岸而已。大家惊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天外之人,我不语,我很乐意成为一个天外之人。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继续做我的天外之人,可是我看到了独孤宝贝,可是她不认识我了。

在校园的一座拱上,我与她擦肩而过,刹那间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捧着书的胳膊,那敛住一切的风华。我顿了一下,她已走远,我追上去叫她宝贝,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愕然,她已走开。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图书馆,我坐在她的斜对面,仔细盯了她一阵,觉得她就是我认识的宝贝,她察觉到了我在盯她,瞟了我一眼,侧了侧身,依然无表情地低头看书,长发拂下来,遮住了脸。我想与她说话,可是不能出声,图书馆里坐满了人,只有“沙沙沙”的翻书声。

第三次遇见她是在食堂里,食堂里人多音杂,我埋头啃我盘里的猪小排,有一个人在一旁坐下,我抬头随意看了看,呆住了,她也呆住了,向外挪了挪,可是没有起身。我说真巧啊。她笑起来,说是啊。

我正要再开口,她截住我的话头说,我知道你要问我是不是你认识的宝贝?我不是,因为我不认识你,不过我也叫宝贝。

可是你们长得很像。

是吗?大概是巧合吧。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我们今天在这碰面也很巧啊,但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天知道意味着什么?

是啊,天知道。

我们各自埋头吃饭。叮叮当当的碗筷声不绝于耳,我只想着让她承认她就是我的宝贝。

我猛然说,还记得师老师吗?

她眼里仿佛闪过一丝惊恐,我仔细看时,却不过只是惊诧,她说,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我遮掩着说没什么,心里烦郁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就那么想证实过去吗?

我也看着她,你就那么想忘记过去吗?

她直盯着我,我也直盯着她。

我说,过去是割不断的。

她说,可是现在不是过去。

我说,我也不是从前的我。

她收拾餐具走开,丢下一句话,我只能为了未来。

看着她没入人群的背影,我的眼里突然一阵酸楚,总觉得我与这个人有三世的情缘那么深,却又有三世的情缘那么远。

要毕业了。我和同学们戴上四方帽,穿上黑袍子去照相,一伙人嘻嘻哈哈地打趣说像道姑,还要不停地正正帽子,捋捋头发。经过拱桥时,我好像看到了她,她从桥上跑过,只是一闪,我还来不及叫她,她弯腰进了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车子很快驶出我的视线,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问旁边的同学是否看到一辆黑轿车,他们都说没看到,只管抓紧时间在桥上多摆几个Pose,多留一点影像,然后蜂拥而下,到教学楼前去合影。我一个人在后面,回头看了看那座拱桥,发誓也要拥有一辆高级轿车。

我为此在外一直努力着,努力了很多年,却在我还没有拥有之前,把自己嫁掉了。因为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一篇署名为宝贝的文章,也不知道是哪个宝贝?然而我一看那名字,就觉得心颤,迫不及待地要看下去。

“她收到了他的情书,从课桌缝里塞进来的。他的字很秀气,她一直都很喜欢,但对他这个人,她还没来得及想,他就突然吃吃艾艾地表白一番,把她奉为女神。她虽然惊喜着,总还是别扭,像给人抢着硬塞了块糖在嘴里——你吃,你吃。她想把信撕了,还是没舍得,可是要找个地方收好,也不容易,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了。

他这些天一直不敢正眼看她,以为她要么接受,要么拒绝,那对于他都将是怎样的一番震动!每次一想到这,他的心更加不安了,忐忑着,心旌荡漾着。然而她似乎依然如常,变化是有的,好像有点躲着他,又有点很不躲着他。传作业本时非常匆促,他问她作业时,她也不看他了,只是讲解完了又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一个学期后,高考结束。她被录取,他落榜了。来年复读,他惦记着她所在的城市,决心也考进那所学校里去。他的成绩突飞猛进,考进那所学校已绰绰有余,然而在填写志愿时,他停顿的笔端一画一画地,写下了更远的城市,更好的学校。 #p#副标题#e#

离得远了,反而没了什么顾忌,也不知从前在顾忌什么。他读的是本硕连读,学业有些繁重,偶尔打电话给她,互相聊一聊烦恼,聊一聊未来,两人之间倒比从前更开心了。

三年后,她即将毕业,想找一份工作。他提出先来他所在的城市看看,她去了。之后她也去了其他城市,更远的城市。他觉得他在等待消息时比她还紧张,他希望她能留在这所城市里,可是如果她留下了,他又能做什么?等待着日久生情吗?前后桌坐了三年,电话聊了三年,她始终没有一点回应。他真有点后悔当初选择了远离她,他应该不顾一切的。可是留在她的身边,她就会和他在一起吗?

她最后定在了更远的城市里,他们之间是越来越远了,时间走得悄无声息,像日的暖阳晒在背上,头发上,没晒着的脸却温晕晕的,晕得叫人有些热躁躁而又发不出来。只有往昔的回忆渐渐浮了上来,通过声音传出去,又传回来,他们在电话里总是比在生活里更开心。

渐渐地,她有了男朋友,他有了女朋友,然而两人都找不到机会说出来。电话里的时光是留给过去的。有一次,他在电话里提到他可能会出国去,她说好呀,他顿了顿说,你想不想出国?她笑起来,生活还是在中国好,最多以后有钱了,出国旅游一圈,到时候你可得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我。他连说那当然了。

再后来,她想起一件事要问他,打他手机,是一个女人接的,她立刻挂了,从此没有再打。他打来,她也不再接。渐渐地,他也不再打,一个短信也没有,他们没有了联系。

快要结婚时,她把自己过去的物件大清扫了一番,有一包塑料袋装得严严实实,她解不开那些死结,用剪刀一剪,里面哗啦啦掉下来许多信件,都是她大学时候与朋友们的通信,毕业的时候所有东西要拿回家,她不愿意父母看到,又舍不得毁掉,所以都藏了起来。她坐在地上一封一封地抽出来看,一边看一边笑。有一封单独用了一个塑料袋紧紧地套着,没有地址,只有她的姓名,她蓦然想起了他的那封情书。她捏着那张薄薄平平的纸,纸发了黄,然而还是那秀气的字迹,还是吃吃艾艾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有一个秘密,爱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爱的秘密!我一阵浑浑噩噩,突然又大哭一场,初见宝贝的那个时刻蓦然涌上心头,然而现在依然是现在,然而总还有一个爱的秘密吧。我哭着迷迷糊糊地睡去,回到了小时候。

我与独孤宝贝在捉迷藏,我爬到了一栋老房子的房梁上,静静地等着她来找我,可是等了很久,她也没有找来,天渐渐黑了,我正想爬下去,她却来了。她很紧张地从门外闪进来,很快关上门,却并不来找我,两只小手用力卡住门栓,越来越用力,整个身子像一颗大钉子几乎斜钉在了门栓上,脸色由白转红,通红,又苍白起来,仿佛门外有什么人在不停地拨动门栓,要冲进来。我向她喊道:“宝贝,你在害怕什么?”她听到声音吃了一惊似地,扭头就向后门跑去,飞奔如风,我来不及地跳下,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是我啊!是我啊!”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只管向前奔。奔了一阵,我才发现我与宝贝之间一直隔着一座拱道,也不知是什么,时空隧道一般,却是润泽如玉,透明如瓷,洁白如冰,一直线地往前,往前,看不到尽头,宝贝在里面飞跑,我在外面飞跑。我追着她的影子,想着一定要坚持,到了尽头,就可以追到宝贝了,然而一定要先到,要不然我就找不到她了。我发足狂奔起来,要超过那影子。

第二天我病了,发热得厉害,浑身无力,头却很沉重,仿佛只剩下那一颗硕大的头,空空的,周围没有一个人。从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孤独,恨不得把周围所有人全屏蔽在我的范围之外,谁也不能妨碍我的成功。然而一个人挣扎着起身,倒好一杯水,还是冷的,静静地又躺下来的时候,总有点滴冷暖的心酸,我知道我已成了一个女人。父亲说,不嫁人不生孩子算什么女人?!母亲说,嫁人生孩子是女人早晚的事!我没有理会那些话,却也早已不是什么天外之人,我把自己隆重地、热闹地嫁了出去。

出嫁前,我一个人回了一趟故乡,又来到那条人字形的路口上,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又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候车室。候车室营营嗡嗡的,不算闹,也不能够清静。我走走停停,寻找着合适的座位。正值夏末初秋,没有空调,脏乱的地板散出闷馊的味道,风扇下横七竖八占满了人。我一边埋怨,一边茫然,转眼看到一个男生,架着细致的小圆银边眼镜,正在低头看书。书又大又厚,庄重得仿如圣经,男生只手捧着,翻过的书页都卷拢在手心里,也不觉得沉重。他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人,白净的T恤,旧而整洁的牛仔裤,行李也少,只有一个小旅行包,空软软的,旁边的座位也空着。我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

进站还早,我也打开一本书来看,然而看得并不专心。身边的人事琐碎交杂,我还没有习惯到麻木,又不能够再自得于自我的空间里,就像因为刺激的兴趣一口吃进了热乎乎的灌汤包子,烫得不行,也不得吐出来。他瞥了我两眼,也不知是因为同是看书的,还是因为我扭头乱看,晃动了椅子。他把书丢到包上,取下眼镜,捏着鼻梁揉了揉,可是没有再戴回去,直接搁在了书上,仿佛把眼睛也搁在了书上。可是除去了眼镜的他突然有了几分独孤宝贝的影子,我想再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妥,他倒是一手指着另一只手腕,向我问起了时间,显然之前已经瞧见了我腕上带着的手表。我们之间的隔阂立刻被时间打破。原来他还是我的小师弟,然而隔了不知多少级。其实我何至于那么老,只是面对他乍一默数,惊觉岁月蹉跎。

他兴致勃勃地与我讲学习的枯燥繁重,与我讲旅游中的喜厌,与我讲男女关系的小烦恼,仿佛我们曾经就相识,到现在已是那么得知心,好奇的知心。

他说他不喜欢在旅途中拍照,从来不带相机,可是女同学们总是要他为她们拍照,不懂得美好的风景是要用心记住的。他的语气无奈又自傲,还是藏不住洋溢着的恋恋风尘。我说女人经常这样的,美好的东西需要留下才踏实,是一种记忆的鉴证。他不同意,说心才是最好的鉴证。我笑笑,不说话,温柔起来,看着他瘦小苍白的脸,那是属于一颗青的心,单纯得能记住一切,向往一切,不需要怀疑什么,留下什么,然而也是有烦恼的。他说宿舍里的男生都有女朋友,单他没有,舍友们忙着替他介绍,他却并不喜欢。与女孩见面时,聊不上几句,他干脆把女孩丢下,一个人去网聊,女孩从此都不见他,舍友们也都灰了心,他也不理会,觉得又可以自由自在了。他一面喋喋地说,一面皱着眉,烦恼于过度的自大与自卑,嘴角不知怎么地有了一丝老态。我耐心地待他说完,半是凄凉半是微笑地说:“你总是要找的,要找一个能包容你的人。不过现在的男女好像都挺有个性的。”他无话,看了我两眼,眼神很奇怪,我猛然察觉到自己竟像是一个巫婆,对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天外之人。

我突然害怕冷场,怕他尴尬,更怕自己尴尬,又问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更喜欢哪一座城市。他说都差不多。我说和母校所在的城市比呢?他说那里最差劲了。我说不是正在发展吗?我好多年没回去了。他说就那样,房子又矮又旧。其实我很想他与我说一些人的细节听听,然而他眼里的世界是笼统的,笼统到几个字就没有了。他于我而言,也是一个天外之人。

我们说说停停,时间仿佛凝止,可是我到了进站的时间。我又拖起行李箱,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车票上标好了行程。他还要继续等候,在等候中向往。我们道了别,如英文教科书上一样,程式化的,不必过心,他不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已经远去,然而快要进站时,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之中,他的庞大而单薄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也可能是在捧着那本仿如圣经的书,继续读着。 #p#副标题#e#

我的婚礼虽然热闹,但并没有嫁到“高级轿车”,只是嫁了“QQ”,不过总是自家的,不用再去挤公交。每次开着“QQ”在路上,看见满城的公交车,膨胀而拥挤,就觉得自己那点小空间的舒适,虽然是缩小了又缩小。在一个人字形的交叉路口,红灯亮了,我的“QQ”停在一辆公交旁。我透过窗子向上看去,公交车里载满了人,紧紧地挤作一团,你蹭着我,我擦着你。两个中年女人肩挨着肩站在一起,手里紧握着拉环,仿佛整个人吊在上面,快要贴着车玻璃。一个只看到一头篷松的黄卷发,好似顶着一溜刚泡开的方便面,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宣告着自己不能承受的思想。另一个能看到半张脸,红红白白的脂粉浮在面上,灰尘一样,仿佛一吹,掩在下面的黄瘦与褶子便要现出来。两个人大概在说着什么,“半张脸”的嘴一蠕一蠕地,不时地偏向“黄卷发”,后来不说了,“半张脸”朝着车窗只是微笑着,笑堆在黄浊的眼睛里,眼睛外有浓黑的眼线,粘卷的睫毛,把眼神框得死死的,不框就散了。

绿灯又亮起来,车子们欢呼般地散开。我到一个地方去办事,办好出来准备去取车再办另一件事,迎面看见一辆公交缓缓地停下来,前面已经停了好几辆,塞满了站台。我猛然看到了一头黄卷发和那“半张脸”,还是那个姿势。车门打开,她们旁边一个穿职业装的年轻女人劈开生死路一般推推挡挡地挤到车门口,一脸坚毅的倔强,边下车阶边大声说:“真是好笑!这也是爱?”一脚踩到踏实的地上。她抹了抹了头发,顺了顺挎包,踩着细高跟,嘀笃嘀笃的,大步朝前走去,要把地也踩出两行细碎的洞来。车子的前后门又挤上了不少的人,从前面跑来的,从后面追来的,车门沉重地哐嗤关上,轰轰嗡嗡地又一路开下去,千载悠悠的,搅起漫天的尘埃。

然而现在是紫荆花开的时节呀!路边上,一大篷一大篷的紫红,一路怒放,绚烂得要飞起来,飞起来,飞到天上去!迷了眼!

我开着“QQ”,如飞鞭驭马般回家去。

在“QQ”的团紧暖热中,我没有再东跑西跑,后来便做了妈妈

生孩子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满天的星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像被风吹着,有很多撒落下来,流泪一般,划出一道道亮白的泪痕,远远地也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一颗落在了我的身旁,我惊喜地去看,那星星珍珠一样莹白,却又总像是一块冻结着的冰,里面隐约有一个人的样子,很熟悉,我急忙找出纸和笔,要把她画下来,一面画,那样子一面逝去,像冰化了水。第二天护士告诉我生了一个儿子,我说不,是女儿,我管她叫宝贝。

2008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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