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奸

2008-10-24 08:33 | 作者:芙韬 | 散文吧首发

??前言:??人们喜欢加工过的真实,大宋王朝也是如此。比如作为见义勇为者,救起落水女人的男人,一定会砍掉一只手,如此事迹才具备口头传播的价值。可以想见,无论何种时代,要成为“人精”,首要便不要再做人,历史的荒诞正在于此。《水浒》中的相关记述,使得清河县内那件著名的人命案更为艺术化和复杂化,但施耐庵对此明显进行了众多加工,艺术化了的命案易于为人接受,真相却被置之不理,我们知道,历史从来不需要加工。我们现在做的,正是凭借有限的文本线索重新梳理这一杀人案,并更大限度地还原真相。????1、??果然,武二尚没有数到十,院子里桑椹下,武大又与往常那般,叉着腰,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兄弟!老二!起来罢!你嫂子备了早饭,专等你吃了。坐在床沿上愣神的武二。他的两眼布满红丝,可以想见,这又是一个不眠之。不用出门,武二也猜得到,院中那肥硕的缸里,一定汲满了清凉的水,桑椹树下,一定码齐了供他劈的柴,那几畦菜蔬,也有选择地间过了。叫过之后,武大一定会移身茅厕。饭前排泄,这个习惯武二一直不太欣赏。接下来,伴随着武二开门的声响,一小铜盆和着脂粉的水,会从二楼泼将下来,落在他面前尺半之遥,恰到好处,他会嗅着那香,看到第一缕晨光。没错,她泼的。这种把戏,经年累月,她竟也不知无趣。她一定看得见,他将如何目不斜视地迈将过去。??打开门,武二发觉,这个清晨与往常还是不同,何处不同,他一时又吃不准。吃罢饭,武大挑了炊饼出去叫卖。武二操了利斧,劈柴,挥斧间隙,蓦然抬头,武二悚然而惊:窗棂上分明粘着一帖窗花。武二这才明白,缘何目力所及,有一抹淡淡的红。上前细看,武二立时火气顶了头皮:鸳鸯戏水!那鸳和鸯,头颈相交,嬉戏于清波之上,亲密在莲蓬左右。气愤之余,武二也不由暗地里轻叹,方寸之间纤毫毕现,这女人,手段果真非凡。武二再也无心劈柴,扔了斧头,回身进了屋。??她与西门的事,传入武二耳朵前,业已经人嚼得稀烂,配以各味调料,色香味俱全。连续三个夜晚,武二无法入睡,不敢上街,连哥哥也有些怕见了,担心不慎露出什么可疑的言语,给武大察觉。这种事,男人往往最后一个才知晓,他猜测武大仍然不知所以。门缝里,眼角余光中,武二悄悄地窥探,甚至按照惯例,大红公鸡第一声鸣叫后,掐着指头数数,如此这般,觉得武大与以往并无不同,才稍稍安心。作为兄弟,他自然明了武大的脾性,暴烈急躁,儿时玩耍,被人叫了“三寸丁”,立时以命相拼,见红才罢。近年娶亲,做了炊饼买卖,稍稍绵些,可仍不足与之谋大事。武二觉得这事需从长计议。??她才进武家门的那天,从那游移的目光,纤弱的蛇腰,粉嫩的面皮,细声慢言但充满机锋的话语,武二立时便嗅出了异样。偌使她有着健壮的身板,粗糙的双手,高亢的嗓门,倒不至于令人侧目了。当初那丝不祥的预感,目前终为广布的流言所证实,但武二想破头,也想不到,想不通,那人竟会是西门。西门这号人,似乎远在九流之外,家道破落不说,还染有嫖赌恶习,若非受人救济,饿毙街头那是迟早,何况,要长相没长相,要模样没模样。不慕富贵,不挑丑俊,她真正叫人无法可想了。三思之余,武二认定,此乃她故意为之,故意败坏武家清誉,可恶至极,然而他想不通,兄长及他待她不薄,她缘何如此。??日头尚未居中,武大已回来了。挑子里的炊饼还余下不少,他完全不必回来这样早。虽然炊饼并没有卖尽,但武大看上去依然很快乐,在专卖店里打了酒,买回三斤假酱牛肉,叫她在灶间热了,切成片,佐上麻油,和着大葱裹了煎饼,兄弟二人相对而坐,饮酒,嚼肉,吃饼。她照例在灶间吃,叔嫂不同桌,清河城里谁人不知,武家门风极严整的。武二心事重重,哪有胃口盛这酒肉呢。武大鼓着腮膀子停下,说兄弟,你咋不吃?你的眼通红呢,我看那柴也没劈完,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武二摇了摇头。武大说若不是病,那怕是魔障了?要不我请大仙来驱驱?武二说罢了,没那多毛病。说着埋头嚼饼。武大说,莫不是肉不好吃?我也觉得,这做假的也越来越不讲信义了,从前的假牛肉,吃起来跟真的哪辨得出,现今嚼一口就知道是假的,这酒虽是官家的,也靠不住了,比不得从前,寡淡得很。这一点,与对待饭前排泄一样,武二很有些腹议,依他的性子,知是假的,纵要白给,也不拿的。众所周知,依大宋律例,擅自宰牛吃肉,要判重罪,但愈如此,人们愈发喜吃牛肉,假牛肉应时而生,以羊肉或者鸡肉鸭肉,蒸煮之时,将秘制牛香丹置于沸汤锅中,肉熟,单从口感,确与牛肉无异。可是,武二决不会买这等腌臜货。??午饭之后,透过门板,武二听到了她向大哥说道,官人,我去王婆婆那里裁补衣裳,晚饭不必等了。很明显,她的声音故意放大了许多,明明白白叫楼下屋内的武二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嗓子好,温润柔软,经过这样的嗓子,任什么样言语也增了一分甜,三分酥,颤悠悠地耐听,迷人。然而,她的语气声调里竟透不出半点怯意和心虚,坦荡得如同去勾栏听书看戏。武二登时喘了口粗气,奋然跃起,两拳紧紧握起,一步跨到门前,侧身想想,又收拢脚。??“吱呀、吱呀”,木制的楼梯一路响下来,接着,他听到了细碎轻缓的脚步声,还有裙衩被风击打的震颤。门缝里那缕阳光倏然不见了,武二知道,现在她立身在了门前。他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确信她的脸上挂满了失望。门外悬着的竹筐,空空如也,这是第三天了,里面不再有任何需要缝补、浆洗的衣物。她也许能听到门内他那粗重的,愤然的呼吸,她不甘心,将竹筐摘下,又挂上,如是者三。良久,那缕惨白阳光才重新现身。一声轻轻的叹,明明白白地混在阳光里,飘进屋内,仿佛幻化成无穷,从头到脚,七窍八脉,不着痕迹又无处不在,围他围了个结实,让他窒息,又无从奔突。????2、??清河县坐落在清水河畔,青色巨石铺就的大街横平竖直,连着同样横平竖直,青色碎石铺就的小巷。临街的门面,无论大小,均有红漆的门,蓝漆的门楣,青砖白灰托着黑色的飞檐,高檐低檐犬牙交错,连绵而去。武氏炊饼店隐身其中,从不显山露水。以前,这里进进出出的,惟有武大和武二兄弟俩,现在,里面进进出出的,添了一个蛇腰燕语的女人。小小的一间炊饼店,不用耕田,两男一女便可衣食无忧,过着幸福的小康生活,这完全符合大宋王朝的现实。??冲动是魔鬼,武二做事缜密,人又规矩,从不义气用事,更不会冲动到杀人,这与武二生活的大宋时代密切相关。宋人看来,张嘴“仁义礼智信”,闭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与精英身份匹配。但武二尚够不上精英,所以也不关心帝国伟大与否,他关心的是,女人的出现,并没有使幸福生活如想像中那般锦上添花,相反,幸福列车驶向何方竟也迷茫起来。女人与西门的奸情,是武二的烦恼所在。??太阳偏了西,店中杂事也皆理顺。望着井井有条的小院,武二却心乱如麻,毫无清爽,索性提了哨棒出门而去。他原本要到勾栏和青楼,寻望一下西门的踪影。大家精心的添油加醋,流言的可信度随之不断提升,但谨慎的武二仍想核实,如果流言准确,那么此时的勾栏和青楼,定寻不见西门。??半路上,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站住!武二当即一惊,立刻解下了腰间哨棒。作为身契之一种,它相当出众。长三尺三寸,一头粗一头细,粗者为黑色,细者为红色,手握部位镶金色花边,上好白腊杆制,桐油中泡过百天,韧性恰到好处。??为及时捉拿违法者,大宋衙门不断推出各种实名制,出于方便的需要,大宋皇帝允许人们利用扇子、发簪、玉配等作身契证明,不过须在衙门里注册。身为大宋子民,倘若去郊外乡野,尚可另当别论,若进城玩逛,除了上述哨棒、扇子等身契,还需随身带着籍契,以备衙门里的人查验。当然你也可以用人证代替籍契,不过人证出门携带不太方便,身背活人到处行走实在太过夸张,体力如此之好的人也实属难得。 #p#副标题#e#??当局者迷,身在其中的武二自然不晓得,法制完备,恰是大宋帝国标榜的伟大之一。作为专门立法机构的“编敕馆”,把皇帝的金口玉言分门别类,细化成法典,通行全国,因为皇帝玉言特别多,所以编敕馆特别忙,他们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官道上不分昼夜地飞驰着快马,负责运送最新的法例。多如牛毛的法例,造就了多如牛毛的违法者,据说上到八十万禁军教头,下到捉鱼屠户,概莫能外,城墙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缉拿告示,武二每回路过,头发都要发麻,后背也要发凉,心想这些人胆子实在大得很,与朝庭作对,视法例为无形,落到这步田地,自食苦果。简而言之,违法乱纪多如牛毛的现实造就了武二的谨小慎微。??法例繁多,衙门穿统一制式服装的官人就繁多——他们都有权力随时叫住你查验。情形往往是这样:人来人往的街道,突然响起一声断喝:“站住!”所有人会立刻僵在那里,如果碰巧刚抬起脚,才举起手,对不起,只好悬着罢,等衙门里的人办完差才能落,一旦掌握不好平衡跌倒或者脚落了地,碰到脾气不好的官人,会惹来妨碍公务的罪责。这样,法治大宋的清河街头,像后世某种影像机器,不断被衙门里的人操纵着上演“暂停”。??听了那声断喝,武二知道,衙门人要执行公务了。迎面穿着皂帽黑靴,深红衙门衣裳的,非是别人,正是郓哥,武二先前的同事。武二稳了心神,陪着笑脸说,郓哥,忙呢?说着递过去哨棒。郓哥并不答话,一脸严肃,一副公务公办的模样,验过衙门盖在上面的红戳和手印,武二以为完结,准备走人,不料郓哥拦住他说,你的籍契呢?武二头皮仿佛过了电,倏地发麻,他确是忘了带。武二手在身上摸来摸去,装作不知放到何处,偷眼看郓哥,郓哥表现得很有耐心。最终,武二狠下心,说郓哥,我忘记带了,我是土生土长的清河人,你总不会不知吧?郓哥笑了,说亏你还在衙门里呆过几天,认证不认人,咱大宋衙门是清廉的衙门,连读圣人书的学童也牢记的,哨棒只能说明你是大宋人,没有籍契,说下大天来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清河人呀!没有籍契,我有权立刻锁了你,送到流徒驿,作为流民驱逐出清河,不过嘛——说着郓哥打了个哈欠,说咱们共过事的,我可以依律把流徙改作罚银,啊嚏——这几天我手上很紧的,酒瘾犯了也没办法……武二当即掏出身上的半两银子,说郓哥果真一点私情也不徇的,这点钱借你用用。郓哥慵懒地接过,说我身上没带笔墨,借据回头打给你。武二说不慌不慌,你尽管取用则个。郓哥把银钱藏了,说你一定想去勾栏找西门,不必了,你回家吧,他先你一步将你告了,回家待信儿吧。未待武二问个究竟,行人活泛起来,眼见着郓哥一路哈欠着远去了。????3、??武二心事重重地回了炊饼店。没有别人,庭院中静极。破费了半两银子,非但免了罪责,还得知西门的消息,武二觉得划算,但不知西门这腌臜货,如何能恶人先告状,思来想去也不知有甚把柄落入贼人之手。晚饭武二没有在家吃,一来没心思,二来怕见武大,怕见他那无知的表情。进了不远处的三碗不过岗酒店,要了三斤烧酒,一斤酱肘子,武二啖得脑门汗冒。烧酒喝罢,武二突然灵光一闪,兴这恶人告状,不兴咱也告他?百恶淫为首,她与西门的奸情,足以流刑三千里。对,我要去捉奸!武二愤愤然地拍了拍桌子。这话原本在心里默念的,却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了,引得众食客注目,有好事者说武二你醉酒了罢?你要去捉奸?接着互相挤眉弄眼,有人干笑,有人拍着肚皮冷笑,也有人哈哈开怀地笑。面对他们的兴高采烈,武二醉意更为浓郁,说我就要去捉奸,你们等着瞧罢,掌柜的,记账!说罢武二提了哨棒,一步三晃地出了酒馆。酒馆里的食客摇头,吃酒,哂笑,这几年武氏兄弟脾气愈发不济起来,武二尤甚,兴之所至捉奸也干的?难道他不曾知晓这世上凡事好做,惟三件为难,“钱难挣,屎难吃,奸难捉”!??冤家走路也嫌窄。武二以为看花了眼,扶住墙,定眼瞧去,前面月光下缩肩藏头走来的,可不就是西门。武二猛地大喝一声:站住!西门立刻泥胎般定格,待扫过周遭,不见官人,但见面前武二拦住去路,身体放松了,说武二兄弟,你吃过了么?你喝的三碗不过岗罢?这酒好呢,配着酱肘子吃,才真的好哩。武二不答他的话,却连珠炮似地问他,你去了哪里?——这句不需问,我再问你,你有何凭借告我?西门听得出,武二这最后一句底气明显弱下来,透着几丝怯意,于是胆子瞬间大了一圈,说何来告你?我只是知会衙门,你欲不利于我。武二醉意顺着鼻孔飘走了,心想这腌臜货如何知道我要捉他的奸?莫非他请教了城东的瞎神仙?思忖间,西门遁去了,远远地回身,说武二兄弟,你嫂嫂,真真妙佳人哩!这话比指厚的霜要冰冷十倍,一下冷得武二周身生疼,他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唐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宋人说熟背“宋律三百篇”,不懂讼状也能编。清河县炊饼店的武二,找来了宋律名录,啪啪啦啦地打过算盘,他发现不要吃喝拉撒睡,一天用掉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学习,差不多甲子轮回方能知其大概。到时,奸夫淫妇存在与否尚未可知。即使如此,头昏脑胀的武二还是决心将那女人绳之以法,讨还清誉。??武二尚未付诸行动,衙门里的郓哥找到了武二。例行公事地问了武二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收入,对最后一项,郓哥问得特别仔细。然后郑重地宣布:武二,受衙门指派,今日起你入了另册。武二骇然一跳,要知道,入了另册,逢到县衙有案、上峰巡察、过年过节,会被叫去候着。武二忙掏出银子,说郓哥,这话怎讲?郓哥掖了银子倒也爽快,说你要去捉奸的事儿到处传扬,这中间你若不按规矩办,诬了好人,那提防着点罢!武二忙点头哈腰地,说哪里哪里,我一定合着规矩来。郓哥说,你如此说话还算懂事,看在本乡本土,曾共过几天事的份上,我得知会你一声,要么捉奸在床要么奸夫悔过,才可算板上钉钉,后者可要奸夫良心发现,翻翻案宗,这样的奸夫天下难寻,惟剩前者了,不过,捉奸需有衙门里发的捉奸令牌,这你可知道?捉奸令牌?武二愣住了,这个他的确不知。郓哥点点头说自然,在清河县,任何人,也包括牲口啊,一行一动那全有条条框框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失了规矩,那岂不天下大乱?拿了捉奸令牌才能捉奸,否则,捉奸在床也算不得数,法例不认的。武二说这个还不好说,办就是了。??这几天,武大回来的越来越早,陈炊饼也越积越多了。亏了天气正在转凉,才不至于馊掉。武二原以为大哥有所察觉,但似乎不像,因为武大依然笑意盈盈,与往日并无半分差异。只是他每次回来不久,她也便从王婆处转回了。????4、??又是一个响晴的天,不走大街,专钻小巷的武二,从衙门怏怏地回到店里。已有一月有余,每日他早早去衙门,正午方回,每次那堆文契中总有不妥,缺了指印,或者多了指印,或者生辰八字不符,或者纪年有差池,那官人总不是一次交代清楚,可每次半两纹银的勘验费收得毫不含糊。今日,武二又得了一盆冷水,为辨证婚契真伪,需到京都户部核验。此去京都,千里之遥,衙门自然不管的,川资不算,需自行办理才可。而且,用郓哥的话讲,到了京都,能不能核验,何时办下来,那也很难说。其实也有捷径,郓哥告诉武二,你可以通过衙门的代理去办,那里虽说花费些银子,但效率高得很,顶多半年。从本心本意讲,武二决不情愿的,走旁门左道,隐隐地觉得捉奸蒙上了层阴影,变得不再光明正大起来。武二已没有太多的勇气出现在众人面前了,面对“奸捉得如何?”“捉奸证办了没有?”之类问题,武二无从回答。??窗棂上的鸳鸯不见了。不知故意扯掉,抑或风吹落,反正只留下一点红纸,干瘪在那里。武二看着,心中溢出道不明的说不清的滋味。罢了午饭,耳边听着她又与武大说去王婆处,听着武大挑着炊饼出门,武二提了斧头打算劈柴,不成想,门却被敲响了。敲门的,却是她!她竟没去王婆处,或者半路回转了来。她依然用了脆甜的声音,说兄弟,你的衣物我缝补好了,给你送了来。武二皱皱眉头,心想怪不得找不见,定是大哥拿去的,便说放在筐里罢。但她仍旧固执地说,你开门,那筐无有了。是的,那筐被他摘走了。可他不想见她,这个可恶的女人,这个邪恶的女人,因为美丽而邪恶的女人。她毁掉了他对于女人的美好期待,他一定能够在床上捉住她和西门,并用最严厉的流刑三千里惩罚她,怎么能够见她,休想!但她仍在唤门,不急不躁。她那貌似柔弱的言语,有着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勇气。 #p#副标题#e#??武二思忖着把门开了缝,想着接过衣服便重新关好门。但不防那门訇然洞开,她整个人倒了进来,他若不跳开,那她定将倒在他的怀里。她接着回手将门关严了。与女人,美丽的女人,同处窄狭的屋里,此种情形,武二从未亲历,立刻坐不是,站不是,如何摆放双脚成了问题,他疑惑地瞅着她,仿如陷阱边沿上的熊罴。这是武二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她,那饱满的如月脸庞,施了恰到好处的香粉,腮红衬出杨柳不胜风的娇羞,高起的云鬓,斜插了金钗,钗端细细的银链,如何也不肯安分,悠来荡去,更增了三分妩媚。她整整裙衩,用秋潭样幽深的眸子盯着他,似乎猎手面对穷途末路的猎物。看了他的窘态,她捂了嘴,吃吃地笑,说我难不成是老虎?你不必怕的,试试这衣裳,看缝补的如何。他说不用,原本我的衣裳,试它做甚。她不由分说地展开,但他扭动着身子躲开去。她有些愠怒,说我叫你试你就试,何来推脱,照我说的去做,要不,那我大叫好了,再把头发弄乱,去到衙门告你非礼,如何?这番话登时将武二钉住了,乖乖就范。她细细地为他披上衣裳,抚平所有的褶皱,然后,她轻而有力从背后环住了他,双手在他前胸死死扣住,仿佛院子中缠住桑椹树的藤萝,任凭他如何用力也无法挣脱。这好似晴空一个炸雷,他浑身的血脉立时滚烫,烧得头脑一片空白。待他重新恢复了意识,她早不见了。以为是,掐了大腿,又看了身上的衣裳,才信以为真。??那个午后过后,武二身形忽然间缩了水,见谁总觉矮一头,也更不敢走大路了。甚至衙门也不敢进,有两次到门口又折回来,还有两回,明明去衙门,脚却把人带到了王婆门前,亏得四下无人。夜里再也无法安睡,心中好比有一缸干了许久的豆,沾了水,一点一点地胀大,压也不行,盖也不住,只是翻来覆去地做梦,梦中无一例外有个女人,云里雾里,似曾相识,却又怕确定。浑浑沉沉捱到天亮,被褥上粘糊糊湿一片。??不消半月,人便瘦去了一圈。??清早吃饭,武大一改往日的罗嗦,闷头吃饭。罢了,叫住欲走的武二,说兄弟,你坐下,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武二重又坐下,依旧垂着头。武三说你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家了,我已托了王婆,为你寻门亲,这几天便有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仿佛有什么秘密被洞悉,武二脸腾地红了,不知如何作答。本来,这些天,他见大哥就颇忐忑,怕、愧、悔、歉,似有百味杂陈。武大说,男大成家女大嫁,有甚好羞的,不作声就是应了。无父从兄,这是规矩,不应哪行。??她又玩那套把戏,但武二学乖了,不再开门。她也不恼,就在门外说道,她说,王婆告诉我,你哥要给你说亲。呵呵,她冷笑两声,若万根银针,从门的缝隙里弹射进来,穿透了他。??听得脚步声消失许久,武二这才冲出来,挥舞着锋利的斧头,疯一样在院子奔跑,嘴里想大叫又不敢放声,哑巴一样“啊啊”着,斧头毫无章法地剁着柴堆,于是木屑急似地溅起来,打在身上,打在脸上,打在眼上,一堆柴生生化作一堆木屑,或许累了,他这才扔掉斧头,抱头蹲下,呜呜地哭。??真真无法可想了,他打听过了,捉奸令牌走衙门,办下来其实决无可能,旁门左道,依当下的情况——半途改旗易帜,要办也得半年了。半年?他可怎么过?要知道,一天他也不愿熬的!????5、她依旧纠缠。那换衣服的把戏隔三岔五就演一场,不容他不依。武二觉得面前有座山,迅雷不及掩耳地压过来,逼得他无处可逃。但为什么要逃呢?这个问号一旦跃出来,便越来越清晰,无法抹去,走路想,吃饭想,睡觉也想。走着路,目光忽然空洞了,前面的南墙视而不见,直到砰一声撞上;吃着饭,筷子悬在半空,忽然就走了神,忘了嚼。魂不守舍地度过了三天,武二想通了。一通百通,饭也吃下了,水也喝的了,觉也睡得香甜,面色竟红润了。??面对洞开的门,她的惊讶只持续了片刻而已,之后便是平静。他们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事先串通好了,她熟练地引导着笨拙的他……窗外,一块乌云飘过来,伏在夕阳身上,漫长的等待过后,它才不情愿地飘走了,瞬间,满天涂上了灿烂如血的万道霞光。最后的释放之后,他疲惫地伏在了她的身上,沉沉睡去。醒来,他迅速穿衣戴帽。而她在床上,只披了件轻纱,斜着看他。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何时离开也不知了。??她才刚离去,院子里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响,手拿尖刀的武大,脸上横肉倒竖,刀上滴下殷红的血。兄弟!武大朗声叫道,说兄弟,我杀了人!杀人,谁?武二惊得出了一身汗,慌忙将武大扯进门里。西门!武大将刀一丢,说这厮,我跟了许久,果真与那婆娘不干净,待我问他,竟然不知耻地还嘴,给他拳头,应也不应便跑,我从后面紧紧赶上,一刀便劈了他!哈哈,痛快哩!武二听罢,脑海中火石电光,腿软得摇摇晃晃。?????后记:??碧云天,黄叶地,北风旋,她上枷戴锁,纤细的腰身罩在宽大的囚衣里,被官人押解着离开清河。出城十里有小亭,远远地就看到亭中摆放了一桌,两椅,三杯淡酒,候着的竟是武二。拿了脚费,官人嘱咐二人长话说。她憔悴了,那十分风流也褪去了八九分,眼中满是凄怨。默然良久,他说我遂了你,你如今知道为何了罢?她点点头,幽幽地说,开始我就知道的。他骇然变色,说你不怕流刑三千里?她直直地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悲伤,说不如此你何来办法,再说你不也毁了自己的清誉?武二说,我愿意。她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你,我也愿意!??叮叮铛铛的锁链声响渐行渐远,就在转过那片小树林前,他看见她回转身,向着长亭挥手,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舍。??清河人再没见过武二和武大。武二据说终身未娶,跟了一个叫宋江的人落草。武大,有人说在三千里外见过,仍开炊饼店,也沿街叫卖,只不过店里的女人与他同样矮小,也并非姓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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