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2012-02-16 20:32 | 作者:冬竹 | 散文吧首发

旅人

“‘余纯顺之墓’,爸,余纯顺是谁呀?他的墓碑怎么在沙漠里呢?”一个扎着羊角辫,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扯着父亲的手,盯着一幅摄影作品,用童真而又甜美的声音乖巧的问道。由于天气寒冷,她白净而又粉嫩的脸蛋被冻得绯红。

这幅摄影作品是渭南市摄影展的几百张照片中的其中之一,这些摄影作品多半是陕西省几个著名的摄影协会会员的经典之作,其中一部分作品是著名摄影师的杰作,所有的展出作品悬挂在渭南市中心广场,参观者蜂拥而至,络绎不绝。

我站在这对父女身后,被这个伶俐、乖巧而又漂亮的小姑娘彻亮的眼睛所吸引,更对她向父亲所提出的问题感到好奇。

我移前一步,认真地看了一眼这张照片,拍摄的是茫茫沙漠中的一座墓碑,墓碑的左上角已经破损,墓碑上部的中间镶着余纯顺的人头塑像,雕塑的形象逼真,可以感受到他蓬松而又杂乱的头发在头顶迎风飞扬,浓密的胡须粗狂的紧贴着他的下巴,衣领迎风招展,逼真的塑像让人立马想象出了一位高大魁梧、狂野仗义的西北汉子形象。塑像下的墓碑上写着“余纯顺之墓,1952——1996,”墓碑右下角的小字模糊难辨。

余纯顺是干什么的?我顿时感觉自己学识粗浅。

“他是个旅人。”小女孩的父亲指着照片对这个机灵的小姑娘意味深长的说,仿佛在悲叹,又像是在哀悼,口吻深沉。这位父亲四十岁左右,笔直的鼻梁上托着一副银边眼镜,胖乎乎的脸庞在这幅眼镜的衬托下,显得文质彬彬,黑润的头发被寒风吹得散乱不堪,鬓角露出了几根银丝,与黑润的发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显得憨厚、稳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感觉自己的回答不能被孩子理解,便用左手牵着孩子,靠近照片说:“他是一位探险家,徒步旅行八年,闯过西藏、走过山,立志要征服沙漠,当他独自穿越新疆的罗布泊时,死在了沙漠里。”他将指给女儿看照片的手收回来,扶了一下眼镜,透过镜片看以清楚地的看见他那深情的目光。

爸爸,新疆的罗布泊是什么地方?”这位五六岁的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父亲问,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投射出狐疑的神情,仿佛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一切陌生的名词都是神秘的,她都要探个究竟,在她心中,父亲可是个学识渊博的智者,可以解决她所有的疑问。

父亲怔了一下,笑眯眯的说:“你这小丫头,什么都想知道,罗布泊呀,曾经是一片澄清的湖泊,汇集着许多河流里的水,湖泊的周围曾经是一片绿洲,古代的楼兰国就在湖泊畔上,漂亮极了,”他抽出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继续笑着说:“但现在罗布泊已经变成一片荒漠了,没有一棵树、一根草,温度高达七十多度,没有任何兽类和飞,小丫头,如果你六七月走进去,会把你烤的像红薯一样,哈哈……哈哈……”他边笑边给女儿戴上连在棉衣上的帽子。

听完父亲的叙述,小姑娘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仿佛小脑袋里的所有繁杂的疑问在杂乱无章地搅动,又定睛看了几秒照片,“爸爸,那余纯顺为什么要走这片沙漠?”在她的理解下,罗布泊就是了无边际的沙漠,这片酷热的沙漠里没有任何生物,只要踏进一步,就会毙命。

“因为他是一位勇敢的旅人,哪里危险,就喜欢向哪里冲,敢于挑战自我,一个人冒险,需要勇气,嗯……”父亲思索了一下,“我就怕讲的太过专业,你听不懂,怎么说呢?就像你下天喜欢踩泥巴一样,即使淋雨了,也张着小嘴哈哈大笑。”

“他真勇敢!”小姑娘撅着嘴说,仿佛在赞扬自己一般,神采奕奕。

“他很勇敢,所以,你要像他一样,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来,父母不会永远都在你的身边,今晚回去,爸爸在网上给你搜索更多关于余纯顺的故事和照片,他不仅仅是个探险家,而且是个摄影师,听说在八年的旅行中,拍摄了八千多张照片,有雪山,有沙漠,有森林……他喜欢探险的生活,喜欢自由自在的四处游荡,就像你喜欢大熊娃娃一样。”

我站在这对父女身旁看着这张照片,其实心却在他们身上,仔细聆听着这位父亲所讲的每一句话,并在内心细细揣摩,父女对话使我深受感动,我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曾经这么与我亲切的交谈,谈论家庭、剖析婚姻、讲起妹妹母亲,多么难忘的日子呀。

我同时也钦佩这位学识渊博的父亲,他给女儿讲解余纯顺探险故事的同时,教导女儿该如何坚强的生活,我仿佛看见这个小姑娘一下子长大了,俊俏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细润的头发,苗条的身材,她亲切地挽着年迈的父亲,走呀走呀……

由于天气寒冷,我将右手伸进了衣兜,竟然惊奇的摸到了一支笔,又用左手摸衣兜时,发现还有一个小本,忍不住窃喜。

我掏出本子和笔,记录起来。

“爸爸,这位叔叔在本子上写什么呢?”小姑娘用娇小的手指着我,拽着父亲问。

“他在为余纯顺这位英雄画像。”父亲望着我,挂着笑意对女儿说。

我望着小姑娘可的面容,向她微笑了一下。

“余纯顺,1952——1996,探险家,摄影师,足迹遍布全国,穿越罗布泊时,不幸遇难,摄影展展出了邓力军拍摄的他的墓碑,在茫茫戈壁滩上,破损了左角墓碑显得孤零零的,但他敢于探险的精神是伟大的……”我在自己的小本上这样写着:“不管多么恶略的环境,都永远无法征服一个男人的野心,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哪怕是死去,也会保持微笑,自己选择的路不管多么艰难,都会永不退缩,即使是匍匐着向前延伸,也绝不回头……”

写完这些,我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位戴眼镜的大爷,伸着枯黑而又干瘦的脖子在窥探我写了些什么,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后,我转过了头,憨笑了一下。

他也面对着我,深深的笑着,脸上的皱纹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我走到了展览的边上,被一张照片所吸引:昏黄的沙漠中,几棵枯干的树桩东倒西歪地插在黄沙中,显然这些树木被风沙掳走了上半个身躯,只剩下半截瘪裂的老树稳稳地插在黄沙中,任由狂风摧残。

这张照片的下半部分写着这样一段话:死亡是因为孕育新生,或许一千年,或许一万年。这曾经生长了一百多年的红柳如今枯的只剩下这根桩,在朝阳的光芒中泛着淡淡的金色,死亡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神圣,显然已被风沙摧残的满目疮痍,失去了生命的往昔的鲜活与生机,却依旧用这佝偻的身躯抵御着流沙,坚守着这一片故土,不知道你在这里耸立了多久,陪过多少岁月,看过了多少变迁,虽没有胡杨三千年的传说,但是否也演艺三百年的故事。

这是摄影师对眼前坚强不屈、死而不休的红柳所发出的感慨,当我在本子上抄录完这段话的时候,感觉内心反射出一种强烈的震撼感,就是这位摄影者、这位热爱生命的旅人对红柳的赞誉,更是对人生感悟

红柳本属于小乔木、多分枝,能长的比碗口还粗,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和煎熬。他多么像一个人啊,一个生活在农村的老人,普普通通的在环境艰苦的农村长大,历经了艰苦卓绝的岁月,老了,老了,但却仍旧乐观的活着,双手干瘪粗大,就像捶打庄家的棒槌,但却热心的在烈日下、在寒风里收割者一茬又一茬庄家,宽大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就像张布满沧桑的树皮,但却永远坚持着自己的尊严,自力更生,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一个多么倔强的老人啊,待到黄土掩埋自己的时候,他的灵魂仍旧在人间飘荡,他从未死去,他一心想让儿女过得舒坦,不死的心啊,这些百年不屈的红柳,多么像农村中这样的老人呀。

我想:这位爱好摄影的旅人一定亲手摸过红柳树桩粗糙的躯体,一定会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不管生活多苦多累都要熬着,要像这几株早已苍老干枯的红柳一样用坚强的灵魂活着,看看生活要把这些处于苦难中的人儿磨成个什么样。

我的周围,参观者来来往往,每个人走过这幅作品时,都要用心的把这段照片的描述读完,仿佛是对已经死去的红柳进行默默的哀悼。

一个六旬的老人将这段话用浓厚的本地方言轻轻地读出了声,又顿然发现自己过于独特,便将语调压了下去,只见他的嘴唇还不住的微微懦动着,浑浊的双眼却不住的眨巴着,要看清每一个字眼,并用粗实、干瘪的右手不住的捏捏下巴。

一个穿着黄棉衣牛仔裤的小男孩拉着母亲的手问:“妈妈,这是在哪里拍的?”

“这是罗布泊,看,罗……布……泊……印象!”这位母亲指着摄影作品旁边对摄影师的简介给孩子说。

“罗布泊……”孩子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嗫嚅着。

《罗布泊-印象》这一系列参展摄影作品被悬挂在广场的北面正中间,张贴摄影作品的画廊蛇曲排列着,这一列参展作品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们欣赏着摄影者在罗布泊的生活照,在罗布泊里,大漠孤烟、野营狂欢、深深的脚印、奇特的生日……这些都是属于旅人的快乐

“在沙漠里画个桃形,写些祝福的话语,一起过生日,多么浪漫呀。”一个披着一头金发,长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的姑娘轻声感叹道。

“要不我带你去,顺便把你埋在那里,哈哈……”被她搂着胳膊的胖乎乎的男友笑嘻嘻的说:“过完生日把你埋在那里,来年我一定要来看看,看开花没。”

“你……”姑娘从男友的胳膊里抽出手在他结实的右臂上掐了起来。

男友会心的笑着,却不躲闪。

“你笑什么?”姑娘撅着嘴,娇气的问。

男友笑盈盈的说:“你猜?”

渭南属于关中平原东部,南倚秦岭,北接延安,东濒黄河,西临西安,是八百里秦川最宽阔的地带,独特的地势和悠久的文化酝酿出了传统的民族艺术。

喜欢一个地方,不仅仅喜欢的是这里优美的自然环境,而且更要喜欢这个地方的文化气息和民间艺术。

我喜欢这个给予我生机的地方,就像一个旅行者,游遍了千山万水,却对华阴老腔情有独钟一样。

我捏着本子,在摄影展区里四处游荡,欣赏着每个旅人心中的山山水水、沟沟川川。

我对《华山棋亭》深目凝望,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登山之旅,自己也曾站在华山之巅,面对这座别致的亭子微笑过、感叹过,往昔的记忆漂漂荡荡,面对《西藏的阿里枯王宫遗址》与《幻西域》,大漠金黄、城池孤立、云霞渺茫,内心翻滚着好奇的巨浪,走近《夏季的楚玛尔河》,感觉内心寂静、安详。来到《喀纳斯河畔》前,清澈的河流涔涔流淌,河畔山色旖旎,不远处旅人在澄清的河水里饮马,仿佛可以听见汩汩的水流声,叮咚悦耳。

我努力的猜想《神湖畔的喇嘛》中,身披血红袈裟的喇嘛在沉思着什么,只见他静坐于芳草萋萋的湖畔,柔静的湖水里没有一丝涟漪,天空蔚蓝的吓人,几多浮云悄悄地走了,这位五十岁左右的喇嘛,面容显得枯瘦、憔悴,深深的皱纹勾勒出了一双深陷的眼睛,眼神深邃而又凝重,朝前呆呆的望着,他的嘴巴半张着,嘴唇干裂,仿佛布满了血色,牙齿枯黄,与血红的袈裟遥相呼应,他的胸前挂着一串米黄的佛珠,面前放着一个青绿色的洋瓷脸盆,盆子里装着米黄的粉状物,他将粗糙的双手伸在脸盆里,好像用用这些粉团捏个什么东西,捏着捏着,便望着前方走神了,他在沉思什么呢?

我在心里一直琢磨着,实在想不出什么,只好悄悄的离开了。

我不知不觉中将身躯移动到《苗岭秋韵》这幅作品前。

这张照片是拍摄的是俯瞰的景色,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生长着嫩绿的茶树,连绵起伏的山岭上,白桦树的叶子一片金黄,漫山遍野昏黄的林木将山岭装扮的金灿灿的,个别蓊郁的松柏夹杂在昏黄的山林间,增添了些生机勃勃的色调。纯洁阳光就像一股柔波一般披洒下来,山间的土路弯弯曲曲,一直向苗岭上延伸,呵,苗岭的秋色。

我喜欢听《苗岭的早晨》这首笛子演奏的曲子,在兰州求学期间,在周末的清晨,常与父亲一起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晨光,一起静心聆听,父子之间,有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我又向前走去……

我用感动的目光审视着《阿尔金山》,翻开小本,记载着摄影师对照片简练而又真切的描述:“鲨鱼石静卧在阿尔亚克库木湖边,默默的守护着。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也是我们向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说再见的一天,再见吧,美丽的阿尔金山。”这是旅人离别山色时,对自己深深留恋的地方的告别之音,我仿佛听见了旅人真切的呼喊。

我走到一幅曹少云的摄影作品——《夕阳-收获》前,久久伫立,照片拍摄的意境独特:昏黑的天空中,暮云叆叇,一缕夕阳的余晖透过西天浓厚密实的云层直射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上,在辽阔的草原上,草把子和泥巴搭建的羊圈在天边整齐的排列着,在风雨欲来、夕阳吐辉的这一刻,壮实的草原羊交叉着脖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它们的眼睛中闪烁着惊慌的神色,而这一眼神被他抓拍的极其恰当。

我又走到了左成拍摄的《松花江畔》前,将眼中的绝美景色勾勒在小的本子上:夕阳染红了已经全部凋零了叶子的浓密的白桦林,仿佛吹一阵劲风,林子里的落叶立马能飘荡起来,树林旁是孕育着甘美的乳汁的松花江,江水在余晖下波光粼粼。松花江畔,草色枯黄,似乎已经遭受过风霜强烈的摧残。

《松花江畔》这幅作品的旁边悬挂着《雪乡》,这是一个被大雪尘封了的世界,一匹喘着白气的壮实的骏马拉着沉甸甸的雪橇,在白茫茫的世界里飞奔着,“吧嗒吧嗒”的马蹄声和雪橇与雪地“呜呜呜”的摩擦声仿佛打破了雪乡的寂静,雪道旁是七零八落的院落,屋顶上、树桩上的积雪就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纯洁厚实的白蘑菇,缕缕炊烟从积雪覆盖的屋顶冒出来,在寒风中,倾斜着飘散,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这是雪乡里唯一醒目的色调。院落后面是轮廓清晰的山野,山上树林层层叠叠,远远望去,一片苍茫。

一幅幅绝美的摄影作品让我对这些奇特的地理风光充满了神游的向往,希望自己有一天变成一位像这些摄影作品的作者一样,走进风光旖旎的自然中去,亲身感受大自然的神奇与奥妙。

“多么美的景色呀!”我在心里默默的赞叹道,有种想走进雪乡的冲动,我喜欢白茫茫的雪地,对置身于银白的世界无比向往,缕缕暖暖的炊烟,勾起了我对家乡深深的思念,我想,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开始准备晚饭,一会儿准会呼喊:“小龙,饭做好喽,快来端饭。”多么幸福的时刻啊,我美丽的家乡呵,对您为什么魂牵梦绕呢?您一定具有某种魔力,让我在异地他乡也对您念念不忘。

我呆呆的望了望天空,蔚蓝的天空比往日显得更加清亮,虽然没有阳光,但每幅摄影作品都发散出耀眼的光芒,折射出诱人的味道。

我漫步向前走去……

一直能记起电影《飞天》中的这几句台词:“有一种生活,你没有经历过,你就不知其中的艰辛,有一种艰辛,你没有体会过,就不知道其中的快乐,有一种快乐,你没有拥有过,就不知其中的真谛。”

当我走到一张名叫《父爱》的摄影作品前时,我深情的望着,那位父亲粗糙的脸庞上沟壑密布,黑粗的胡须茬深深的插在下巴和腮帮上,被岁月煎熬过的眼睛里显得浑浊不堪,笨重而又厚实的鼻子与宽大的额头就像荒芜的高山与平原一般,多么朴实的庄家汉啊,看着看着,自己想起了许多……

在自己心中,一直期待着一种生活,是什么生活呢?自己也感觉朦朦胧胧,就像隔着纱窗看窗外的景色,知道窗外存在这种景物,但给自己真实的感觉确是模模糊糊的。

节回家,我与父亲探讨自己的梦想,父亲赞同的笑了,并用炙热的眼神审视了我几秒钟,我知道,这是鼓励的神情,这种期盼的眼神多么熟悉呀,在兰州整整陪伴了我三年,他日日夜都期盼着,对于儿子想干什么,他认为只要不影响生活,不危害健康,便会赞同,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为有这样慈祥的父亲而自豪。

给我记忆最深的一次与父亲的交谈是在一次晚饭后,我和父亲都坐在炕上,我提起自己的梦想时,父亲微笑着说:“想写一本书啊,就要努力阅读,要不断汲取国内外那些著名作家深邃的、富有哲理的思想,要仔细留心观察周围的事物,要随身带个小本,带支笔,将那些美好的景物和突发的灵感记录下来,要不断的积累,积水成渠。”他说完,继续微笑着,所有的鼓励和期盼仿佛瞬间全包含在慈祥的笑意里。

我记住了父亲的这些话,常带一个本,一支笔,有了这两样东西,仿佛就会拥有整个世界,一切思想,一切建筑与山色,都可以尽情的描绘出来。

正月的早晨,父亲翻开自己的钱包时,我看见了一张印有库尔勒的破旧的火车票,我拿过钱包,取出火车票,原来这张车票是自己二零一零年暑假,独自一人瞒着父母去新疆库尔勒找单位签工作时买的,时隔两年了,以为车票早已不翼而飞,原来被父亲一直悄悄的珍藏着。

我问为什么时,父亲笑盈盈的说:“这是你一个人的旅行,留作纪念。”

我憨然的笑了,并沉默着用感动的眼神望了望父亲,只见他额头的皱纹更深了,自己却从没发现。

那次库尔勒之旅后,暑假回家,我写了篇随感,《驶向新疆的列车》,用了半个暑假,写了八万余字,现在时而翻出来看看,虽然那时的思想单薄、浮浅,文辞拙笨,但感情却真挚,我会一辈子收藏,在感觉路途崎岖的时候,翻出来看看。其实在人生之旅中,留一些自己能看懂的东西,总是好的。

在库尔勒,隔着茫茫的沙漠戈壁,我感觉家乡似乎在地球的那一面,内心中产生了一种隔着刀山火海般的距离感。

我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和腰包,就像一位真正的探险者般,漫步于库尔勒市的大街小巷,穿越于市区与戈壁之间,这段独特的经历让我深切的感受到,一个在外漂泊的旅人是多么的不易,为了心中的那个梦,风餐露宿,一直漂泊着。

我钦佩敢于穿越罗布泊的余纯顺和彭家木,魂归大漠,对于他们来说,是旅行生涯最感人最完美的一个感叹号,就像夜空里的流星,往往在即将消失的那一瞬间,才最耀眼,才能引起人类的震撼。

我钦羡那些奔波于旅途上的摄影家,终于懂得了只有在艰辛的努力下,才能捕捉人间那些美好的景色、最振奋人心的动作,这似乎与先天具备的审美眼光无关。

日斜了下去,冷风侵袭着整个展区,但中心广场摄影展区的人流仍旧不断涌动,这是城乡艺术宣传教育最好的手段,一个民族的发展就在这样的活动中缓缓推进,我相信,周围众多孩子中,一定会有人由于参观了这些精美的、充满艺术气息的摄影展,而立志成为一名摄影家或画家,这会是他们童真的梦想,但孩子的梦想却总是最珍贵的。

“妈妈,这位手拿珠子,穿着红袍,脸黑黑的男人是谁呀?”

“他呀,是个藏民。”

“那他为什么一个人站在山顶呢?”

“是为了遥望远方的亲人?”

“那他捏着珠子在干什么呢?”

“那是佛珠,他在为亲人祈福呀。”

“妈妈,你看,他头顶那片黑云密布的天空中,还盘旋着一只苍鹰呢。”

“是啊,苍鹰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放飞自己的梦想。”

望着站在《虔诚》这幅作品前的这个伶俐的小姑娘,听着她童稚的声音,我仿佛也回到了童年

傍晚时分,天气阴沉了下来,渭南市中心广场南边模模糊糊的原野上漂浮着迷迷瞪瞪的雾气,这是关中原野傍晚常有的暮霭。

参观摄影展的人流渐渐稀疏了,人们用棉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赤手的老人们,此时,也戴上了手套,年轻的恋人们互相把胳膊揽的紧紧地,调皮的孩子们,仍然拽着爸爸妈妈的手,一会儿要看这个,一会儿又看那个,可爱极了。

一阵微微的寒风袭来,展区钢架上的摄影作品轻轻的摇曳着,似乎在荡漾着一老歌。

我在展区的一排系列照片——《华阴老腔》前静静的站着。

“这是我们渭南华阴县的皮影戏曲剧种,”一位六旬左右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对搀扶着自己的女儿说,一幅圆镜片、枣红色边框的眼镜将他装点得像个知识渊博的教授,他望了一眼女儿,用干枯而又粗实的手指着这一排照片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常听别人唱,唱皮影戏,听老腔,一晃都五十多年了。”

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由得打量起他,枯瘦的脸庞上颊骨凸出,一双充斥着善良的慈目深陷在凸出的颅骨里,黝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眉毛黑粗,就像被蘸上墨汁的大头毛笔刚刚画过一样,穿着一身宽松而又干净的中山装,脊梁挺得笔直,将黑色的中山装就像稻草人一样支撑起来。

我速生几分敬意,希望他多说些关于华阴老腔的故事。

“怪不得我没有听过,原来是你们这代人小时候的乐子呀。”她的女儿扶着父亲,盯着照片,笑着说。

这位姑娘二十出头,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紧紧的扎在脑后,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灰色的风衣与浅蓝色的牛仔裤将她苗条的身材完美的刻画了出来。

“‘华阴老腔’已经被评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我们这代人手里的许多东西,是很宝贵的,这些陈旧的艺术气息是现代艺术的源泉,就像没有你妈,就没有你一样,”老人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意味深长的、感人的光芒,“所以你们这一代人要继承和发扬这些传统的民间艺术,这是我们民族的艺术灵魂。”

这位姑娘眨巴着俊俏的眼睛,撅着嘴说:“爸,你又变成一个老师了,都退休了,还不忘记说教,不过,看着这些照片,感觉华阴老腔挺有意思的,这些农民艺术家真有才,把场景布置的这么好,长条板凳,还有唢呐,嘿嘿,把碾谷子的碌石都搬出了。”她说完“咯咯咯”笑着。

我朝这位姑娘所指的照片望去,这张照片拍摄的场景传统独特,七八个农村人操持着各种原始的音乐器具坐在摆放有碌石(农村用牛拉着碾碎谷物的碾子)、簸箕和老牛车的谷场上,坐在最前的是主唱,怀抱六角月琴,嘴巴大张着,似乎正在嚎唱,他身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伸开两腿坐在地上,两腿交着,一手拿着钟玲摇晃,一手在地面上怕打着惊木,另一个瘦小的汉子拖着一个长条板凳,左手将长条凳的一端掀起,右手拿着枣红的惊堂木在板凳中间抡起臂膀、使劲敲打,他的旁边是一位光头的壮实的大爷,举着长嘴唢呐,鼓足了劲、仰天狂吹,他的腰间塞着一柄长把烟锅,坐在后排中间的是一个扭着脖子,专心致志拉板胡的老汉,他的右边是一位瘦弱的大叔,四十岁左右,深情的望着前面,用优美的动作抽动着二胡的弓杆,仿佛从照片中能传递出他演奏的优美而又醉人的曲子,他的左边是一位扎着羊角辫、手持铜钹的大姐,四十岁左右,胖乎乎的身体仿佛在随着二胡优美的曲调灵巧的扭动,喜气的笑容镌刻在她朴实、善良的脸上,成为了老腔组合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人物。

“这是多么纯朴而又喜庆的场景啊,”我盯着照片在心里说:“这是值得传扬和继承的民族瑰宝,在信息飞速的当代,人们往往追求了过多华而不实的艺术,而却忽视了这些,流传千古、朴实无华、场景喜庆的传统艺术,如果这些民间艺术从此销声匿迹,该是多么的遗憾。”我同时也自叹自己见识粗浅,内心深处滋生出了一种愧疚感。

“你可能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老腔,”老人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给女儿说的同时也望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目不转睛盯着照片我,仿佛在讲给我们俩,他继续说:“嗨,对了,不知你们年轻人有没有看过张艺谋拍的电影《活着》,里面就有一个皮影演唱的镜头,里面的唱法就接近华阴老腔,这是著名的老腔演唱家王振中唱的,说起王振中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一说‘白毛’你们或许会知道,他可是著名的老腔演唱家。皮影属于华阴老腔的一部分,演皮影时,人在幕后唱,唱法单一,但老腔演唱时,人在幕前,直接观看人的演唱表演,氛围活跃……”

“哎,记得,记得,这个电影我看过,记起来了,原来这就是老腔呀。”这个姑娘打断了父亲的话,激动地说,她特意将“老腔”这两个字,喊的较重,似乎为了特意强调,将闪烁着惊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秀气的面容装点得更加漂亮。

老人“呵呵呵”笑着,继续说:“老腔曲调古朴,曲词来自于民间故事或百姓俗话,语言简单淳朴,但声腔刚直高亢、磅礴豪迈,颇有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拉船时喊号子的音感,又不失西北大汉仰天长啸的气概,我年轻的时候也跟着哼哼过老腔,记得当时比较有名的是《华山故事》,我现在虽然老了,但还记得几句,‘女娲娘娘补了天,啊……补了天,剩块石头成华山,海……成华山,鸟儿背着太阳飞,哎……东边飞到西那边。天黑了,又亮了,啊,哈嘿,啊,哈嘿……人睡了,又醒了,呀呼嘿……太上老君犁了地,壕成犁沟成黄河,啊哈嘿……风儿吹,月亮转,东岸转到西岸边……’”他哼唱了起来,虽然曲调古怪,可能与“白毛”的唱技相差甚远,但我却能感觉到一点独特、原始、古朴的意蕴。

“爸,你还会哼这个呀!”姑娘兴奋的差点跳起来,同时笑着望着我,仿佛在说:“我爸还真会唱这个,我们年轻人不得不佩服。”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寒风愈来愈烈,虽然穿了棉衣,感觉后背还有冷风悄悄灌入,人流稀稀拉拉的从中心广场的西北角离去

老人在身材瘦俏的女儿的搀扶下,伴随着稀疏的人流向前缓缓漫步,边走边向女儿讲述着什么。

我继续在影展间徘徊着,感觉需要记忆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徘徊于画廊之间,我该记住一些什么东西呢?是诱人眼目的《渭南夜景》,丘陵山野间一匹孤马缓缓散步的《西部风光》,淳朴传统、土乡味十足的《富平陶瓷工艺》和《澄城尧头窑》,还是农家小院的柿子树上一个精瘦、慈祥的六旬老人摘柿子的剧照和陕西花馍。这些朴实、自然的镜头,被摄影师用独特的镜头烙印在纸片上,能够站在这些照片的前面思索、寻味是幸运的。

傍晚的暮色在灰沉沉的雾气中拉开了帷幕,我翻着手中的小本,继续寻找让心灵震颤的自然风光,和使毛孔紧缩的感动镜头,就像郭沫若于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知己一样,但我始终感觉自己是幸运的。

在悄然袭来的暮霭下,“最后的皮影”这几个粗黑的文字吸引住了我,使我不由自主的停足伫立,黑体字下面是几段深情的描述,读着读着,便感觉自己的毛孔不由得紧缩,便提笔抄录下来:

“怀抱月琴,手挑皮影,在幕后的灯影里用柔情的碗碗腔,将人生的苦乐沧桑细细地吟唱。

“剃个光头,抽袋旱烟,吃碗黏面,唱声老腔,是他们唯一的享受。身份的卑微,生活的穷迫,观众的流失,时代的冷落,使传承千年的华县皮影无可奈何地走向没落。

“原汁原味的皮影,土生土长的艺人,曾走出国门,也招来了老外,透过皮影,寻觅东方文化,感受历史辉煌,然而曲终人散,睁开眼回到家,还得穿起布鞋,光起脊梁,重返昨天。

“千年的的曲目未惧辉煌衰落,漫漫乡路承载追求人生。

“今天,清贫的艺人钟情的守望着最后的华县皮影,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悲怆。”

我被这些话语深深的感动了,内心无名的滋生出了一连串疑问,这些疑问就像瀚海中的巨蛟一般,在我的内心深处,剧烈的翻滚着、飞跃着。

对于皮影,我年少时,常常听老人们提起,但却从未有幸亲眼目睹、亲耳倾听。皮影难道真的销声匿迹了吗?对于下一代来说,“皮影”真的成为一个古老而又传统的时代名词了吗?我在内心中反问自己。

在这些文字旁边挂着几张有关华县皮影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画面是:一个老人怀抱月琴跪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坟茔前,泪眼朦胧,满面悲愁。

在这张照片下半部分,摄影师注解道:在师兄的坟前,一位老人怀抱月琴,在清明细雨里,声泪俱下。他哭的即使为同行,也是为自己,更是为皮影,他一生为别人送葬演出皮影不计其数,今天,在后继无人的苍凉中,却只能为自己录制一盘自演的皮影光盘,好让儿孙们在他走时为他送葬。

我的鼻子顿时感觉酸酸的,火辣辣的,就像自己不小心掀开了正在爆炒辣椒的锅盖一般,只感觉正在写字的手有些冰冷。

通过其他照片的注解,我得知,这位跪在师兄坟前的老人叫潘京乐,是位最擅长细腻悠长的“碗碗腔”的皮影艺人,他的师兄名叫郝炳历,是华县最好的皮影“签手”,于2001年清明节前夕逝世,潘京乐老人则怀抱月琴来到老搭档的坟头咿呀弹唱。

皮影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在全国久负盛名,被人们描述为“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在华阴县,皮影的戏台搭建方便简单,摄影师在一幅摄影作品下方注释了华阴当地搭建台子的顺口溜:“长长八段,九块楼板,五口芦席一卷,四条麻绳一绾,十二根线一串,两个方桌、一把锄头,啥都甭管。”我将照片中的皮影台子和这句顺口溜所描述的相互对比,从中发现了吻合之处,不得不钦佩当地皮影艺人的聪慧的搭建方法和淳朴的民间技艺。

在潘京乐这张照片的左边,是他的师兄郝炳历的照片,只见郝炳历老人孤零零一人,光着脚丫,静静地坐在海边洁净的沙滩上,用操持了一辈子皮影签子、布满沧桑的手抚摸着一双黑色的大口布鞋,海浪就像一群爱看皮影的热闹的孩子一般,“哗啦啦”向他涌来,他目光呆滞的望着推着浪花的大海,若有所思。

这张照片下边小小的黑体文字注解道:在台湾高雄大海边,郝炳历老人生怕海水湿了老伴亲手做的这双布鞋,此时,他老伴已患了胃癌,这双鞋即将成为最后的纪念。

读到这里时,我感觉全身的每一道毛孔再次不由自主的紧缩,紧盯着这张照片呆滞的望了好久。

“人一辈子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一辈子颠沛流离,白天翻山越岭演出,晚上随便找个屋子打地铺,难道这就是皮影艺人曾经的生活吗?”我在心里反问自己,仿佛这些深奥的问题与无尽的遐想,正在深深的拷问自己的灵魂,“我没有亲眼看过皮影,这是多么的遗憾啊,这是‘中华戏曲之父’呀,在传承文明的漫漫长道上,历经了多少曲折和磨难,而今天,我们这代年轻人却从没看过,难道不是民族文化的遗失吗?”

我也被老人对老伴的深深的爱恋所感动,他一辈子平平淡淡,用手指操纵着“皮影”人生,原本可以与最心爱的人一起安享晚年,谁知却被命运捉弄,老伴即将离他而去,以后伴随他的只有这双老伴亲手做的布鞋,他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在他简简单单的人生阅历中,他只是留恋爱人,近四十年的生死相恋,一辈子的相依相伴,是他在异土他乡,最值得留恋的甜蜜的记忆。

这些皮影艺人也是一些多么了不起的旅人啊,我在心里默默的想:他们背着席卷,推着破烂的三轮车,走过了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的沟地和山峁,越过了一条条河流和一道道大川,走出了祖国,走向了世界,带回了荣誉和敬仰,虽然都是农民,却用自己最真实的阅历演绎了一部跨越时代的“皮影”大剧,在他们的脊梁上,扛起了中华民族前年民族艺术的精华,难道这些普普通通的旅人不值得被时代记忆吗?

在这张照片中,我也突然领悟到,爱一个人其实可以简简单单,但又可以表达的情深意切,通过最简单的怀念方式,足以诠释朝夕相伴的幸福时光

夜幕越来愈深沉,就像一张撕开的大网,无情的披洒而来,感觉面前的摄影作品已经模模糊糊,摄影师的注解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我只好就此收笔作罢,一个人慢悠悠的走出了广场。

渭南市的中心广场外,灯火斑驳、虹光霓彩,马路上,来往车辆在灯影下穿梭着。

我提着一沓新买的书,漫步于通向住处的马路上,心里始终沉甸甸的……

2011年2月15日夜完稿

评论

  • 大风歌:欣赏了,问好
    回复2012-03-05 10:17
  • 隐入丘樊:拜读 散文吧里为数不多几个好的写手
    回复2012-03-08 13:38
  • 冬竹:回复@大风歌:问好,欢迎常来做客、指点!
    回复2012-03-15 12:39
  • 冬竹:回复@隐入丘樊:谢谢,不过信笔涂鸦而已,不足之处,还望指点,我也喜欢你写的东西,喜欢你的文字风格,真切、纯真!
    回复2012-03-15 1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