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红色恐怖的山村

2008-10-23 07:57 | 作者:巨世亨 | 散文吧首发

(一)

当看到我们这支队伍全部到了秦岭主峰上的平坦地后,我对大家说一了声:“歇一下,把身上的汗吹吹!”

后面上来的四辆架子车和8个人,都很快地把两人共拉着一辆的架子车找平整的地方放下来,然后坐在车辕上,有的从挂在车子上的包里拿出“金裹银”(麦面同高粱面裹在一起的蒸馍),有的从兜里拿出8分钱一包的“羊群”烟,不约而同地向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献媚的笑容:“排长,吃个馍”,“排长,抽根烟”!

我也从包里拿出了“金裹银”和“羊群”,把他们一个个谢了回去,于是,大家都坐在秦岭上开始了今天的午餐。

我从洗的发白了的军用挎包里拿出笔记本的钢笔,在日记上写下了日记的基本要素:

一九六九年七月七日晴秦岭。

这是一支在当时来说司空见惯的很平常的队伍。

从拉着的架子车和架子车上的铁锨、洋镐和铺盖卷以及装着面和包谷珍子的粮食口袋,谁都知道我们不是修水利的就是修公路或铁路的。

是的,我们就是修公路的。是去修由秦岭通过到四川的一条国道的。

县上分给我们公社100个民工指标,我们公社不到100个生产队,基本上一个生产队一个人。那时什么都是军队编制,这100个人为一个连,一个大队去的人则编为一个排。他们把我叫排长,因为我就是我们大队去的这九个人的负责人。

麦子刚刚收割碾打完毕,农民们还没有喘口气,农田基本建设和修公路的硬仗就打开了。生产队里的精壮劳力都修水利的修水利,平土地的平土地,到处摆开了与天斗与地斗的战场。这条公路,是连接陕西和四川的大动脉,是随时准备消灭“帝修反”(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战备公路,所以上面十分重视,要求必须上强劳(力),上足劳(力)。我们大队是九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去一个人。大队书记在公社开会回来后,就立即把任务分到各生产队。但听说各生产队在落实人时有的还费了事。因为一听说是去200里以外的秦岭上修公路,那些家庭出身好的,有关系的一个都不愿意去,最后报上来的名单,有的是家庭出身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有的他父母有过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有一个是“红五类”,出身贫农,但他同我们去是因为父亲久病在床,母亲嫌他家穷而同一个上门接铧的河南人跑了。他在家里还要给父亲做饭,并且也看上修公路一天还有两毛钱的伙食补贴,所以报名参加了我们这支队伍。

在休息的这档口,我再一次打量了我的这支队伍,除了我以外这九个人,一队的军贤家是富农,二队的满仓家是地主,三队的拴保的父亲解放前给国民党军队一个团长当过副官(秘书),历史上有问题;四队的红兵就是那个“红五类”;五队的立国他父亲是省城某大学的教授,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一家人从城里被遣返到农村老家;六队的天虎在同村上的一个寡妇结婚前睡过觉,被打为“坏分子”;七队的民海因为他们生产队没有地主富农这样的高成份,他家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成了他们队的专政对象;八队的江民家里也是地主,九队的海平他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长。这九个人,年龄都在30岁以下,除了立国身体比较瘦弱外,其他人身体都比较结实,大多数没有结婚,从身体上看,确实基本上是强劳。

看着这些队员,我想起了大队书记在临行前给我的交待:“全民,大队支部决定让你去秦岭公路上当排长,因为你是复员军人,预备党员,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九个人除过四队的红兵外都是‘黑五类’,好多肚子里墨水不少,曲曲弯弯多,你要高举大批判的旗帜,用毛泽东思想、林副统帅的教导好好的教育他们,谁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批斗他!”

是的,目前我带的这支队伍,不仅仅是因为家庭出身、父亲的问题,还是刚刚从十个生产队走到一起、互相比较生疏,休息时各自只顾吃镆和抽烟,很少有人说话。我想,凭我在部队一当了多年班长的经险,管住他们是不会有啥问题的,但是,我听说秦岭上这一段路是全工程困难最多,任务最艰巨的路段。本来这段工程是分给我们县城关公社的,但我们公社的书记朱红忠刚刚由县级机关的一个造反派提拔当的公社党委书记,为了向党表红心,他主动把这段工程从县委书记那儿要了过来,但是苦了的是我们呀!

“当不了兵的,招不了工的,结不了婚的,一顿吃一斤的……”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一看,是五队的立国。

我说:“立国,你说的是啥意思?”

立国说:“我说的是咱这10个人呀,你没看除了你,谁有当兵招工条件,有谁给我们当媳妇,那一个是不一顿吃一斤干面而一鼓嘟按不倒的青?木小伙?”

我说:“你不要打击面太广,人家红兵就同你们不一样,民海不就结婚了吗?”

立国说:“我知道红兵跟我们不一样,是贫下中农,可他心强命不强,想上天屎坠着呢,他爸那个样子他能走吗,谁不知道红兵是孝子?”

同民海共拉一辆架子车的拴保说:“再嫑糟蹋民海啦,快30的人了,娶了个寡妇还被打成了坏分子!”

坐在架子车辕上的海平说:“寡妇咋啦,就寡妇人家民海还弄了一个,晚上能抱着个大奶头睡,我看咱们几个这辈子想闻女人的气味怕都难了,精球弹着坑边响去吧!”

立国说:“也不要那么悲观,目前这种状况……不说了不说了。不过,听说山上女人嫁不出去,这回到深山老林了,说不定你们谁还会弄个媳妇带回去呢!”

……

这正是农历七月份,秦岭上远处的山林像绿得仿佛给山头缦了一层绿色的锦缎;近处的各种野花迎着夏天的骄阳无忧无虑地开放着,而山外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等秋田作物,却由于没有下雨而旱得能拧绳子。看着大伙手里拿着的以高粱面和包谷面为主要原料的干馍,架子车口袋里装着的主要是玉米珍子的口粮,我心里一时沉甸甸的,不知下一步怎么办。

(二)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一行到了目的地,秦岭粱下一个叫小水沟的村子。说是村子,其实只有五六户人家。我们排被安置到一个村民家里。刚到,出来招呼我们的是五十多岁的老两口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后来,我们知道这家就这三口人,老两口的儿子在部队上是个团长,大姑娘是团长的女儿,先在她爸爸身边上学,这几年城里乱,送到老家让爷爷奶奶管,在县城上高中。

这是一家典型的关中农村人家。一进门是三间一面淌水的倒厦房,后面是上房,厦房对面是两间灶房,这同我们在路上看到的好多茅草房相比,这是一个日子过的不错的人家。我们被安排在西厦房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看来是房东的一间空闲房子,没有炕,也没有桌椅凳子,只是在地上给我们铺了厚厚的一层新麦草,麦草边缘挡了一根檁条作为我们的枕头,这就是我们睡觉的大通铺。这在当时来说是不错的住处了,所以,一进屋,好几个人就扑在麦草铺上,累的不想起来。

房东大爷大娘已给我们烧好了水,让我们洗洗脸,喝点水。但从200多里外拉着架子车跑了一天山路的我们,一个个都累得像散了架,都不想起来。大爷大娘看来很心疼我们,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说擦擦洗洗就不困了。

这时,红兵不知哪来的精神,只见他一嘟噜从地铺上爬起来,对我说:“排长,咋把大事忘了呢?赶快把领袖台子搭起来,天都黑了,赶紧向伟大领袖汇报呀!”

我一听,这真的是大事,来的时候在公社开会时,连长就这事专门作了安排。临行前大队书记也特别叮咛了这件事。于是,我从铺盖卷里拿出在家里就准备好的毛主席像,端端正正地贴在我们这间屋子外面院子的墙上。主席像两边贴了一副对联:“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贴的时候大家伙都在旁边帮忙的帮忙,相端的相端,只有立国在地铺上躺着没有动。 #p#副标题#e#

贴好后,红兵就吆喝大家:“排队排队,给老人家晚汇报!”

大家很快就在主席像下排起了队,立国这时也从地铺上出来,一看我们贴的主席像和对联,突然说:“错了!”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也不敢错的,好多人就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栽了跟头。我们大队一个青年,开始还是一个响当当的造反派,后来有人在他衬在解放军军帽里面一片旧报纸上发现了一个毛主席像,当下就把这人打成现行反革命。立国一句“错了”,把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刚刚来,什么也没有弄呢,千万不敢出问题的。

于是我问题立国:“哪儿错了?”

立国说:“对子不对!”

“怎么不对?”

“不对仗!”

红兵说:“哈是不对仗?”

立国说:“连这个都不懂?对仗是对联的第一要素!”

我一听不这个问题,一颗心放到肚子里了,就对立国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两边字数要一样多!”

立国说:“就是呀,但你看你这个对联,一边是七个字,一边是八个字,不对仗呀!”

红兵一听火了:“我当是啥大事呢,这个对子是大队统一定的,家家门上都这样写的,谁也没有说过啥不对,就你能的很?屎八牛打呵欠――卖啥臭文呢!”

立国一听也火了:“我卖臭文呢,你懂个屁!”

红兵马上过来:“我不懂,就你懂?你能的很到你城里蹴着去嘛,跑到乡下跑到这山沟沟谝传来啦?”

立国:“我跟你这文盲不说!”

红兵:“我也跟你反动学术权威不入牙!”

我一看,两人刚来就干上了,赶紧吆喝了一声:“吵怂呢,刚到就像狗一样咬上了,以后还在一起干不干活?向伟大领袖汇报,谁再吵谁就是对伟大领袖不忠!”

这一招真灵,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于是,我就领头,开始了向伟大领袖晚汇报。

晚汇报按照我们在大队生产队每天坚持的程序进行。首先,大家站在毛主席像前,手中高举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我在前面领着说“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热爱、无限忠诚的感情,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

后面的人紧接着一齐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礼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伟大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

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第二项,背诵老三段:

于是,我们齐声朗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离开了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我接着说:“新三段:”

大家又齐声朗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要斗私批修,

认真搞好斗批改!”

老三段新三段朗诵完后,由我代表我们全体人员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敬爱的伟大领导毛主席,我们秦岭公路指挥部红旗连红星排全体战士向您汇报:我们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按要求按时到达了施工现场,明天就投入紧张的修路战斗。我们决心以对您老人家无限热爱、无限崇敬、无限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大无畏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修好战备路,消灭帝修反!”

最后,我对大家说:“齐唱: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

雄壮的歌声在秦岭下的山沟里回荡着,惊飞了一树树昏鸦,也引来了一伙好奇的山村男女。

(三)

第二天,早上起床,大家洗手净面之后,在吃饭前,先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进行早请示,内容同晚汇报一样,不一样处就是请求的内容要向他老人家汇报今天要做的工作,然后才能吃饭上工。这项仪式我们来这儿前在我们大队以至全公社全县都必须坚持的“铁的纪律”,生产队农活再忙,不向老人家早请示晚汇报,早上就不能开工,晚上也不能下工,好多生产队干部因没有认真坚持这一制度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所以是雷打不散的,来工地后,我们就一直坚持了这一制度。

到工地后,我们才发现这项工程的艰苦程度出乎我们的想象。

我们排承担的工程是秦岭南坡下到我们住的这个村子前面这一段,一共一公里长,主要工程任务一是拓宽路面。因为这条公路在解放前就是连接川陕两省的交通大动脉,过去多年一直维修,但从目前战备的要求,路面太窄,坦克走不过去,所以这次施工按坦克能够通行的实战要求设计的;二是在路两边挖阳沟。就是排水沟。因为山上经常是大洪常见,小洪不断,山上下来的流水常把路面冲的坑坑洼洼,有时还会把路基冲垮,所以这次要在路两边修上排水沟,把平时山上下来的水从排水沟排出去。但这些工程说起来容易,干起来谈何容易。

先说拓宽路面。秦岭上的公路都是一边靠山崖,一边临山沟。拓宽路面主要是向山崖要路面。但这些山崖都是青一色的石崖,要拓宽一寸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个别松散的地方,要用钢钎和洋镐錾,钢钎和洋镐錾下去,往往只是在石崖上碰一个白色的疤,一天下来,大家不是手虎口震裂,就是手腕闪折。而大多数地方则要通过炸药爆破才能把那坚硬的岩石请下来。至于在路两边修排水沟,那硬是在岩石上凿石槽,难度可想而知。

开工几天来,工程进度一直赶不上去,连部多次来我们工地开现场会,一是嫌我们工地大批促大干的气氛不浓,对修战备公路的重大意义认识不足。连部派政工员给我们工地刷了好多条大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学大批促大干,战备公路提前完”,“修好战备路,埋葬帝修反”等等。二是连指导员徐红科在我们工地组织了一场批判会。主要批判了刘少奇、邓小平等党内走资派妄图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的滔天罪行;作了一次国际形势报告,向大家介绍了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妄图颠覆我国社会主义的狼子野心。要求我们以对党内走资派和帝修反无比仇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敬、无限忠诚的无产阶级感情,加班加点拼命干,早日修好战备路,为世界革命做贡献!

就这样,一个多月来,我们坚持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进行一到两个小时的政治学习,主要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连部几乎每天晚上派人检查;白天在工地,到少要开一到两次批判会,这样下来,一方面体力劳动过于强大,好多人都吃不消,另一方面,要不停地请求汇报、加班政治学习、现场批判会,搞得大家筋疲力尽又精神高度紧张。到了晚上政治学习时好多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学习完倒头就睡,有的连衣服都不脱,更不用洗脸洗脚了。

尽管这样,工程进度还很慢,据说营里、连里领导都十分急,为此开过好几次会议。

一天,我们正在工地打炮眼,准备对一个山崖进行爆破。连指导员徐红科来到我们工地,把我叫到一个山坡下同我谈话。

说起来,徐红科是我在同一个部队的战友,他在另一个班当班长。对于这个人,战友们对他印象不大好。大家都感觉他跟领导跟得特别紧,只要换一个排长,他用很短时间就同这个新排长关系打的火热,但对平级调走或者因其他原因而受了处分的前任排长,则马上就换了一种面孔,同时,他脑子活,跟形势跟得十分紧,一度还是营里学“毛选”积极分子。他个子不高,因而大家在他的当面都叫他“碎鬼儿”。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后来吃亏也吃在他这脑子太活道上,本来准备提干的,但在具体研究时,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活道得太过分了,有时对人热情的让人害怕,因此,提了几次都没有提上。后来,就同我们一起复员了。 #p#副标题#e#

复员回家后,他又发挥了他脑子活道这一特点,很快得到他们大队书记的赏识,让他担任了民兵连长,这次修战备公路,大队书记又推荐他当了公路施工连指导员,领着全公社8个大队的施工排来到了秦岭。

今天,徐红科脸吊的长的好像个布袋子,完全没有平时那种笑眯眯的样子。胖胖的小手中夹着一根“宝成”烟,一副找事的样子。

“老何,怎么回事?”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回事?”

“问你呢,你还反问我?”

“你有啥事你就说,我见不得不直说让别人自己猜的谈话方式!”毕竟我们曾经是战友,所以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还犟的不行!那我问你,你们排工程进展为啥这样慢?”

“工程进展慢你看不见?这样的条件就是天王爷也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我多次会上讲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批判开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抓了没有?”

我一听火了,我天天组织人员早请示晚汇报,每天晚上加班政治学习,办起了大批判专栏,可以说大家把好多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反倒说我没有抓阶级斗争,这是多么可怕的帽子,我心里很清楚。

“谁说我没有抓阶级斗争?连部安排的批判会我啥时候没有参加?政治学习我们那么忙,大家那么累,我啥时候停过?”

见我态度不好,徐红科把手中的烟把一扔,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嘴硬的不行?那我问你,人家其他排都根据阶级斗争在战备公路工地的新动向,揪出了我们民工内部的反面典型,把大批判搞的轰轰烈烈,你们抓的典型到哪儿去了?你说你搞大批判,但没有活典型,你空对空批判谁呢?上面一直要求我们联系实际,你联系了吗?”

我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你说的是这?我们排包括我一共10个人,你说哪一个是‘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哪一个是走资派,哪一个是九种人[当时文件规定地、富、反、坏加上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和军队干过的军(官)、政(务人员)、警(察)、宪(兵)、特(务)等统称‘九种人’]?”

徐红科说:“我看你阶级觉悟太低了,反面典型同你在一个铺上睡了一个多月了你还装不知道?”

“你说是谁?”

“是谁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成天散布不满情绪,看黄色小说,攻击样板戏,还不典型?你说你的阶级觉悟低到哪儿去了,咹!”

“啊呀,这是哈嘛,这个娃就是爱卖弄他的臭文,爱说一些风凉话,劳动还蛮积极的,怎么会是反而典型呀!”

“看看看,我说你阶级觉悟不高你还犟嘴,那你还要他干什么?你现在不抓住他,以后给你搞个破坏你才认识?我给你说,这个反而典型你不抓的话,连里抓,弄不好同你一起抓,你信不信?!”

徐红科把第三个烟屁股朝我猣狠地一扔拂袖而去!

(四)

回到工地,我心里一直嘀咕着徐红科刚才说的话,是谁向徐红科打了小报告,而且说的十分具体。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大批判搞的还不热烈?

对于立国,我确实了解不多。因为他一家一直在省城,被下放回来才是这几年的事。我只知道立国他父亲是省城师范大学是很有名气的教授,全国出版的中学课本的审定,没有他参与是最后定不了稿的。立国一家被下放回来后,因为我们不在一个生产队,加上我又当了几年兵,所以他还不大认识。在来工地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来,我发现这个小伙子除了爱说风凉话外还没有多大毛病。城里娃毕竟见识多,喜欢发表一些不同见解是正常现象。他虽然身体没有其他人那么壮实,但在工地干活时还是很卖力的。这是年轻人争强好胜的特点,在什么事上也不愿意落后。我还发现他读了不少书,也写得一手好字,就把办黑板报、大批判专栏、写大批判材料等好多事情交给他,而且明确向他表示,弄这些活儿时就不要去工地了,就在宿舍搞。但他并没有影响正常上工,经常是利用工间休息或者晚上时间加班搞。要说他的问题,就是同排里其他人的关系处理得不大好。他这个人特别爱干净。再累的活,晚上睡觉前都要洗脚、刷牙洗脸,而且对其他人不洗脚很有意见,嘟嘟囔囔,嫌宿舍臭气难闻。还就是他在同大家在说话时,动不动托尔斯泰,高尔基、斯巴达克等。这些现象,使其他人对他十分很反感。年轻人喜欢争论一些问题,立国在好多方面同大家的观点不一致,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还就骂上了。这时,为我们做饭和当保管的民海就会出来打圆场,把争吵双方的火都给拍了下去。

徐红科给我谈话后,我私下在民海那儿了解了情况。民海说,没啥事,年轻人喜欢争强好胜,争吵吵是正常的。要说立国的毛病的话,就是这娃嘴太碎,太爱卖弄,好多事情动不动说他们城里人怎么样,你想别人能心理平衡吗?

随后,我又问了红兵。因为红兵是他们中帷一的“红五类”。红兵对立国的印象很不好,说这个反动权威的儿子像他老子一样,后院(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能的就尿醋呢,谁一说啥事他都知道,动不动给别人上课,好像别人都是文盲,只有他一个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球,不就臭老九嘛,有什么了不起?我问红兵,有人说立国看黄色小说,是怎么回事?红兵一听兴奋了:“你也知道?就是呀,他经常看那些外国小说,名字我说不上来。为这事我还问过他,人家说是苏联革命作家写的,我就不好说了!”我问红兵这些书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在破“四旧”时,他父亲和他从省城回来时带的书都交给红卫兵了,没有交完的后来也被抄家时全部抄出来了,在这个地方他哪来的这类书。红兵对我说:“哪达来的?上房那个女的给的,死皮赖脸地缠人家呢!也不尿泡尿照一下自己是啥货色,打人家军官女儿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我也弄不明白了,那个团长女儿为啥还能看上他,两个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心看把人家女子肚子弄大了,这可是高压线呀!”那时,人们把军婚叫高压线,谁要是同军人的妻子发生了性关系,就是触动了“高压线”,在刑事处罚上是十分严格的。红兵的意思我明白,这个杜鹃不但是军属,更重要的还是团长的千金。那时,人们对解放军是十分崇拜的,何况还是一个团长。当时刚刚住到这家后,听说老俩口的儿子在部队当团长,我们几个当时就惊奇得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红兵更是感到无比荣幸,好像当团长的是他的亲人,只要连里或家里来了人,就首先神秘地给来人说我们住的这家儿子在部队当团长!

说到立国同房东那个孙女儿的关系,我也目睹和听说了一些。

房东孙女儿叫杜鹃,由于城市没完没了的大批判,后来是武斗,当团长的爸爸就把女儿送回老家让躲过这一段时间后再回城上学。但后来又是上山下乡,杜鹃的父母一看女儿如果上山下乡的话,不知会发到哪儿去。于是,他们就干脆办了个上山下乡手续,让女儿下到自己的家乡,直接接受爷爷奶奶的再教育。

杜鹃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后,爷爷奶奶视作掌上明珠。开始,他们托人在县城中学让她上学。但是,后来县城中学也同大城市一样“停课闹革命”,搞大批判,于是老两口就让她回来再也不去学校了。在家里,读读书,给他们作作伴,一家人过着清清静静的日子。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长期在喧闹的城市长大的杜鹃,虽然有爷爷奶奶百般的呵护,但时间长了还是难奈寂寞。除了不停地给父母写信要回去外,就是时常烦燥不安。爷爷奶奶也知道孙子的心情,但也没有办法。

修路队来到山村后,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也给杜鹃无聊的生活增添了喜悦。我们这些民工,大多数都是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同龄人。每天,我们早请示晚汇报,她就站在我们后面模仿,因为这种生活可能她也在城里见过,所以那些老三段新三段她都背的滚瓜烂熟。我们上工下工都要唱“语录”歌曲,她更是随口就跟。慢慢的,她同我们熟了,时不时跑到我们宿舍里同大家谝上几句。 #p#副标题#e#

但时间一长,可能是杜鹃发现我们这些土包子没有多少墨水,共同语言不多,同我们见面后说的话就越来越少。特别是是她同红兵一直说不到一块儿,一说两人就抬了杠,有时直接说红兵没有文化,嘴太脏,见了红兵连一正眼都不看他。在这其间,同她最能说到一起的就是立国。当她知道立国也是从城里回乡的后,就更对他刮目相看了。

杜鹃在家里没有多少事干,主要是看书。至于看什么书,我们这些确实没有多少墨水的也从不注意。但被我们喊叫“书呆子”的立国,却像发了新大陆,经常找借口看她看的什么书。后来,两人熟了,立国才发现她家里有好多书。什么《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那娜》《牛牤》《巴黎圣母院》和《青春之歌》《红日》《家、春、秋》等,这对于嗜书如命的立国来说,无疑是如获至宝。就常向杜鹃借这些书看。立国毕竟比杜鹃多读了几年书,所以他读过的中外名著要多的多,加上他的记忆力特别好,经常能大段大段地背诵那些名著里的精彩段落,这样,杜鹃就不仅同他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且在这偏僻的山村遇到了知音。下工后或者下雨天,杜鹃就找上门来,同立国一起聊天。后来,怕影响其他人休息,也是因为他们说起来小说中和话题时,其他人就没有了兴趣,一个个打呵欠;还有红兵每看到这种情况,就在一边说风谅话:“谝的美的很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于是,他俩要不在村外的树影下,小河边,一边翻书一边谝;要不就在他爷爷奶奶房子里继续聊。

看来问题真的还严重了,于是,我就在下工后把立国约到村外小河边,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

谈话时,当我看到立国缠满了胶布的两只手,超强的体力劳动,使他本来单薄的身体比来时时候更加单薄和瘦弱。看到这个样子,我难免起了怜悯之心。要不是他父亲的问题,人家可能现在正在城里的公园里同朋友溜达,要不要电影院里看电影。所以,我也平时注意尽给他安排一些轻松一点的活儿,或让他办黑板报,大批判专栏,写批判搞。但这个娃很倔强,也十分爱面子。我给他安排的这些活,除了特殊情况如连部要的很紧的情况下,他都是在下工后别人谝闲传或睡觉时加班干。有时为了赶办大批判专栏,一熬就是一个通宵,白天还照样同别人一样上工。在这个问题上,对立国一直看不惯的红兵也有时拍着立国的肩膀说:“你这个黑秀才,我们还真的离不了你!”

我对立国说:“立国,一些事情我得给你提醒一下!”

立国一听就紧张了,说:“我做错啥事了?”

我说:“也没有人说你错,你在工地上的表现确实还不错。经常加班加点办板报,办专栏,这些大家心里清楚着哩!”

“那我哪儿错了?”

“有人说你这一段时间同那个杜鹃钻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影响不好。连里也知道了。”

立国一听是这个事,哂然一笑:“是这个事呀!真无聊!排长,你也是从外面当兵回来的,年轻人在一起看看书,说说话很正常嘛!”

我说:“这个我知道,你看我就一直没有干涉你。但你要知道这是在农村,这儿还是山区,不是城里!”

“农村咋了,山区咋了?人家杜鹃自己愿意,她爷她婆都不说啥,他们真是盐吃的多了!这么大的话,就不知道好好歇一下,操别人的心,还不累!”立国有点激动了。

我一看这家伙还挻硬的,就不得不把徐红科了搬了出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给你说,今天徐指导员把我叫去,十分严厉地对我说了,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要开你的批判会的!”

立国一听忽地从坐在屁股下的石头上跳了起来:“凭啥开我的批判会?我是现行反革命?是牛鬼蛇神?”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但这是徐指导员布置的任务。咱排里不开,连里就要开,你好好想想,让我把这个过场走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立国把屁股上的土一拍,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开就开!城里的批判会就像吃饭一样,我早见多了,看他们把我能怎么样!”

(五)

批判会是在修路工地开的。本来会议一般都在下工后,利用晚上政治学习时间开会的,但我考虑到在这个批判会上,大家会提到杜鹃,住在上房的杜绢和她的爷爷奶奶一定会听到,于是就在工地利用工间休息时间,开立国的批判会。

批判会开的并不顺利,甚至最后还有点滑稽。

立国这个小伙子虽然平时有点清高,但在大家中间还有一定的人缘。因为虽然修路劳动强度大,大家干一天下来很累,但毕竟是年轻人,正是精力旺盛时期,晚上下工后一个多小时的政治学习完了后,大家睡在麦草铺上除了谝闲传说女人后再就没有话题了,这时立国就给大家讲故事,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等,给大家生活中增添了乐趣,加上他经常加班加点办板报,写大批判材料,大家对他除了几分同情之外,还有几分敬佩。所以,在开他的批判会时,好半天没有人发言。

红兵一看这种情况,急了,别看他虽然平时嘴尖舌快,但肚子里毕竟没有多少墨水,一上正式场合就卡了壳,在会议上发言常常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他一看没有人说话,就打了头炮。

“立国平时不认真学习伟大领袖入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指示,经常看那些黄色书,就像他爸一样,思想反动的很……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想破坏修战备公路……”

“他还晚上给我们讲黄色故事,整的人都半晚上不睡觉,第二天就没有精神干活了,你说,这不是破坏我们修战备公路是做啥……”

红兵说了这些后又冷了场。

我一看不行,都快半个钟头过去了,批判会还开不下去,本来工间休息只有10分钟,今天都延长了快20分钟了。于是,我就说:“今天每个人都要发言,批判会啥时开完啥时候干活,但今天的任务一点都不减少!”然后,我对坐在边上的拴保说:“从拴保这儿来,一个一个挨着发言。拴保,你先说!”

拴保本来家庭出身还差不多,是中农成份,但在文化大革命中搞清查时,有人反映他父亲在旧社会当过保长,于是,他家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成了批斗对象。拴保思想压力也很大。来工地后一直郁郁寡欢,闷着头干活。一点名要他发言,显然他思想上没有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每个人都要发言,而且他坐在最边上,他就必须第一个发言,于是,他吭哧了半天,开始了发言。

“要我说我就说一点。我觉得立国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生活习惯还是资产阶级那一套。你说,到了农村,就要像个当农民的样子;当了民工,就要像个民工。你说你天天刷牙,是不是资产阶级那一套?就没有同我们农民打成一片,你这个思想要好好检查一下!我说完了!”

拴保一说完,好几个人望我脸上看。他们知道,在我们这个民工排,每天刷牙的除了立国还有我,这也是我从部队上养成的习惯。但拴保把这个问题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给立国上了纲,是不是没有注意到我也在天天刷牙,还是拿刷牙这个问题应付过关。但大家都没有对拴保这个批判内容发表响应,说明他们都知道我也在刷牙,也就是说我也有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所以,如果说刷牙这个卫生习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话,那也就太可笑了。但在目前这种政治气候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同阶级斗争挂上钩。当然,相同的事情地发生在不同人的身上,就会有不同的内容和结果。就刷牙而言,对于立国,可能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对于我,则是人民解放军的好习惯。

拴保发言后,又冷了场。按一个一个轮着发言的顺序,挨着拴保坐的是满仓,下来是军贤等,他们一个个都说了些不关痛痒的话,就算是批判了立国,完成了发了言任务。轮到红兵发言时,他站了起来,指着立国说:“立国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儿子,确实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和流氓作风,下班了不好好学习和休息,竟然打人家军人子女的主意,你老实交待,你同那个杜鹃都弄啥见不得人的事来!” #p#副标题#e#

大家一听红兵说到这个事,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眼里都有了光。谈女人的特点在批判会上也表现了出来。有的甚至跟上起哄,打起了哈哈。

“说,揣人家手来没有?”

“沟蛋子光不光?”

“……”

这时立国突然忽地站了起来,脸涨的通红,望着嘻嘻哈哈的大伙说:“你们这是说话呢还是放屁呢?你们批判我,说我有多瞎我也不言传,但你们不能嘫人家杜鹃!这些话让杜鹃知道了还让不让人家活人!糟蹋大姑娘你们是人不是人!”

立国的突然发燥,使批判会也突然转了向,由大家批判他变成了他批判大家。正在嘻嘻哈哈的大伙也突然哑了声,会场出现了死寂,只有山坡上的山鸟在毫无顾忌地鸣唱着。

这时,正在站着的红兵猛地向前冲了一步,眼睛瞪的像铜铃,紧握双拳的胳膊上青筋憋的老高,冲着立国说:“你骂谁呢?反了你!反动权威的儿子猖狂的很!是不是皮痒了!”

我一看。事情闹大了,赶紧站起来,喊住了红兵:“红兵,冷静,要注意斗争方式!”又对立国说:“立国,你什么态度?”

立国那瘦瘦的脖子上也青筋暴裂,眼里充满了血丝:“我为啥态度不好?你批判我,斗争我,说我是啥我都行,为啥要嘫人家杜鹃!”

这时,坐在会场的其他人都出来打圆场。

“好啦好啦,我们都是开玩笑呢!”

“就是,就让立国同杜鹃有那个事,他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红兵,你不要当疯狗,胡乱咬!”

“……”

我一看会都开成这个样子,就说:“算啦,这会没法开了,时间也大了,这样吵下去工程还干不干?立国,你下去后好好反省一下,写出深刻的检查,要从灵魂深处狠挖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写好后我交给连部,干活!”

第二天,我去连部给徐红科汇报说批判会已以开过了。徐红科说:“开过了就好,一是要通过大批达到促进大干,工程进度一定要加快;二是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咱们修路工地来的大部份是黑五类子女,听说你们排那个立国,思想顽固的很,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但是,就在我庆幸给徐红科交了差没有几天,立国又出了事,而且被连部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全连对他进行批斗。

(六)

那是一天晚上,作为修路后方的公社,组织文艺宣传队来修路前线进行慰问演出。演出的节目的秦腔移植现代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下工后,各排组织民工去连部所在地的村子去看戏。大家吃过饭后,兴致勃勃地去看戏时,立国说他不去,说演来演去就那几本戏,他都能背下了,没意思。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连里,第二天徐红科就亲自来到了我们排,一脸乌黑地把我叫到上次谈话的山旮旯,十分严厉地批评我不抓阶级斗争,不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刚开过批判会,大家都在一心一意修公路,虽然工程进度很慢,但在石山上挖路,进度确实快不了,谁也没有办法。徐红科一听我的说词,顿时就火了,骂我是典型的右倾主义,十足的光拉车不看路,有的人竟然攻击革命样板戏了,你还包庇,小心着,你再不醒悟,我连你同那个现型反革命一勺烩了!

我一听,还有了现型反革命了,顿时一股凉气从头顶抽到了脚心。在这种政治气候下,要给一个扣一顶政治帽子,简直比吃饭喝水还容易。但一旦给谁扣上,这个人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我问徐红科:“谁是现型反革命?”

徐红科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我说你阶级斗争观念模糊,你还犟嘴。说革命现代样板戏没意思,还不是反动言论?说这话的不是现型反革命?”

我一听知道立国又倒霉了,我也掂出了徐红科这话的份量。但我还得给立国辩解一下,不然这娃就完了。

我笑了一下,对徐红科说:“指导员,我当是啥事哩,该事我知道。”

徐红科紧紧追问我:“原来你知道,知道你为啥不给组织反映?”

我说:“那不过是立国随口说的一句话嘛,能上那么高的纲和线!”

徐红科:“同志,排长同志,你真的没治了!我告诉你,今天我是来领你那个现型反革命来了,明天全连停工开批斗会。怪不得工程进度慢的像牛一样,原来根子就在你们这儿。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第二天,全连工地停工。在一百多人的大会上,召开了现型反革命现场批斗会。

会议由徐红科主持。他说:“现在开会。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祝愿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

下面参加会议的民工,个个都挥着和手里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附合着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徐红科接着喊:“再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大家又跟着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徐红科这才进入了会议的主题:“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自从我们来到秦岭战备公路工地后,发扬了大批促大干的精神,促进了战备公路突飞猛进地进展。但是,在公路进入攻坚阶段后,进展十分缓慢,是什么原因?就是我们有的排,特别是个别排领导,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让对我们修筑战备公路不满的阶级敌人钻了空子!今天,我们召开全连批斗大会,批斗谁呢?批斗我们新发现的现型反革命――影响我们战备公路进展的阶级敌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孝子贤孙刘立国!现在,把刘立国押进会场!”

只见我们排的红兵和另一个排的一个民工,一人一个肩膀抓着立国,把他押上了主席台。这时,连部政工员李文革带领大家齐声喊开了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坚决打倒资产阶级的嚣张气焰!”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工们随着李文革一起一伏地喊叫!

立国被押上站在主席台中间,廋廋的脖子上被挂了个架子车上的大粪笆,粪笆上糊了一片白纸,上面写着“现型反革命刘立国”几个大字。粪笆上的细细的铁丝深深地勒进他廋廋的脖项里。但是,这么大的粪笆,并没有把他压下去,他那廋廋的身子笔直地站在主席台上,傲视着台上台下的领导和民工。

红兵和那个民工过来使劲地把立国脖子往下压,立国才弯下了身子。

徐红科这时说:“下面,批斗开始。首先由第一民工排王红兵同志发言!”

早在台子上等候着的王红兵,雄纠纠气昂昂地几步跨到主席台中间,从兜里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批判稿。

这起这个批判稿,还有个啼笑皆非和不敢告人的秘密。

因为阶级斗争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工地再忙也要给大批判让路,所以在批判会前一天,连部要求凡是在批判会上发言的给一下午假,不上工,在宿舍写批判稿。红兵那天下午也没没有去上工,在宿舍写批判稿。但晚上下工后红兵还爬在麦草铺上没有写出几行。累得快要趴下的其他人一看,骂上了:“红兵,日你先人哩,你狗日的坐在凉房底下凉快呢,把你的定额叫我们干了!”

“干了也算了,人家抓阶级斗争哩嘛,但你狗日的一后晌就写了那么几行?凭这发方言,发锤子呀!”

“不行,他的活咱干了,他今晚要请客,一人给买一个杠子馍!”

红兵这娃平时嘴不好,但脾气却是个红脸汉,定额活让大家分摊干了,自己却没有写出批判稿,心里正有点过意不去,一听说要他请客,他马上给大师傅民海说:“民海叔,给每人加一个杠子馍,记在我的账上!”

拴保说:“这还像个男人!”

但是,杠子馍吃了,批判稿子却没有写出来,明天上午要开会,并且我们排是重点,我急了,红兵也急了,大家也急了。批判对象在我们排,总不能在我们排卡壳吧! #p#副标题#e#

吃过晚饭后,大家围在宿舍,拿着红兵那个“半成品”批判稿,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一起凑。而作为批判对象的立国却蜷缩在墙角的铺上,像没事人一样地看他的小说。

看到大家这么难场,立国放下他的小说,坐了起来对大家说:“吵啥呢!不就个批判稿子嘛,给我,我写!”

这时,本来像一窝蜂似的宿舍,突然静了场,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刚刚争争吵工的民工们,一个个像电影的的定格镜头一们也静止不动了,好几个人张大的嘴巴都合不到一块了。

立国站起来走了过来,从红兵手里拿过那批判稿,对着一下子回不过神的大伙说:“望啥呢,你几个日弄上一晚上也日弄不下个批判稿!我写也不是对我自己的批判吗?”

还是红兵反应快,马上说:“好呀,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批判稿子写了,立国自己检查也写了,看来这阶级斗争真是要抓的,要不,立国那能有这样的态度呢!”

这时,回过神来的其他人也想,只能这样了,因为在这儿,能写文章的只有立国了,于是,大家都一齐把眼睛向着我,意思很明白,让我表这个态。

目前的情况我十分清楚。红兵耽误了一下午工,屁也没有写出来。其他人写材料也都是枣核扯板――两句(锯)。只是这样做一是太难为立国了,让人感情上一下子过不去;二是让连部知道了闹不好会把我们全部打成现型反革命的,但是,都小半夜了,批判稿还没有着落,明天的批判会怎么应付?于是,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立国太难为你了!再一个说是大家要保密,一定不能让连部知道批判材料是立国自己写的。连部知道了,咱们就都成了‘现反’了,你们自己就掂量好!”

立国却像没事一样地说:“这没啥,你们不知道,在城里经常是这样。”

红兵眼睛瞪了个铜铃大:“你说城里人自己写材料批判自己?”

立国说:“就是。”

红兵激动了:“城里人就是觉悟高,连阶级敌人都自己批斗自己!你看咱那些牛鬼蛇神,一个个站在台上像后院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咋批斗他都不放一个屁!”

拴保一看红兵越说越不像话了,喝了一声:“红兵,你胡说怂哩,都半半夜了,你还让不让人家立国写呀!”

于是大家一个个脱衣睡下,立国则在他那墙角趴在被子上,写开了批判自己的批判稿。

批斗会上,红兵就拿的是立国写的批判稿。

只见兵抬头看了看吊在戏台中间用舌簧喇叭做的麦克蜂,望了望台下的民工和前来看热闹的村民,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宣读:“喜看滔(稻)莳(菽)千种(重)浪,遍地英雄下歹(夕)烟……”

红兵这第一句还没有念完,戏台下面突然“哗”地一声笑了。有的干脆吆喝起来:“念错了,念错了!”

“文盲!”

“开玩笑呢!”

“……”

主持批斗会的徐红科没有想到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立即跑到戏台中央,大声喊:“肃静,肃静――”

“谁再笑谁就是破坏批斗会!……”

这下才把下面的民工震住了。

那几年,不论是开批判会还是任何会议,只要发言,开头第一话必须用毛主席的一句诗词,如“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昨晚立国给红兵写批判稿时,也在文章的开头用了一段毛主席的一句话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只有四年级文化水平的红兵,竟然给念错了,使严肃的批斗会场一下子没有了劲。会后,徐红科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要不是红兵出身好并在阶级斗争中表现突出,这又会是一个政治事件。

大会批斗后,又是游斗。就是把批斗对象由连里押着,去一个一个排的工地或住处进行轮流批斗。这样下来,立国被全连整整折腾了10多天。

这10多天下来,立国一下子垮了。

先是身体。本来就很廋的他,脸小的就像山桃核刻下的,只剩下眼睛鼻子和嘴以外,一点肉也没有了。其次是严重的失眠。本来年轻人瞌睡多,加上那么大的体力劳动,大家下工后吃过饭,就瞌睡得直打呵欠,有时晚上的“天天读”都进行不完好多人就扯开了呼噜。但立国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有时就在麦草铺上一坐一个通宵。

看到这种情况,作为排长的我,尽管阶级斗争的形势这么紧张,但总是一个村上的;虽然是修公路,但这十多个人在来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和家人把他们交给了我,无论如何我要在走的时候带走一个人,回去后要交给人家一个人。民海和几个年龄大一点的民工,也对立国充满了同情。在工地,他们把不让立国干重活;在吃饭时,他们把碗里的那有限的肉片往立国的碗里夹。就连红兵这几天见了立国后那种挖苦批判的口气也少多了。

针对这种情况,我在下工后把立国叫出去在村子外面的小河边谈过好几次。立国说你放心,这种场面我在城里见多了,我不会想不开。我爸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那我就太自私了。我受的这委曲,同我爸比起来差远了。我爸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后,什么罪没有受过?他还不是挻过来了?我爸对我说过孟子的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这是天数,命运,不仅仅是我和我爸他们,整个中国也是这样的!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没事!

为了改变他的睡眠情况,我偷偷地从连部卫生员那儿开了几片安定,有时看他实在睡不着了时,给他两片让他吃了。这时,他那木然的眼神里漂出感激的泪光。

(七)

眨眼到了八月份,工程进入了决战阶段。

秦岭上的天气虽然不是很热,但中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为了赶在汛期前完成修路任务,这几天天加班,中午也不让休息,饭都送到工地,吃完后抽一支烟就继续干。晚上要到八点多才下工。下工后,大家累的趴在麦草铺上就起不来了。有的连饭都不吃衣服都不脱就像死了似的睡下了。

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使立国的睡眠好了一点。下工后他同大家一样倒头就睡,但睡到后半夜却就醒来了,有时醒来一会儿就眯眯糊糊睡了,有时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天,山上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一丝风都不见吹,常在人们头顶上盘旋的蝴蝶和小飞虫也热得不知趴在哪儿乘凉去了。但连部提出“大热大批促大干,国庆以前工程完”的口号,使工地真的如火如荼。徐红科多次来工地检查,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加快工程坡度,以实际行动向国庆节献礼。这几天,听说其他排好多民工都中暑了。我们排在立国的建议下,从当地农民家里买了些绿豆,让民海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这几天工地改喝开水为喝绿豆汤,虽然有的人在最热的时候感到头晕,但还没有出现中暑现象。

由于天气闷热,大家一直睡不下,但超常的体力劳动又使他们累得像散了架,小伙子们都脱的精光,赤条条地趴在麦草铺上像死了一样地睡着了,身上背上的汗豆珠似的湧出来,在昏暗的灯泡下闪闪发光。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空气马上凉了下来。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房顶上一连串暴响,随之而来的倾盆大雨压向了这孤独的山村和这不堪一击的山村民房。风声、雷声、暴雨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山村几十年的宁静,使人感到天摇地动,心神欲裂!

雷雨声惊醒了大部份民工。有的翻了个身,吸了一下口角的涎水继续睡去了,有的猛地坐起来,涩眉涩眼地听着屋外惊天动地的风雨声。

这时,民海突然说了一声:“日倒了,水泥!”

我马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啊呀,水泥!”

于是,我随手抓起屋子里的一块塑料布,提起一把铁锨跑了出去。

随后,民海、拴保、红兵等也一个个跟着我跑向工地。 #p#副标题#e#

风声、雷声小了一些,但雨却倒的更大了。

水泥是前几天连部的车送到工地的。

随着公路路基的基本修成,下一步工程的主要任务是衬砌公路两边的排水沟。于是,连部给我们排送来了两卡车水泥。

两卡车10吨水泥不是小数目,当时在堆放这200袋水泥问题上,立国同红兵等还发生了口角。

山上的大路边,附近没有村庄和房子,只有离路不远处有一个秋天农民看护庄稼的破草房,经过观察,大家大都认为只有这儿能放下这么多的水泥。房子虽然破败,但还有门有窗。房顶虽然可能漏雨,但用塑料布一苫也问题不大,加上离我们工地不远,以后用起来也方便,于是我就决定把水泥就卸在这儿。

但是,跟在后面的立国不同意。

他说:“你们就没有看这个房子的地势。这个房子是村上人在秋天看护庄稼时搭的,是个低洼处,人家是为了防止山风故意搭在这儿的。秋天雨少,人家不怕山洪,但目前是山洪暴发季节,水泥放在这儿不保险!”

我一听立国说的有道理,就说:“你说的也对,但附近没有地方放呀!”

立国说:“附近是没有地方放,但咱住的那儿有地方,放到那儿没有问题。”

言尖嘴快的红兵说:“你说的轻省的,咱住的那儿离工地这么远,过几天用的时节你往来背呀!”

立国说:“用的时节咱不是天天要来工地吗,用多少用架子车捎多少不是完了!”

红兵说:“放屁的话,上工哨子一吹,人都像赶贼的一样往工地跑,水泥谁顾得装?你拉呀?”

立国说:“反正我认为水泥放这儿不好!”

这时,李红科坐着大卡车押着水泥来了,一听现场的争吵,马上对立国说:“有你说的啥呢?一边去!下,水淹了我负责!”

于是,两车10吨200袋水泥就卸在这个村民看护庄稼的草房子里。

事实让立国不幸而言中!

在电闪雷鸣中,我们一步一滑地来到离工地不远的那座茅草房前。

一到房前,我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白汪汪的水已把茅草房全围住了,山坡上的洪水还滔滔不绝地往下肆意流淌。茅草房像水中的孤岛不堪一击,随时准备着倒塌!房子门紧紧地关着,水浪一涌一涌地冲击着门口。

红兵第一个跑上去想打开门,看看水泥怎么样。但房子门却被从里面死死地顶住,推也推不开。

这门不是从外面锁着吗?而且是我亲自锁的,怎么会从里面关上了?

民海这时突然说:“立国,立国呢,立国来了没有!”

立国!这时大家才发现立国没有来!

立国!一股不祥的感觉冲上我的脑际!我指着房子对民海说:“立国是不是……”

拴保一听立即冲过去,对红兵说:“快把门撞开,立国可能在里边!”

红兵一听眼睛瞪得好大,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说:“不可能!”

拴保说:“不可能你妈的B!”说着,一拳把红兵打倒在水地里,自己用力顶门,但门顶不开!

拴保对站在一边看的民工说:“都看你妈的B哩,都死在哪儿了,还不过来扛门!”

反应过来的几个人连忙过去同拴保一起顶门,但门仍然基本顶不开!

我一看这不行,忙对大家说:“看来门是从里面顶死了,一下子顶不开,咱兵分两路,拴保你几个想办法从窗子里爬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啥情况;民海你们几个赶快挖排水沟,很快把场子里的水排出去!”

很快,两拨人开始了紧张的突击活动。

一会儿,从窗子爬进去的拴保在里面突然哭喊起来:“立国,立国,立国在里面呢……”

啊!果然……

我连忙问:“人怎么样?!”

拴保拉着哭声说:“人早没向了!”

我头呼地晕了一下,外边挖水沟的一下子愣住了!

红兵突然一屁股坐在水中!

我忙对拴保说:“那赶快把门打开呀!”

拴保说:“不行呀,立国抱了一袋水泥在门上堵着哩,水泥在他身上压着哩!他屁股下还压着几袋水泥把门堵死了!再就是门一打开水就全进来了!”

民海这时对我说:“既然这样了,赶快排水,水排了门才能打开!”

这时坐在水中的红兵突然“忽”地跳了起来,向愣住的大伙咆哮起来:“都看他妈的B哩,挖呀!”

他拿着铁锹狠狠地挖了起来!

开快亮时,水开始往外排了,里面的人也挪开了立国和水泥,门打开了。

大家蜂拥而入!

只见立国静静地躺在地上,淋湿的衣服帖在他廋廋的身上,脚上只有一只鞋,两个胳膊紧紧地抱着,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无神地望着茅草房顶。

拴保说门是立国从里边用车袋水泥堵上的,然后可能是怕大水湧进来,抱了一袋水泥坐在门口堵着门板的。他们进来后立国还抱着那袋水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水泥取了出来的。

茅草房脚底下只进来了一点水,水泥最下面靠外面的几袋水泥被水浸上了,其他水泥完好无损。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茅草房里死一般地沉寂!

雨后的山坡一片狼藉,像刚刚受过蹂躏而披头散发的女人;受了惊吓的小鸟惊魂未定地在残枝败叶上发出呜呜的叫声!

(八)

我让民海和拴保他们收拾现场,然后同红兵一起去连部汇报。

刚刚起床的徐红科听了我俩的汇报,第一句就问:“水泥受损失没有!”

当我们说水泥基本上没有受损失,徐红科拉长的脸有所放松。当我们请示立国怎么安置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到镇上给你们大队挂个电话,让家里来人拉回去!”

我说:“这怕不好办吧,人死了不好交代呀!”

徐红科说:“有啥不好交待的?毛主席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的,何况一个小反革命!”

我说:“可他是死在咱们工地上,再说人家是为了保护水泥而死的呀!”

徐红科突然“忽”地从办公桌边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说:“怎么,他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要我给他开追悼会呀!给他请功呀!一个反革命,我还没有问你,你说一个反革命,不老老实实地睡觉,一个人黑漆半夜地跑到工地做啥去了?你说他保护水泥去了,要我说的话,他是不是搞破坏去了!”

这时抱着头蹲在脚地的红兵突然“忽”地站起来,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对徐红科说:“你是在说话呢还是在放屁呢!”

徐红科没有想到红兵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回不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咋这样说话!”

我也没有想到一早上没有说一句话的红兵突然会有这样的发作,只是觉得昨晚发现立国死在茅草房里后他有点反常,先是歇斯底理的一声狂叫后不要命地挖排水沟,后来就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睛红的怕人。我想由于大家都是一晚上没有休息,眼睛红是正常的,就没有在意。但绝对没有想到一直同立国作对的他这时候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眼睛血红的红兵拧着头,仍然冲着徐红科说:“你说我咋么说话?我问你还是人不是?!”

徐红科:“我怎么不是人?”

“你就不是人,刚才你就没有说一句人话!”红兵把我一拉,对我说:“走,跟这个我儿不说了,咱自己想办法!”说着拉着我出了门。

气急败坏的徐红科在后面指着红兵吼道:“红兵,你娃小心着!”

红兵头也没有回:“你把我球咬了!”

在回去的路上,红兵突然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我说:“红兵红兵,你这是咋么啦?”

红兵边哭边说:“我咋么啦……我亏先人哩……我把人亏啦!立国死的可怜,死的冤枉……我对不起立国呀!”

回到工地后,大家还在等着我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红着眼,没精打采地坐在茅草房里。红兵回来后,却突然趴在立国的尸体前大声哭了起来!

民海和拴保把我从茅草房里拉出来,问我连里是怎么说的,我摇了摇头说:“徐红科不是人,胡说哩!”

“那红兵咋么啦!”

“跟徐红科吵仗啦!” #p#副标题#e#

民海说:“到底是一个村子的,红兵这娃还有点良心!”

我说:“红兵不是同立国是死对头嘛,没想到这次立国出事了他这么伤心!”

民海说:“你可能还不知道,红兵不是饭量大吗,把自己的饭票吃完后就向灶上欠账。立国人廋饭量小,饭票常吃不完,就让我偷偷给红兵垫上,并交待我千万不要给红兵说。这几天我看红兵对立国太过分了,我就把这事给红兵说了。红兵说他饿死也不要反革命的。我骂红兵说你难日怂哩,要不是人家立国,你还一顿吃两个杠子馍哩,吃锤子去!红兵后来再不言传了!”

拴保说:“红兵这娃单纯,立国今天的行动给红兵刺激很大,自打这事出来后,他一直没有说话,思想上斗争哩!”

这时,红兵从茅草房背后走了过来,对我说:“排长,你安排人,我把立国抬回去!”

我说:“红兵你先不要急,看来连里不管了,咱先请示一下大队。红兵你先把大家带回去,吃点饭,休息一下。我去镇上给大队打电话去。”

红兵说:“也行,民海你把大伙叫上回去,我在这儿陪立国!”他说着,眼睛又红了。

天快黑时,大队支书老梁同立国他爸坐大队拖拉机就赶到工地。立国他爸看到躺在茅草房里的立国,没有大哭大叫,两股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悄悄地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这现象,也只持续了不到10分钟,他就悄悄擦干了泪水,仍然像在大队生产队批斗会上一样,悄悄地站在一边。

梁支书说:“这几天天气这么热,人(指立国)不能再放了,要赶快处理。”

接着梁支书问立国他爸:“你说怎么办!”

立国他爸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平静地说:“我的意思,孩子是为这工地死的,就埋在这儿吧!回去也没有他的地方。再说,这么热的天,拉回去恐怕也不行。”

立国他爸的话让我们一愣,大家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死了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红兵红着眼睛说:“不行,不管咋说,立国是咱村上人,殁了就要回咱村上。梁书记你不要管,我几个小伙子连夜把立国抬回去!”

拴保几个也异口同声地表达了一个意思。

立国爸双手抱拳,对大家说:“感谢了感谢了,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们能抬他回去,但回去……”他望了望梁支书,见梁支书没有什么不好的表情,就继续说:“但回去……目前我这个情况,谁埋他呀!”说着已老泪纵横了。

大家一时无语,只有山坡上的不知名的什么鸟儿发出一声声凄励的叫声。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而近,接着,一帮人来到茅草房。我一看,是杜鹃和他爷以及他们村上的几个干部。

杜鹃快步赶到爷爷和村干部前头,站在立国跟前,默默地流了一阵泪,然后把一把山花放在了立国的头边。

杜鹃爷爷拉着立国爸的手,对他也对我们说:“立国这娃来我们这儿修公路,这几个月来我观察了娃是个好娃,有文化,懂道理,天不睁眼呀!如今他为了给我们门前修路牺牲了,我和大队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就把娃埋在我们这儿吧!让我们村上人和下一代都记着他!”

大队支书说:“就是,只要你们同意,我把人都安排好了,晚上就加班打墓,明天一早安埋。”

杜鹃爷爷说:“给娃装我的棺材,穿我的寿衣!”

立国爸“朴”地跃跪在杜鹃爷爷脚下,泪不成声地说:“谢谢大哥,我代立国谢你了,我永远永远会记住你的……”

第二天,当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村上一伙男男女女来到了茅草房给立国送行。他们有的端着一碗鸡蛋,有的拿着几个水果,更多的夹着一卷卷纸,像送亲人一样来送他。

红媦连夜扎了一个大花圈,花圈上吊了两条醒目的挽联:

短暂相逢只因同喜诗书画

一朝离去何时能伸君屈心

埋葬前,还发生一个小小的冲突。

农村有一个习俗,就是不管死者年龄大小,都要由下人给死者“破盆”,就是在死者灵柩前头拉纤,然后在什字路口把一个瓦盆摔烂,才能送灵柩入土。立国家里只来了个他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老人只好承担了破盆这项程序。正当立国爸把瓦盆端上准备摔的时候,扶在灵柩边的红兵突然一把抢过瓦盆,顶在了头上。

立国爸怎么也不让红兵破这个盆,两为这个盆抢了起来。

红兵说:“爷,咱们在一个村子,按辈份我把立国叫叔哩,就让我把这个差使应付了吧!”

立国爸说:“这怎么能行呀,这样与你不好,我回去你爸会骂我的!”

红兵说:“他有骂的啥,给长辈破盆是积德哩,你就让我尽尽这个心吧,爷,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民海年龄大一些,在这种事上有主见,他对立国爸说:“叔,红兵说的对着哩,你就让他破吧,再说,那有父亲给儿子破盆子的事呀!”

就在民海给立国爸说话的当儿,灵柩已到了什字路口,红兵“啪”地一声把瓦盆摔破在路中间,一场争执当下就没有了。立国爸又双膝一软要给红兵下跪,被民海拉住了。

在在夏晨的凉风中,一个新坟座落在秦岭下一个不起眼的山坡上。

后来,几乎在同一年,立国他爸平反回到省城。再后来,他成了他那个大学的学院院长;而杜鹃成了这所大学的学生,也是再后来,她成了这个大学的最年轻的教授。

后来,每年的清明节,立国爸妈和杜鹃都从省城赶回来给立国上坟,红兵也会在这一天从家里赶来。

后来,立国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碑:筑路英雄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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