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传说白驼山原是骆驼的坟场，风沙之后，便看得见地下重重叠叠骆驼惨白的骸骨。那样一种庞大柔软的生物，死后竟也不肯休息。满月的晚上，时常有吓呆了的行人向我描述，月下如象牙般光滑的骨骼是怎样突兀地伸出地面，做出各种诡异姿态在沙漠中游走。明知是一场徒劳的坚持，没了灵魂，它们不可能找寻到回家的路。??当然，这也只是传说。????从出生起，便住到白驼山。七岁，多了师兄。初见，是穿银红长袍的桀骜少年。彼时，眉宇间一丝乖僻还没有凝成暴虐，如匆匆飞来的鸟，没来得及打量一切，便心满意足地休憩下来。于我而言，是足以值得欢呼雀跃的。添了玩伴，自此，岁月不再只是压得人窒息的一片苍白。??是来自江南的少年，灵窍慧心，诸多武学于他仿佛只是门轻巧的游戏。闲暇时分，便静下来，在房中缝制纸鸢。年少懵懂，只觉那纸鸢精致的不似人间之物，更不是这粗砾的漠上该有的。想必，只属于师兄的江南。??于是依旧寂寞。??师父该是欣慰的，垂暮之年，收得这般聪慧弟子，一身武学得以传承。不像我，平庸得自己也觉惭愧，平白辜负了师父声名。??于是赌气似地，只求师父教我用毒。??穿心莲、金背蟾蜍、西湖恶生草……十几年的光阴，便是兜转在这些带了寒凉气息的药石间，慢慢地心仿佛也荒芜了。白驼山是静僻的所在，远处大漠，往来商旅每年不过数人。师父当年选得此处，想必为彻底避开江湖，只是没有料到，避得太远，远得心性也孤僻已极。??师父是惊才艳绝的高手，用毒的本事，纵心无旁骛，也只得六成。多半还是天资不够吧！师父也不斥责，只淡淡说有一门本事便好。一个女子，将来多半用不着这些。??想来也对，白驼山终年寂寞。纵有一日离开，不涉江湖，不涉恩怨，世上无人识得这一平庸女子，我毒给谁看！??于是懈怠下来，多半时间，看师兄在胡杨林里舞剑，把一个个苍白空乏的日子舞得寒光四射。看他从沉默的江南来客渐渐长成有重重心思的俊逸男子，仿佛一把剑，置于这样荒僻的场所也掩不住绝世锋芒。??原本也不是会收敛锋芒的人。看得分明，这人的心，从没有一刻属于这里。少年便固执地缝制纸鸢，制造一个个高飞的梦，他会冷淡地，拒绝谈有关江南的往事，一个人在日下近乎自虐地练剑。可是为了有一天声名赫赫，将失了的一切全部偿还？少年的热切是这片沙漠也挡不住的，知他梦想尽头有一处盛大的江湖。??于是终有一日，人离开。知道这一天到底会来，分别时，心里也没有太多悲伤。??只是记得，离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很长，那一点初出茅庐的自信在我看来，竟莫名地多了份萧索气息。??此后，师兄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几年后，没有人知道白驼山具体所在，却齐齐知晓，江湖一大高手居于此处，性专横无常，自号西毒。??这些师父是不知道的，他离开后几个月，师父神秘地死于一场大火。??剩我一个人，空守这白驼山。????每年的重阳，师兄会回来小住几日。每次，都带些不寻常的物事。九月初九，我的生日，一次无意间说起，难为他，竟年年记得。??有时，是京城荣华斋的首饰，件件华美精巧。舍不得带起，放在床边紫檀木盒里，时而自恋地佩来欣赏。??也有作工考究的皮影。那样轮廓分明的皮相，看久了竟带出妖异味道。师兄有时心情好，会告诉我那些悲悲喜喜的容颜，出自哪个典故。戏里人生，也有过这般华彩的篇章。??那次，师兄带了幅画回来，不是给我的，却从此心心念念系了一生。??从此便爱上了。画中男子已近中年，光阴的刻痕看得分明，于他，则全然融成不动声色的洒脱，仿佛世上值得挂怀之事，当真寥寥无几。??却又是寂寞的。??那画也作得极好。桃花灼灼，看得人生出归意。人隐在树影里，青衣、散发，神情淡漠地吹一管箫。??想起那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爱上一个人可是这样？措不及防地相遇，从此一直记着。除却那人，世上再无风景。心甘情愿地细腻、卑微。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每个白昼黑夜都变得真实。你知道这个人就在你不熟识的天地里。会带了丝怅惘想像他此刻的神情，忧伤，抑或从容。想知道他从前的故事，可曾受过冷眼？可曾有过苦涩失意流离漂泊？想倾尽此生去爱他、怜他。哪怕最后是身心俱疲，也只是希望那个人幸福。??从师兄口里探得，那人，竟也是不世出的高手。居东海桃花岛，离经叛道，孤高自许，时人畏之，皆称“东邪”。????师兄想必也忌惮那桃花岛主，每次练剑，必看着画像，眼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手中的剑招，更平添狠厉。??下月便是华山论剑之期了。??此番师兄闭关练功，多住了不少时日。待他不练剑了，我便跑去看那画，然后，痴迷上一段光阴。??想念起桃花岛。在极遥远的大漠里，带了一点伤感地想着东海，必是浩瀚渺远。也只有那片海能容得下美得如同传说的一座岛。多好，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在江湖是非纠缠前背过身不去理会，不去管时人冷眼。他有一座岛，他在整个岛上都任性地种满桃花。????论剑的日期，一天天逼迫过来。师兄终于也露出慌乱之态。那是场大赌注，输了，便湮灭此生华彩。??黄昏时，便常有意无意地造访，闲谈几句，再拐弯抹角地问些毒药的制法。他是极骄傲的人，纵使求教，也不分显出半点谦卑。??忍不住将珍藏的几样奇毒赠他。论及用毒，师兄已堪称高手。说到底，还是盼他能在华山胜出吧！怎会忘记，少年在白驼山这些年的沉默隐忍。今时的跋扈嚣张，原都是付出过代价的。??心思却又放不下东邪。??他打得赢师兄吗？真实的他是如何把人生过得如同一场传说，在桃花林里挥出长剑那瞬，天地会绽出怎样的光彩！我给师兄的药，可否会令他中毒？??想得心渐渐沉重起来，终于忍不住向师兄开口，想同他一道去华山。??至少，亲眼见了，便不致在等待中苦苦地熬煎。??还是未能如愿。??离别前半月，师兄忽然匆匆赶去江南。这一次，他带回一个女子。??是属于江南水乡的女子，清雅温柔，楚楚地，令人生怜。忍不住便想去疼惜。这回师兄出人意料地和气起来，请我在他不在这段日子，代他好好照顾倩娘。??答应好的华山之行自然落空。瞬间便愤怒起来，又委屈得想要落泪。有了爱情的男人，便都是这等自私吗！这许多年了，他心里竟还只盛装她自己。我的寂寞，我渴望的一场酣快淋漓的传奇，他可懂得！??知我不快，那个骄傲的人走到窗边，低低地叹。??“师妹，这些年冷淡了你，是我的错。”??“我没有可靠的人，此行未必是全胜的结局。若我有不测，只得劳烦你，将她送到江南溪口镇欧阳家……”??话说至此，又怎能再去推辞！师兄的桀骜一直没变过，此次竟也生出颓败之意，听得心酸。打定主意要好好待那女子。来自江南杏花烟雨里的女子，能令师兄如此挂牵，必是温柔可人。??听她絮絮讲起江南风物。一川烟草，满城飞絮，山色空蒙。用苏州软语道来，更平添风情。就这样打发了不少光阴。????时节是孟冬，雪落在白驼山里，愈发显出日子的苍白。开始挂念华山，师兄与东邪的较量。谁在江湖声名日盛谁又最终黯然离开？江湖的人，从来只在乎传奇，不知道等待的人，心都要锥出血来，日子的每一刻都锐利如刀，那是种凌迟，一刀一刀，划到最后体无完肤。??倩娘也是这般，两个女子，终忍不住，雇辆马车逃难似地赶到华山脚下。??此时的华山风大雪深，寻常人只能在山脚下苦等。好在，传奇从来不乏看客。竟也有不少江湖人盘桓在山下，等着最后高手胜出。那几日又听得不少东邪的传闻，有人称赞，有人不齿，却都带了同样的敬畏与疏离，仿佛那个人已经与人世远远地脱开干系。 #p#副标题#e#??成为传奇，其实最是寂寞。如戏里的英雄，风光时有太多人替他喝彩。一场一场，孤单演出，成全的是别人的野心。落寞了，无人肯上前安抚。??可能人们以为，能演绎出传奇的人生，必是华彩不凡，哪里，还有摆不平的事情！????在华山脚下，苦苦地等。一日一日，绝望地等。??终是知晓了结局。一日黄昏，听得人声鼎沸，出门，便见几个全真教弟子拥着个白须道士欢天喜地地下山。??华山论剑的结果，东邪西毒，竟都败给了这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怯怯地上前，打断道士对一干崇拜者的长篇大论。问他西毒可好，为何不见下山？身旁一弟子不耐烦地开口：“西毒作恶多端，此番已死在一灯大师一阳指下了。”??当下一片茫然，看看重阳真人，竟也未见哀意，从从容容地答：“不错，此次华山论剑后江湖亦会太平许多，也是武林之福。”??谄媚声顿时四起，这才觉出恻然。那般骄傲的师兄，少年得志名满江湖的师兄，当真不在这世上了！死亡，便是这等轻飘？血还没有冷，下一刻，人便离开。江南还有人等着，等一个诺言落实，诸此种种，他可记得？??白驼山从此，便真的寂寞了。不会再有人如期到来，带各种精致礼物换得一个女子笑颜。??不信道士的话，待华山雪融，与倩娘上山找了许多日子，果然不见师兄。戏散了，只剩下几个全真弟子，每日绘声绘色讲起师父的威风。听得愈发愤怒，只恨没带些毒药，毒哑这等落井下石的小人。??终是不甘心，以师兄的身手，败，亦当不会这般寂灭。??想找到东邪，磊落如他，必会告知详情。纵真的是这样的下场，听些细节，总会心安些。师兄不在，世界陌生的如一场异常难懂的戏。那画里的桃花岛主，仿佛是此刻唯一抓得住的。??却又仿佛天意弄人，注定难得相见。??华山论剑，它趁夜色早早走了，刻意要避开喧嚣。有传说他到了濮阳，我一路惶急地追赶，又屡屡失之交臂。直追到东海，听沙滩的渔婆讲，那个青衣人刚刚上船，谁也不清楚桃花岛位于何处。这几日风大浪急，渔船下海，要等上一月光阴。??心痛得几乎裂开。??此生与他，便是这等无缘吗！??仿佛一生，都将寂寞下去了。白驼山上，师父走了，师兄也走了。爱过的人，心心念念的人，此刻也决绝地离开。他不懂吗？沙漠里曾经有一个女子，那样地爱他，对着画像，痴迷地，勾画他过往的种种。希望现世安稳，盼他岁月静好。??不甘，还想继续等下去，来信说倩娘哀伤成疾，只得收敛心思，一路送她回江南。??白驼山此刻前所未有的孤单。知道此生，再没有把酒畅谈的人，再没有人我愿意走近，一个人一下子，被放逐到天涯。??哭了，醉了，死在这片沙漠里，看见的人，也不会懂得吧。??学了酿酒，用凋去的桃花。在这里种植桃树是很费心思的，好在，我有的是时间消磨。那酒酿成后极苦涩，一个人饮，一个人醉，醒来寒冷刺入骨髓。????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想来人生或许就这样放纵下去了。那日，醉眼朦胧间，竟见师兄进门。以为生出幻觉，揉揉眼，那身影仍孤峭地立着。黄昏，白袍上银光流转，生生刺出泪来。??竟当真是师兄。??原来只是败了，这半年，便隐于华山养伤。在江湖音空信缈，引得人皆以为西毒死得这般轻飘。早该知道的，牛鼻子老道的话不可相信。??大喜过望，拉住师兄要痛饮几杯，他却不及叙，急急地追问：“倩娘呢？”??倩娘，倩娘在江南。??“带你去寻她。”??此番定叫她，做你西毒笃定的妻。????我不知道，犯下这许多错，是否，该归咎于自己年轻。抑或是寂寞得太久，识度人心的本事，已经不懂得。??如果多留倩娘几月，如果师兄早几日回来，如果当初在华山多寻几日，结局便都不会是这般吧！时常觉出，自己是不吉之人，热切关心的人，明明想倾尽全力想他们幸福，最后，总是残破总是寒凉。??终是愧对师兄。????那日倩娘哭得昏厥过去，欧阳一家都慌了手脚，看得出，他们对这样的女子是极满意的，尤以师兄的大哥欧阳洵为甚。那日，欧阳公子就站在床头，连咳嗽一声也极小心，疼惜之情溢于言表。看出有些不对，却因师兄的事慌了手脚，送回倩娘，一个人万念俱灰地逃回白驼山。??再去欧阳家，沧海桑田，一瞬间便换了人生。??直至现在，想起那时情景，依旧梦样的恍惚。重返，欧阳府上正张灯结彩，为欧阳公子准备大婚。??爱情，就是这样的吗？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悲。??这才看出，欧阳家对师兄的凉薄，懂得为什么，师兄少年便远走大漠，提及江南，便郁郁寡欢。被家里遗忘的孩子，心里都有个洞，日后千般宠爱，总难抵心底的寒。??欧阳家是武林世家，拼不过，情势尴尬地僵持下去。??倩娘偏又中毒，六脉俱弦，看那情形竟是师父秘传的金蟾蛊毒。懂得的，除了我，便是师兄。??不待拿出解药，师兄便沉下脸质问起缘由，于是欧阳家一干人便都投来冷眼。真可笑，竟然疑我会害这与我毫无瓜葛的女人。??心里以为是师兄的错，得不到，索性闹得谁都不安宁。如此也罢了，何必欲盖弥彰，在人前将错全推给我！??一怒，索性认下这错，闯出这等不通人情的欧阳山庄。????以后的日子，懒懒地厮混于江南。找了间客栈，白昼饮酒，晚上散漫地在狭长的小巷间留连。杏花烟雨的气息沾了满身。这个世界总有不少落魄的江湖过客，有时，在客栈中听得他们带了迷茫神情叙出往事，是对是错无从评判，这个江湖，原本也是迷惘的所在。??听说，欧阳家原本便不喜师兄，经此一事，更添恼怒，通知了武林各派，要把师兄逐出江南。??一日，几个乞丐也在门前议论此事，言语之间对师兄大是不敬。听得不快，忍不住手痒，顺便试了我近日新制的毒。不致要命，却也足以让这些人疼痛呼号几月，记住言多必失。西毒的名头，也是这等人可以随便侮辱的？??没想从此得罪了丐帮，在白驼山的日子，曾听师兄提起，江南第一大帮的名气。帮主洪七，也在华山论剑那五人之列，打狗棒法更是天下一绝。??三天两头地，便有弟子前来骚扰。客栈老板好心，温言挡了回去，自己也知道这客栈是住不得了。??这才知道学好武功的好处，谁叫我，当时鬼迷心窍，只会用毒！怕那些人来挑事，慌乱地，四处躲藏，终还是被寻到。这些日子的辛苦狼狈，想必他们也看得清楚，气势便更强上三分。??心里惶急，未等开口，背在后面的手便不听使唤地抖，只怕师兄在此时不计前嫌赶来救我。那人也不知有没有离开江南，此番能得脱险，必感激他一辈子，大不了，帮他抢了倩娘回来。????师兄没有来，来的是他。????没有想过，此生还能这样相逢。在这以前，做过多少关于相逢的梦哦！在客舟上，在桃花岛，在凶险莫测的华山。看那青衣人在夕阳影里吹箫，满眼落英缤纷。遥遥地看着，只觉心安。??这一次，偏偏在江南，偏偏在人生最狼狈的一刻。那一瞬，情不自禁地，想低进尘埃。??爱一个人的寂寞，你懂不懂得？??见到桃花岛主，依旧是青衣、长剑，鬓上有星星白发，不似我想象里的风神疏朗。斟酒，从容地饮尽，像隐者，不似东邪。不管怎样，那一夜我是醉了，口齿不清地讲寂寞的过往，想来是极惹人烦的，他都认真地听，唇边有一丝懂了的笑。??自己华彩的往事，东邪不愿谈，话涉自身，便兜兜转转地绕开，他学问又极驳杂，武功、兵法、园艺、术数无一不精。顿感自己的浅薄，制那几样毒药，巴巴地交于师兄，对付几个山贼还可以，我竟不知，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子夜醒来，疑那是场恍惚的梦。饮了酒，头钝钝地疼，不记得是第几次醉了。每次醒来，总在客栈里。腕上的翡翠缠丝镯子坚硬地，硌痛手臂，一个人在夜色里觉出孤寒。 #p#副标题#e#??一个女人，寂寞到一个人自吟自酌，买首饰哄自己开心，无论如何都是件狼狈的事。这场人生，苍白得不盈一握，却是如何，可以说与人听！??一急，赤脚跑出去，到隔壁门外坐下，听那人睡时安稳的呼吸，心渐渐安宁下来。还好，那相逢并非是梦。过往不如意的种种，换得此刻相逢，终是值得。??明知留不住的，能多看，便多看一眼吧。以后荒芜的岁月，可以暗暗地，拿这段回忆取暖。??心思百转，不便挑明，每日只是饮酒，听他谈起无关自身的种种。如他的男子，心永远是云遮雾罩的山谷，因为经历太多，所以永远设了藩篱，不想人走近，怕触到还在泌血的伤，??还求什么呢！不过是不相干的看客，听他唤起我的名字“当归”，便心满意足。我想了这么久，希望的，也只是所爱的男子，能在月朗星稀的一刻，低低念起这个名字，笑笑地赞一声好。??然后，岁月静好，再无漂泊。????当归。??当归是一种药，味甘、辛，性温，可配入多种方子。??当归是一个承诺，人生寂寥如此，何不携手同归？??当归是一个女人，在白驼山一个人练毒，饮酒。等了这许多年，自己也不知道，凭何去书写一笔传奇。所要的也不过是寻常人琐碎的一生，却仿佛生命里出现过的人，最后都决绝地离开。??当归。????东邪说这个名字很寂寞。那晚他亦醉了。对着酒杯久久沉默。我猜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风起云落，想起冯蘅。那是风华凌厉的时代，过去了再不复来。剩下的，只是烟花散尽后愈加冷寂的人生。??他说得对，当归，这是个让人疼痛的词。尤其，是对没有家的人。??“我要回桃花岛了。”??客栈这半个月，饮酒，闲谈，各自隐去寂寞。只想做寻常过客，打发掉生命里一段寂寞底色。月渐渐圆了，他也要离开。??他说女儿还在桃花岛，月快圆了，再不回去，她会不开心。??这是第一次见他，心急地挂念起事情。想微笑，转而又羡慕起来。他说我东邪的女儿，自然聪明绝顶。??那个叫黄蓉的女孩子，没了娘亲，可有这样一个爹在，终也不致寂寞吧。??他有如此可爱的女儿，也是好的。不然，一个人空对着一座岛，再美的风景最后亦会苍白失色。才华绝世无人懂得，疏狂如他，只怕也会纵意地醉去，一如师父当年，伤身伤心。??可惜只有半月哦，他生命里的华彩，我懂得的，不过是浮光掠影。我的过去他亦不想追问，只是过客吧！投缘，便多留了些光阴。东邪是要回桃花岛的，纵使想得心碎，我依旧做不了那岛的主人。??还有什么好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纵是没有冯蘅这般绝世的女子，我也没有机会吧！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在一起，人生会愈加凉薄。他要的，是灵窍慧心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是两个人在桃花影里琴瑟相合，做真正的神仙眷侣。而过往种种暗伤，在妥贴的包容下，才会慢慢愈合。??我只是个在传说里仰望他的女子。爱，也只会笨拙地备起一锅银耳莲叶羹。??爱他，却不懂他，不如不爱吧！??离开的那瞬，眼泪还是慌乱地掉了下来。????回白驼山，依旧酿酒。自酿自酌，有时拿去卖，那般苦涩的酒，爱喝的人竟也不少。这世界原来有许多寂寞的人，爱用酒来打发时光。??种了许多桃花，起初都枯死了，我坚持种，十株里总有一两株存活下来。其实桃花是种很悲伤的花，灼灼地盛放，落时也极残忍，不管赏花人的心情自顾自地凋零。如一场人生的惨淡结局，繁华转眼成空。醉了，在这里舞剑，想着桃花岛上那人，也许，也在做同一件事情。??师兄再没有回来过，那般骄傲的人，武功上争不得第一，爱人离开，亲人背弃，必定很受打击。西毒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在江湖绝了声息。??一把剑，正锋芒必现时，被生生折断了，看者亦觉心寒。??觉得对他不住，四处打探消息。听西域一胡商说，见到一个白衣人牵骆驼一直向西。西方还是大漠，白昼酷热夜晚严寒，瘟疫传播，又有蛮野的武士持弯刀四处抢掠，避之唯恐不及，可谁也无法阻止那个年轻人。他说白衣人神情淡漠。??他说白衣人的眼神冷峭如刀锋。??只说：“你们去不得，便以为我做不到吗？”??我猜，师兄是要去看西方那遥远的海。师父活着时曾提及，龟兹以西，有波斯古国，风俗与中原颇有不同。女子以黑巾遮面，男子骠勇果敢，易慷慨赴死，轻权谋。波斯更西，又有零星数国，傍海居住。那海浩瀚广大，比东海犹有过之。??这样也好吧！终是觅到一处归所。西方多盗匪，却也有金发碧眼的美人。海总有一日能抚平伤口，让所有记忆变得温暖。那海是在的，白驼山也在，西方的候鸟年年如一地迁移，桃花每季绽放。所以师兄有一日也必定归来，人生会从那日开始，不必忧伤。????华山论剑，却是年年依旧。??师兄不知道，西毒的名字，这几年在江湖又渐渐传播起来，堪与东邪比肩，人们说起这五个人，依旧带了足够的敬畏，仿佛单凭名字，便足以构成异常华丽的传说。??我习了剑，师父的秘籍还在。白驼山空空荡荡，没人想到来抢这些旧书。??天资依旧平平，所赖的，便是多得无事可做的时间吧！不像中原的人，赏春、郊游、博彩，精彩的游戏层出不穷。桃花落去的那些日子，便用来学剑，十几年后，终有小成，于是易容成师兄的模样，代他去华山。????这样，每年便可以见一次东邪。??见他一年年地，添出白发，背影渐渐萧索。每种变化足可以构成内心剧烈的伤。一直以为那传奇得仿佛天外飞仙的桃花岛主是不会老的，衰颓的、惨淡的，只是我们这等。原来真正不老的，只是画纸上那个青色长衣神情悠远的吹箫人。??唯一可做的，也只有更勤地练剑，盼他知道对手的强，不甘示败，能更爱惜自己，不致让寂寞摧毁心神。??那落英剑法，真的很好看，只有在重重叠叠的桃花林中才悟得出吧。像他在桃花岛舞剑的样子，青衣长袖，矫若游龙，月光在剑尖上流淌不散，寒气缭绕。更远处，落红零落如雨。??我不相信他不知晓这些。以他的通透，易容这点伎俩，必定早就看得分明。只是，他不说破。??论剑的结果，有时他胜，有时洪七胜。大多时候，还是那个爱摆架子的王真人得意地下山。??一年一次的华山论剑，武林里那场盛大的传说，其实，只不过是几个寂寞的人，用这样一种无聊的方式，来打发光阴。????白驼山上，似水流年。??有一天我收到一枝干枯的梅萼。于是知道，那个人，终是不在了。??心里没有想象的伤悲，只是感叹，一场传奇，就这样落幕，云散雨收。最初爱上的时刻，看着画中孤峭的背影，也是笃定温暖着的。只以为那便是永恒。一个人在白驼山也不觉寂寞。醉了，还可以在桃花树下怀想往事。今朝，他在这世上早早地抽身离开，剩我一人，剩这一出独角戏。??百年之后，东邪西毒，再没有人提起了吧！??从那天起，不再饮酒，盘了长发，化起淡妆，安心地做沙漠里普通本分的女子。此生若说有过华彩篇章，也只为他一个人。不管他是否懂得，这样，就够了。??与他一道饮酒，叹流年蹉跎。看他醉后伏在桌前的落寞，看得落英神剑，听到那人放下萧，低低唤起：“当归。”??这场爱情，原本，也没有奢求太多。????师兄还没有消息，这些年，我代他做的事，也不知他会不会着恼。那些首饰多被虫蚀出孔洞，皮影也旧了，戏中人物，在尘灰中挣扎着想再现出鲜活的一生。时常想着，有一天，他会像以往一样，静悄悄地回来，白衣、骏马，还是往昔骄傲锋利的西毒。??从前他每次回来，都要花心思找些奇毒，不甘在我面前落了下风。鹤顶红、青竹蛇、铁砂掌……其实记忆才是世上最剧烈的一种毒，陷入其中，此生再难抽离。心甘情愿地沦陷，想靠它取暖，想躲进过往再不要面对以后的苍白时光。于是愈加寂寞，寒冷彻骨。 #p#副标题#e#??再过些年，若还有人愿意娶我，便嫁了吧！作朴素本分的妻。毕竟，不可以将一生全部托给回忆，我终不是他，心死的滋味，等待的痛，尝过，便不想再去触及。??——此生，不堪再见桃花！????篇外篇[一]??有一心结，终未打开，于是去了江南。??欧阳公子也老了，生出白发。往昔的盛气凌人都换作眉间额上沧桑。沏了杯茶，淡淡地叙起过往，前尘若梦。??忍不住问起，可知道当日究竟是谁下毒？??欧阳公子大笑，笑过，又叹：“这么多年的事了，你竟一直放不下哦！”??于是我终于知道，当日下毒的，是倩娘自己。那是何等聪慧的女子，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告诉师兄她只是温婉柔弱的女人，并不属于江湖。师兄给的，也并不是她想要的。??可笑吧，我竟为这一桩事，耿耿于怀了十几年。现在想来，当日被蒙在鼓里的，也只有我与师兄。为此恼怒地争执，竟再没有过相见的机会。??当真不懂得识度人心。??这盏茶，再喝下去也没什么味道了，辞别欧阳公子。离开那刻，遥遥听见倩娘在厢房里正吩咐丫鬟，天凉了，怎地不给庄主添杯参茶！??想必是如意的，嗔怪间，带了女主人不容置疑的从容。??还是不要见面了，白驼山的生涯已经在岁月里逐渐邈远，何苦，再以往事打扰。我也怕自己，见得面后，会有微微的眩晕。??回到白驼山静谧岁月，与倩娘初见。??江南雨巷里清丽女子，那样一低眉的温柔，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篇外篇[二]??想为过往的日子写段祭文，决绝地，忘掉曾经。让心狠狠地痛一次，然后，再意气风发地上路。这样很好啊！天地如此广阔，何妨做一回飞鸟。这里的人也这样说。那日几个孩童，也凑过来，笑我总仿佛背了很重的包袱。??是忘不掉，还是不想去忘？过往的日子，有荒芜，有郁垒，唯独在想起他的时刻平添色彩，一草一木都分外真实。等待中的寒凉凄伤，桃花树下醉生梦死。诸此种种，是用笔描绘不出的。只可存于心底，用以后所有平淡岁月来做祭品。??听说，他的女儿已经长成风华绝代的少女，像极了冯蘅当年。绝顶聪明，又像东邪。??这样冰雪可人的女子，最后却在一片叹息声里，嫁了个才智平庸的丈夫。??听到这个传说，便终于微笑起来。??她无疑是懂得人生的女子，她知道才华、容貌、武功会在岁月蚕食里一样样萎落谢去。英雄会迟暮，传奇会风化，美人会白头。??只有“安稳”二字，才是人生最当珍重的吧。????况且，她也一定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桃花岛主，才华绝世，冠绝武林，偏又深情，爱人辞世，从此便放任自己的人生荒芜下去。不再奏那《碧海潮生曲》，青箫与手指长久寂寞。无视身后，有多少女人用一生的光阴想着那岛，为一个背影黯然神伤。忍不住想，温柔地，递过酒杯，倾尽全力为他把传奇背后的伤痛抚平。??是，唯愿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