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记

2008-10-22 23:12 | 作者:允亭 | 散文吧首发

??烛一????苏州多园,杭州多桥,苏杭自古更多情。??西湖畔,雷峰夕照;杨柳岸,晓风残月。无数名伶雅士为之惊艳倾倒,直把苏杭媲天堂。可世人都晓得,苏杭纵有万种风流也不抵那一剑的风情。??剑非剑,而是人。??深山。野林。孤冢。石碑。山庄。??这里凄凉的不知是何处,却一定是在苏杭之间。??千山鸟飞绝,更显得落寞与荒寂。万径人踪灭,却不是没有人来过。来人的面孔长换,身份却只一个,叫做朝廷。??残阳似血,映石碑腐朽如一具枯尸。风过处,老尘扑簌簌,争先恐后的堕,仿似只有落地才算有归宿。殊不知纵身一跃的结局不是粉身碎骨,便是万劫不复。??尘落太半,赫然裸露两个苍虬大篆——“剑冢”??烛无端的有些激动。??他抬头,极目四壁,触景伤情。许多年来,他都有这种感觉,之前是浅尝辄止,这次却深不见底。??满室精华,龙吟声铮铮不绝,关不住要挣脱。他岂容她们挣脱?她们由他一手锻造,从生铁熟铜摇身变成传世名器。他是她们的生父,但他无法替她们选择去路也无法选择归途,原来他从不曾真的拥有过她们。但这次,他要带她们走。????他,因剑而名,是名动天下的铸剑大师。成名那年,只二十四岁,那一年他铸成“阙钺”。曾经并吞四海,建立万世不拔之基的不可一世的暴君政便身死剑下。??行刺者叫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江湖上有名的游侠,是他的挚友。??那一天,乙夜探皇城,数万禁军却无人能撄其锋,教他从容取下政的首级,全身而退。此举震惊天下,威怖诸侯。事后有人夸赞乙剑法高超,于万刃丛中进退自如,乙听罢说:“若非阙钺傍身,此刻阴间已添一新鬼。”世人猎奇之心被这番话撩拨的如浪啸般汹涌。一时间,人们口口相传阙钺神剑的旷世风采。一传十,十传百,百而千,千而万,久而久之,“阙钺”渐成江湖新神话。??他便是在这个时候以阙钺之父的身份粉墨登场,既有名剑客乙为他佐证,年逾弱冠的他自然立时声名鹊起,从此集万众瞩目于一身,江湖上成名称万的人无不以得到他铸的剑为荣。生就风姿绰约的他更流连温柔乡中引几多痴情少女暗系情愫。当他春风得意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乙,江湖上也再没人见过阙钺。后来人只能从前辈的讲述中想象那一人一剑纵横往来的绝代传奇,而他则继续在人们的顶礼膜拜中浪掷着光阴。直到十六年后他方顿悟乙退出江湖的原因。他放声痛哭,立誓从此不再铸剑,为自己失去一个挚友而换来的身外浮名而忏悔。??此时的天下,早已大乱!??政死之后,神器倾覆。诸侯无不鹰视狼顾,觊觎皇位蠢蠢欲动,只因惧怕神出鬼没的乙与无坚不摧的阙钺才按兵不动。等到二者匿迹江湖,诸侯再无禁忌,于是各逞兵锋,逐鹿天下。不数年已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连年争伐终于招致上苍示警,江河泛滥、山峦崩坍、大地裂陷、天火肆虐……好端端一座江山,变成了人间地狱。??那时的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怕。他想,也许这便是报应吧?他无数次深夜扪心,一切虽因乙刺暴政而起,但寻根溯源,那始作俑者不正是自己吗?其实答案就在他心里,只是他没勇气承认。但报应最终还是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的妻女相继身罹绝症撒手人寰。他也终于在大悲大恸后大彻大悟。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决心收拾残局。??他为天下而破誓。??他倾尽精力浸洇血泪铸成“湛卢”,携剑周游列国后,决定送给越王昂,并授以“天子剑法”。他眼光如炬,一如他当年没有错看乙。不到十年,昂果然荡平诸侯,澄清宇内,成为继政之后第二位大一统的至高无上的皇。??昂感念他赠剑之恩,颁旨敕封他为“安国天师”,斥百万金在苏杭之间择美穴之地为他建成一座庄园,另赐少女百名以示恩宠,并御笔亲题金匾“拜剑山庄”。他却将少女退回,将金匾换成木匾,匾名亦改为“葬剑山庄”。庄前起一座剑冢,用以葬剑。且立下规矩,今后铸一剑便葬十剑。于这些古怪举止,昂虽不解,仍是依了他,乃诏告天下,使海内咸知。??战乱将息,百废待举。昂励精图治,倒也一派生气勃勃。但昂从此多了一个嗜好——藏剑。昂为求好剑,不惜劳民伤财费资糜饷收集天下良材美质以供铸剑,致令民怨渐起。??之后每逢春秋三转,他便要奉旨铸一柄宝剑进呈朝廷。每成一剑,他便销毁十剑,实则乃将精华淬集一身。九年间他已先后铸成“纯钧”、“豪曹”、“锯阙”。待三剑铸成,剑冢也名副其实了。锯阙铸成后,他说,臣闻民间已有怨声,决定此生不再铸剑,以免陛下步政之后尘。这番话传到昂耳朵里,令昂十分的不悦,遂传旨给他说,若第十二年七月流火之时不能按时呈递第四柄宝剑,休怪朕不念旧情。????不念旧情……??王者谁会念旧情?若念,他就不是王者,也成不了王者。??富贵不能淫,昂曾使他“淫”,被他拒绝。威武不能屈,现在昂要他“屈”,他又如何???半百过后,早已洞彻世情。知天命,却不知己命,是世人的无奈和悲哀。他的悲哀在于他连己命都已算到。己命由己不由人——他不由苦笑。??他站起身来,作最后的环顾,义无反顾。??葬剑山庄,这名字起的如同谶语。难道,他不是一柄剑吗???这疼痛不是突袭,因为他早已知道必定会痛。但那蔓延开来的痛意,却让他难以矜持。眼前熊熊一片,鲜红、艳红、猩红——他感到眼眶发热,似有泪涌出,流什么泪?他决心已定——伸手便抹,却染成一只血手。他倏惊,继尔发出一声撕破穹庐的凄厉。??七月流火……??????昂二????昂盛怒之下拔剑剁翻御史大夫,血溅大殿,分外刺目。昂稍泄愤恨,便恢复他皇的威严。他将剑插回鞘中,指着尸体说:“厚葬,其长子荫大夫位。今后谁敢劝朕毁剑,这便是下场。”??一干脸无血色的苍白臣子惶惶跪倒,口呼:“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万寿无疆!”??昂拂袖坐回宝座,努力冷静。他一时很难接受葬剑山庄焚毁的结果,更难以接受今后不再有绝世好剑的寂寞,可到底并不死心,他问:“难道他竟没有尸体?”??臣子们面面相觑。这时,龙麾使开了口:“陛下,臣等到达时,山庄已化为一片白地,天师怕是、怕是早成灰烬了。”??“你怎知他不是纵火后遁逃?”??“陛下,臣等在山下见到火光冲天时,曾听到一声凄厉的长啸,像是痛极的哭号。或许,天师他毁庄自焚也未可知。”??昂拧眉吟哦说:“朕本无意杀他,他却因朕而死。为了不再给朕铸剑,他竟不惜引火烧身?”??龙麾使又说:“陛下,臣还有事奏。”??“何事?”??龙麾使说:“陛下,臣等虽未能在焚庄之前赶到,却在山庄废墟铸剑炉内发现一柄黑剑。”??“黑剑?!”昂大感兴趣,目露精光,“剑在何处?”??龙麾使恭敬的自腰间解下,双手举过头顶向上递,一旁早有太监取过呈到昂面前。昂定睛细看——长度不足半尺,且黑黢黢如同焦枯的树杈,莫说是剑,便是寻常人家的菜刀也比这好看。昂不由怒火上窜,暴喝一声,披手将剑打翻在地。想这几近朽腐的东西,摔落在地岂非顿成齑粉?谁知竟有金石撞击之声。昂一惊,莫非是宝物?忙令太监拾起,再看,与先前并无二致。昂忽然心中一动,伸出二指向剑身上抹去,灰飞烟散处,陡然泛起一层紫气,露出银灿灿的剑身,这才是真面目!??昂接剑在手,向空中虚刺一剑,没有一丝破空声,只有薄如蝉翼的剑刃微微的颤,忽然布了血丝,像被什么牵引渐渐汇成两个篆字“鱼肠”,篆字一显便霎时洇没在剑身里。昂正感奇怪,却听见下面一阵轻轻的骚动。他一抬头,望见自己的近身太监表情极其怪异,才发现太监的胸前已殷红了一片,跟着便一头栽倒宝座之侧,两眼上翻,像极一条死鱼。 #p#副标题#e#??昂愣了片刻,才喜不自禁的说:“这是他留给朕的宝剑!这是朕的宝剑!哈哈哈哈……”??“恭祝陛下,喜得宝剑。陛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山呼雷动般的称颂声响彻大殿。??十几年来,昂已算是阅剑无数。天下名剑十中有九都在他手中转过,只是似这柄剑这般来去无声,似有还无,杀人无痕,举重若轻,还是头一回见到。昂屏息凝神捧剑于掌心,完全被这登峰造极的铸剑技艺震撼,渐渐的鼻翼两侧已沁出汗珠。??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群臣连喘息都憋住。时候一长,便有人忍不住咳嗽一声,惊扰了如堕梦中的昂。昂向脚下的一片匍匐扫了一眼淡淡的说:“没有规矩。”那发出声响的人已颤栗如筛糠,未几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晕死过去。昂轻蔑的一哼,随即注视着龙麾使,目光中渐聚杀气:“呈剑者何人——”??龙麾使心下疑惑却不敢怠慢:“臣龙麾使敖,恭祝陛下喜得宝剑。”??“此剑哪里得来?”??“从葬剑山庄。”??“葬剑山庄所铸宝剑乃归何人?”??“当、当然是陛下。”敖愈发惶恐。??昂面无表情:“你既知此剑归属,为何还敢私自佩带?”??“这……”敖已觉大祸临头,冷汗顷刻淋漓,不知该如何挽回。正待绞尽脑汁,冷不防脑后突如其来一柄剑,斜刺里狠狠劈下。脑汁不用再绞,已自狂喷散尽!花红草绿的一阵晕眩,大殿也飞转,眼前的众生便一并颠倒。??昂也被这一幕弄的措手不及,他急急的稳住心神,斥道:“何人竟敢杀朕的大臣?”??那柄剑不慌不忙:“臣车骑校尉准,愿陛下万寿无疆!”??“区区一个校尉,何以敢在朕面前猖狂?”??“陛下,臣旦知为臣者当以陛下之喜怒而为己之喜怒。陛下好剑四海皆知,龙麾使明知故犯私佩圣物,所以猖狂者乃龙麾使而非臣下。”??昂点点头,不无唏嘘的说:“朕本无意杀他,他却因朕而死……”??准朗声道:“臣为陛下死,乃分所应当!”??昂龙颜大悦,说:“众卿听旨,敖乃朕之良臣,厚葬。准即刻授封龙麾使。”??“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万寿无疆!”年轻的准在群臣中喊得分外卖力。他知道,自己只用了一剑,便换来可能要用十年功夫才能得到的功名。??????苏三????塞外苦寒。??天苍苍,野茫茫。??匈奴、蒙古、契丹、鲜卑这些桀骜不驯、金戈铁马的游牧民族今天也不得不拜伏于他的脚下。七年的斗智斗勇浴血鏖战,终于在这一刻画一个圆满。“天汗上将军”是他加冕的新王号,是草原群雄的拥戴与敬畏。他放眼,望漫天的云卷云舒与漫野的旌旗猎猎,这是他的战果。他志得意满,披着呼啸的朔风,勒马南眺——??十七年前,昂凭借烛传授的湛卢与“天子剑法”定鼎中原。所谓“天子剑法”是以燕溪、石城做剑锋;以泰山做剑棱;以秦晋做剑刃;以周楚做剑环;以吴越做剑柄;以渤海做剑穗;以四夷做剑鞘。昂恃这套“剑法”较量各路诸侯,一出鞘便雷霆万钧,所向披靡,诸侯望风胆裂,无不俯首。然而十年征伐打下的江山并非铁桶一般,这一点昂心知肚明。其实十年间,昂一统的只是中原与天南,说到底,天下三分他只得到其二。漠北,始终是他心头大患。??——如今,漠北也已臣服,并入帝国的版图。??“父皇,你的心愿,儿臣做到了!”苏在心中呐喊。????大局已定,班师回朝。??这一天,格外的风和日丽。皇都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夹道恭迎。苏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频频向这些欢迎他的臣民挥手致意。一路走来,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与荣耀,他为“他”的帝国而无限自豪。??昂在承天殿接见了苏。他最器重、最疼爱的儿子为他完成了最在意、最渴望的心愿,他只觉得此生快慰已莫过于此了。他望定苏,曾经英气勃勃略显稚嫩的脸庞,如今早已被塞外的朔风打磨的分外坚韧沧桑。联想起自己当年雄姿英发、纵横天下的往事,昂不禁感慨万千。时间如刀催人老,皇与庶民没有分别,这份基业注定是子孙的。他深情的望着苏,慈祥又威严的说:“古往今来,纵三皇五帝也无有如你我父子合力收天下于一统者。朕今立你为太子,望你日后能敬天法祖,清政爱民,传社稷于亿万世!”??苏万万没有料到,父皇竟是如此看重自己七年的疆场拼杀。他拼命按捺万分的激动,仍是颤了声说:“王师收伏漠北、一统天下全赖父皇英明神武,儿臣岂敢贪天之功?请父皇另择贤明。”??昂满意的微笑:“我儿何须过谦?这帝位我已决定传给你了。”??金口玉言,江山是他的了!??苏感觉全身血液仿似逆流一般齐齐涌上头颅,撑得他几乎要爆裂,他必须要发泄——“父皇万寿无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昂颤巍巍的站起来,走到苏的跟前,扶起他说:“自今日起,你便是太子苏,你不可辜负朕之厚望。”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剑说:“太子苏——”??“儿臣在!”??“这柄鱼肠剑随朕多年,赐给你了。”??“父皇心爱,儿臣不敢受。”??“嗳,”昂佯责:“不许推辞——”转身向群臣说:“尔等今后尽心辅弼,勿欺太子。”????勿欺太子?太子却要欺他。知子莫如父,昂却走了眼。??堕落是迅速的。人总有荒唐的时候,只不过平日里碍于身份不能恣意妄为罢了。可苏早已今非昔比,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他是有“身份”的了。所以他要她。不管这有多么的荒唐,因了这身份,谁又能拒绝他???劼是这皇宫里他看上的最后一个不屈的女人。她惊恐的看着酒熏烟笼的苏,掩着半已滑落的纱袍,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时。苏自成太子以来,已与先前大不相同,那个风度翩翩的儒雅俊少,仿似在一夜之间死掉了。难道漠北的风沙真的那么可怕?可以将一个人变成魔?他一步步的逼近,喘着粗气。她没有退路,只蜷缩在角落。此刻的她,只怨自己如何生就这副害人的面孔,谁见了便失掉魂。??“阿劼!阿劼!”??他浑身上下充斥着酒气,浓烈的可以把这宫殿点燃。他唤着她的名。曾经午夜梦回几番吟哦的缠绵,即使在苍茫无定、生死未卜的漠北草原上,他也这样的唤过。他越逼越近,终于可以看清的她的脸庞,他伸手想要触摸:“阿劼……我回来了。”??她却躲开了:“你……别过来。”??他凄楚的说:“阿劼,是我啊!你看看我是谁?”??“你是太子殿下。”??“不——”他双目充红,“我不是太子,我是苏!”??“是太子苏。”??他暴怒的撕吼:“阿劼——”??他像漠北的风沙暴席卷了她!他侵入她!他愤恨,她痛苦。两个人如“同根生”一般相互痴缠,越缠越乱,越乱越缠。她的气力全部耗尽了,她无力睁眼,任由自己堕入深渊。一下一下,万念俱灰。她给了他,她是爱这个男人的,他和她之间,藏一个彼此的秘密。不知是谁拨弄命运的弦,令一曲天籁嘎然而止。她,妙龄少女嫁入深宫暗自嗟呀;他,天潢贵胄却不得不远征大漠。从此天南地北,如隔阴阳。??他箍紧她,生怕她再逃掉。她迎向他,与他永结连理。??“为什么……”她气若游丝。??“什么?”他抚摸她的额头。??“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本来就是我的。”??“可我现在是皇妃。”??“我要你做太子妃。”??“我是你的母后……”??“七年前我母后便死了。”??“孽障——”如地狱深处的叫嚎,遍布阴森杀机。昂破门而入,须发皆张,脸已狰狞变形,心里血流成河。他望着地上翻滚的一对男女,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一个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竟背着他做出这等事来。宫中流言蜚语早非一日,说太子怎样纵情酒色,怎样秽乱后宫,他都只当作耳边风,他根本不信苏会做出这种事。可现在,苏给了他答案——子妻其母。灭绝伦常!大逆不道!他如何受得了这种刺激?他岂能容得下这种背叛! #p#副标题#e#??剑如毒龙,直捣心窝。定要扎个透心凉,为胸中恶气觅条出路!??苏认得那是“湛卢”——父皇饮血无算的傍身利器,天下名剑第一。剑风扑面,已不容细想。他搂紧劼,夺路而逃。??插翅难逃!??昂是帝王,更是怒火中烧的剑魔。??剑如雨下,布一张天罗地网,要两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苏怕伤着劼,处处回护,渐渐不支。稍一分神,臂、腰、腿便各吃一剑,失足跌在那里。血如飞花,无力再躲。他只抱了她,等那致命一击。她却疯狂的挣脱,他大惊,她已将他按在身下。??“你要活。”她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电光火石!剑已穿身而过,血自她的胸前绽放,裹一颗心疼。??她替他偿还他。??两个男人,一对父子,到底她是谁的?惟有一死,来个了断。今生的夙缘,来世再续罢。??苏宛若乱箭攒心般的痛,这痛意骤然升级,化作恨意。??“呀——”??他抛开她的尸身,掣出鱼肠,要拼个鱼死网破!??心无旁骛,身手便快。他毕竟是“天汗上将军”,他的剑法虽不及父皇般轻灵迅疾却更胜稳准凶狠。塞外大漠万军厮杀,生死往往只在一线,若不能一击中的,立刻便会遭人反弑。过去七年中,他无数次面临险境,又无数次逃出生天,早已练就如何在逆境中反败为胜。昂急火攻心已心神大乱,剑法不成章,罗网也露出破绽。漏网之鱼——鱼肠刺入昂的腹中,声如裂帛。苏暴喝一声,劲贯全身,将剑向上挑起。五脏六腑俱遭牵扯,沸沸扬扬的四散开来,昂顿时被掏空,只剩一具皮囊。苏飞起一脚,将昂的尸身踹飞了出去。??禁军恰在此时赶到,目睹这血腥一幕,俱唬得纷纷倒退。苏望一眼门外,提了剑缓步而出,他扫视众人,目光炽烈。??为首的大司寇是昂不二之臣,当即上前一步指着苏说:“太子谋逆,弑父篡位,陛下有旨杀无——”??“赦!”大司寇身倒血泊中,说话人是谁?众禁军一时都看向大司寇身侧。但见那人手持一剑,血淋漓,忽然向苏跪倒,“臣龙麾使准,叩见太子殿下。”??苏盯视这个出手狠辣的角色,说:“皇已死了,你待如何?”??“先皇宾天,自然是太子殿下承继大统,君临天下。”准流利的回答。??苏冷冷一笑:“好,即刻起朕就是新皇。准拥戴有功,即刻封为大司寇统领禁军,尔等听明白了吗?”??“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万寿无疆!”准伏地叩拜,众禁军亦俱都拜服山呼万岁。??苏不再理会禁军,径自转身回殿。走到劼的身旁,他跪下,抱起鲜艳夺目的劼,紧紧的拥在身前,他收紧双臂,使二人血肉相连。??泪如倾盆。??????准四????人人奔名竞利。他要的,却没人知道。??苏杭冷烟雨,正值早春三月,乍暖还寒。一叶偏舟,荡在西湖里,摇摇曳曳,如他的心情不定。眼前一个壁人儿,低头调弦弄琵琶,千娇百媚,轻吐芳心,弹风情万种。他幽幽的望着窗外,段家桥上偶有往来过客,各贪行色。他想,自己是否也是个过客呢?不,他要在这里打上烙印,他要让这里成为新的皇都。杭州,多美的地方呵,繁华虽不及秦淮,但宁静淡然犹有过之。他想要安定了,过了半生的血雨腥风——??他出身贫贱,父母早亡。亲朋皆寒门,自顾尚不暇,只好任他自生自灭。他不信命,立志要做人上人。他历尽千辛吃足万苦,混入皇宫,从宫内杂役做起,一步步往上爬。为此不惜给上司的父亲吸疮,险些丧命。大难不死,终于熬得一个车骑校尉。这是承天殿里最小的官职,却可以天天亲睹天颜。于寻常百姓家,这已是光宗耀祖。于他,这只能促其更加钻营。他隐忍等候,蓄势待发,直到敖成为他剑下第一鬼。那一刻,他至今想起来仍禁不住颤抖。他甚至已经忘了如何出剑,只记得自己用尽全力劈下,毕其功于一役。在承天殿里逞凶,保不齐他也陪敖上路,但他赌赢了,成了新任龙麾使。在他看来,敖死有余辜,谁让自己曾给敖的父亲吸过疮呢?这一剑是敖欠他的。他因此而心安理得,根本记不得是自己主动凑到了敖父的屁股底下。那之后,他仿佛被遗忘了。一晃就是七年,其间他的上司换过三任,他仍是龙麾使。这一度令他对前途绝望,但苏的归来改变了一切。昂已日渐衰老,苏被立为太子,天下迟早是苏的。他开始注意太子的一举一动,太子越放纵他便越兴奋,他知道一场宫廷政变已势所难免。于是他把握时机在那天暗中报信引来了昂。父子相残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不知道胜者是谁。他再赌,他又赢了!太子苏杀父夺位,他要立这个拥戴的首功。对大司寇的那一剑很从容,挡在他身前的人都应该死,不死谁给他让路?理所当然。从此他青云直上,由大司寇而大司空,再到大司马、大司徒,现在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九千九百岁。??九千九百岁,真的活那么久不会寂寞吗???西湖水静静的,耳边回荡着悦耳的琵琶,谁听到这仙乐会不动衷肠?每个人心里都藏一处柔软,只是不知何时会被触碰。他收回目光,望眼前的壁人儿,妆眉淡扫,发似黑缎,风柳腰身,素手如葱,真个美如画。他虽称王,身边却不曾有过女人,因为他亲眼目睹皇如何为女人而沉沦。他既心存高远,又岂能重蹈覆辙?只听她一壁的唱:“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唱词无意间触碰了他的那处柔软,他心里的确有人,有个人相忆。怎么还没有消息?他有点微微局促,机关算尽到头来可别人算不抵天算。忽的,船身一沉,听得舱外恭敬的说了声:“王爷千岁。”??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进来。”??帘卷开,一人卑躬的进来,立刻跪下行礼:“末将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琵琶声骤然止歇,他看了一眼壁人儿,轻轻一笑:“接着弹,我要听。”??待那壁人儿重操旧曲,他才问:“如何?”??“禀王爷,承天殿、宣德殿、昂日宫、紫微宫等皇城各处俱已布置妥善,静候王爷调遣。”??“嗯,他还在那里吗?”??“禀王爷,皇仍在含凉殿。”??他乍听那个“皇”字,心里竟掠过一丝慌张,脸上肌肉禁不住一颤:“住口!”??那人惊愕一瞬,旋即明白自己犯了大讳,急忙忙连连磕头,额前鲜血长流也不顾,边磕边说:“末将该死!末将该死!”??今日他要做大事,不愿这等小事乱了心境,便厌烦的挥挥手:“下去吧,吩咐靠岸。”??“谢王爷不杀之恩,谢王爷不杀之恩,王爷千岁、千千——”那人话未说完,人头已落地,咚咚咚的滚开去,捣蒜如泥。??“啰唆。”他收了剑,嘟哝了一句。一抬头却发现那壁人儿脸无血色,睁一双惊恐的双眸看着自己。他安慰她:“别怕,男人拔剑杀人就像女人抚琴弄弦一样平常。”??那壁人儿听着他说话,竟尔流下泪来,如梨花带雨。??他愣住,正待开口,却听她说:“求、求王爷,不要杀我……”??他愕然,走到她身前,伸手托起她的香腮说:“你叫什么?”??“小萝。”??他凝神的望她,说:“继续弹你的琵琶,我要听。”说罢转身出舱。他听见身后传来的琵琶声,声声呜咽,一滴一滴。????春光老尽,故人千里。??杭州距秦淮不过百余里,他的人马朝发夕至,围拢皇都。他去会一个故人。??故人也在等他。??含凉殿里,苏温柔的看着身边的劼。口含千年冰魄的她躺在水晶棺中安宁的睡着,貌美如昨。苏轻声低诉:“朕不会再让你寂寞了。”??山雨欲来。??他推开含凉殿外那厚重的宫门,迎面扑一身凉风,月光寒黯更令他铁石心肠。他向大殿走去,边走边听见怦然心跳,才发觉这里太安静了,安静的令人窒息。他走进大殿,看到了坐在中央的苏的背影。他整理一番袍服,然后向着苏的背影缓缓跪下,行君臣大礼:“臣武昭王准,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p#副标题#e#??苏不动,说:“难为你还记得朕。”??“臣心系陛下,一日不敢或忘。”准埋着头,说的倒也不是假话,他确是“不敢忘”。??“哦?欺君之罪可不小啊。”??“臣不敢。”准埋的更低,因被戳穿了心事——他当然是要“欺君”的。??苏轻哼了一声:“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臣求陛下赐臣一物。”??“何物?”??“江山——”??“这天下早已是你的了。”??什么?准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吗?十几年来,朕深居简出,一切军国大事悉由你定夺。朕不过图有名号罢了。”??“陛下岂不知‘名不正则言不顺’?”??苏默然不语。??准抬起头来冲那背影说:“十三年来,陛下坐在这皇位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只要陪着那死去的女人。臣却替陛下经济大事、革旧布新、护土拓疆,熬尽了心血。三年前十万突厥铁骑寇边,是臣亲率大军将之荡平,为此臣身负重伤,险些命丧沙场。这些陛下都知道吗?”??“朕当然知道,否则怎会封你为王?”??“哼,臣不过是借陛下的手下一道圣旨而已。”准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狰狞毕现,“我想要的,岂容你不给?”??“所以你现在想来要朕的江山了?”??“我自信比你更爱这江山,而你,却只爱那女人!”??“你待如何?”??“我已为你拟好了庙号谥号。”准语气森然。??苏颤然一晃,准竟已视自己为死人!但苏不愿在准面前堕了皇的威严,他平静的说:“真难为你了,说来听听。”??“庙号成宗,谥义皇帝。”??“何意?”??“收伏漠北,定天下曰‘成’;为黎民计,让天下为‘义’。”??“成宗义皇帝?听上去不错。”??“请陛下宾天!”??苏缓缓站起,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刹,准的额头悄然滚落一颗汗珠。苏看见准手上握着一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剑——鱼肠!这剑曾饮过父皇的血,现在要饮自己的血。??轮回。??苏一笑:“三年前朕把它赐给你,想不到今日竟是以朕试剑。”??苏笑得越从容,准就越忌惮,昂的死景早在脑中根深蒂固。??苏仍在笑:“来吧。”??准没有动,不知为何心底竟泛起一层恐怖。??苏见准不语,陡然舞动身形扑向他,毫无征兆!两人相距不远,准已躲闪不及,下意识举剑便刺。苏却双掌紧合,将剑封在掌中。霎那间,准魂飞魄散,似有万千头绪纷至沓来,他只想到是报应。图有雄兵百万,此刻也不过是一对一。他低估了苏,百密一疏,便大势已去。??时间仿似忽然停滞了。??苏没有下杀手,准惊讶莫名的望着苏。??苏看着准说:“朕非明君,但朕知你是能臣。你要天下朕给你,但朕要你将朕与她合葬一处。做得到吗?”准哪里还敢推拒?慌不迭的点头。苏漾起笑意说:“望你这次不要欺君。”说罢掌劲吞吐,准顿感半身酸麻,握剑的手走投无路,只得向前一送。剑插咽喉,准甚至听到那轻脆的断筋之声,毛骨悚然!苏向后倒去。血如箭,冲天一线,继而如朱砂的繁花泼墨般骤然滂沱。那斑驳的血点,划过准的双瞳,纷飞渐迷眼。??准踉跄着奔出大殿,失魂落魄。无意中望见自己手里还捏着鱼肠,他发狂般暴吼一声,将鱼肠狠狠掷向黑幽的夜空。鱼肠飞旋上升,剑芒似把月亮也绞碎。月光散落,犹若鬼火。??含凉殿外,夜凉如水。??????乙五????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不数年的光阴,杭州俨然已成织锦繁华的梦都。仿似这里生生世世都有薄雾轻烟的往事,令人流连忘返,甘愿终老此地。??这一天,细雨淅淅沥沥的落在蜿蜒的街上。街的尽头走来两位老者,两人携手穿过街道,来到断桥边上。??那身着青色长衫的老者对身边的白袍老者说:“这便是段家桥了,如今唤作断桥的。”??白袍老者说:“断了吗?”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原来竟是盲的。??青衫老者微微一笑:“还是老样子,不知何故改了名字。”??白袍老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无限唏嘘:“老样子?如今这里是皇都了,你我都是前朝遗物了。”??青衫老者哈哈道:“何止前朝?你我是三朝元老呀!走吧,别误了时辰。”说罢,竟欢快的独自跑上桥去了。??白袍老者乍失臂助,不由嗔道:“老乙,等等我——”??????楚六????“大司空,皇后传旨,让您去佑安宫见驾。”仆人恭敬的说。??“知道了。”楚怔怔的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断桥上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一阵怅然,仿佛若有失。人生难逢知己,何时自己能够携友并肩逍遥世间呢?宦海一入,莫说回头是岸,根本就是四顾茫然,哪里还寻得见岸呢?唉,不过尽是些胡思乱想吧。??“大司空?”??“哦……”楚如梦方醒,着紧穿戴了朝袍冠冕,去赴他的“海”。????佑安宫。庭院深深,细雨如酥。??“你来了。”一声轻唤迷人。??“臣叩见皇后娘娘。”楚恭谨的一拜。??“起来,赐坐。”二声语态撩人。??“谢娘娘。”楚有些不安的坐了,正襟危坐,“不知娘娘叫臣来有何事吩咐?”??“我有什么可吩咐?只想告诉你,陛下快死了呀。”三声漫不经心,仿似要死的是一条小猫。??楚浑身一抖,乍闻噩耗,不禁瞠目结舌。半天才说:“陛下、陛下的病又重了?”似乎还想有余地回旋。??“重了。脉快绝了,怎么都没有办法。”有点自怨自艾。??楚闻言,不禁潸然泪下,颤声说道:“御医怎么说?陛下他……”??“陛下快死了!”铁案如山,不容置疑:“大司空楚听旨——”??楚慌忙抹泪跪到:“臣在。”??她望着匐在地上的楚,嘴角轻轻的一勾:“本宫要你三日内找出鱼肠剑,否则……”她有意一顿,试他的反应,楚纹丝不动,跪在那儿似铸在地上,“以欺君论罪!”??“臣,不能奉旨。”楚叩首。??“你敢抗旨?”她微惊。??“臣不敢。”楚抬起头来,向她拱手说:“娘娘,鱼肠剑丢失已十三年,朝廷倾人倾物亦无进展,又如何期臣以三日之内找它出来?”??“陛下脉相将绝,你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你自问于心无愧吗?”她声音不再柔媚了,“御医已经说了,陛下最多再撑三日,难道你忍心他死不瞑目?!”??楚被她说的心中凄凉,索性咬牙横心:“娘娘息怒,臣蒙陛下天恩眷顾方有今日。娘娘放心,臣找便是。”??“你应了?”??“是。”??“找不到可是欺君大罪。”??“臣尽人事,听天命。”??见他应了自己,她难掩一丝妩媚,不无得意的说:“你若真能找到鱼肠以偿陛下夙愿,朝廷绝不吝封赏,大司徒之位便是你的。” #p#副标题#e#??楚心中一凛,脑中突的闪过一个念头,却不及细想连忙说:“臣为陛下愿赴汤蹈火,不敢贪以爵禄。”??刚燃起的一点得意被他这番话生生给浇熄了,她心里似腾一了股无名烟,呛的七窍升天。她不信他不听她的,便倔强的:“本宫赏罚分明,有罪当罚,有功必赏!你用心做事便是。”??“是。”??“下去吧,三天后,本宫在此等你。”??“臣愿陛下万寿无疆,愿娘娘凤体安康。”????雨后月色皎洁。??今晚没有风,楚却不能静。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离了佑安宫,如何来到断桥上。吓?断桥?他幡然四顾,茫茫一片西湖水,映一人一桥各自形单影只。偶有一两尾鱼出来探头探脑,便搅得波皱影叠,心也乱了——??十三年前,先皇苏暴病身亡,因其膝下无子故生前留下遗诏立武昭王准为新皇。准登极后,恭奉先皇苏的神位入太庙,追封其三代以上为列祖列宗。并选取风水宝地修建了规模庞大的皇陵,将苏与劼合葬于此。之后准迁都杭州,正式称帝,年号永安。这时的他不过是工部右侍郎,主持营建新皇宫。工期未满,巍峨雄立、壮美之极的新宫便已建成。准龙心大悦,遂封他为工部尚书,未几更调任礼部尚书,担起教化民心的重担。他在任上,尽心尽责,因不遗余力推行新政而备受准赏识。从此连年升迁不在话下,年逾不惑便已做到大司空,距权力顶峰仅两步之遥,前程不可限量。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陋规自古颠扑不灭。嫉妒似毒蛇般蚕食咬啮其他群臣的心,他们恨透了他,只因他是横亘在他们宦途面前的山。是山就要挖掉。可是封封奏章,屡屡弹劾,如泥牛入海半点涟漪也不曾激起。天恩优渥以至于此?群臣更增恐惧。连官位高于他的大司徒与大司马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他不定哪一天就把自己压在身下,永世不得翻身。更有甚者,在背后窃议他将是第二个永安帝。直到五年前皇后为准诞下一子,这荒谬的流言才不攻自破。但随着准罹患怪病,谣言又如附骨之蛆般滋生蔓延,说他可能会趁机发动政变,囚杀皇后与太子,自己做皇帝。对这些诽语,他并不放在心上,他相信清者自清,更相信英明的永安帝。??陛下……??楚抬头望明月,照他满脸的虔诚,“愿陛下万寿无疆。”他面南而跪,喃喃自语。知遇大恩他怎能忘?欺君,最残酷也无非是株连九族,他却是宁肯株连九族也不肯欺君的。不过天下之大,他却往哪里去寻鱼肠呢???伶仃的站起身来,不经意的又望见那一对鱼儿,仍在桥下戏水欢娱,楚忽然感到自己的寂寞。看来它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相濡以沫和相忘江湖呐,只是它们又何须知道呢……??他和夜一起昏昏沉沉了。????“小萝!”??准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陛下,”皇后轻柔的唤他,“我在这儿。”??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睁开昏沉的眼,看着这个他一生唯一的女人,泪水竟悄然溢出。??“陛下,你这是……”皇后一阵心慌,急忙掏出手帕为准拭去泪痕。准却一把握住皇后的小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无限爱怜的摩挲起来。??皇后一任他摩挲,她能够感到他的皮肤越来越干燥,生命的水分已渐从他的身躯里慢慢蒸发了。??准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他此刻不知为何却变得异常清醒。他对自己的病已不抱希望,召尽了天下名医也束手无策,这或许是天意吧???天意难违。自己争斗半生,计算一世,到头来也终难逃一死。但准觉得现在死,他知足了,因为自己死后会被后人尊以开国之主,供奉于太庙之内,成为列祖列宗。在位十三年,他很满意自己的政绩。他恩威并施,不仅开创一个生机勃勃的新王朝,更为自己留下一代英主的美名。史书会记载他的丰功伟绩,他给这功绩起名叫做“永安之治”。永安为帝号,佑安为寝宫,可他一生都不曾真正的安心。含凉殿里的那一幕,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无论他为天下黎民做多少事,也改变不了他“弑君”的事实。而那柄浸沾了苏的鲜血的鱼肠剑不知踪影,更让他莫名恐慌。许多个夜晚,准都不敢入眠,他只好以批阅奏章打发时间,直到疲惫击跨恐惧,他才偷暇小憩。群臣不知缘由,都赞皇帝是勤政圣君,他们哪里知道他的痛苦熬煎???幸好还有小萝。这个曾在西湖上为他弹奏过琵琶的女子,成了他后宫唯一的慰藉。曾为他抚琴操曲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他却偏偏选中小萝,也许就是种缘分吧。准苦笑,他这样的人竟会信什么缘分?五年前小萝为他诞下一个儿子,他欣喜若狂,立刻将这个襁褓中的婴儿立为太子。他为自己后继有人而感到无憾与欣慰,而这些都是小萝给予他的。从此他不再将她仅视为一个“伴”了,可就当他决定从心底开始珍惜她时,过度的操劳却令他崩溃了。他第二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三年来,他吃尽天下汤药、珍品,却只能维持不能痊愈。开始他还寄予希望,后来,他认命了。??“小萝,朕恐将不久于人世了。”??“陛下,”皇后用另一只手轻掩了准的唇,“怎能说这丧气话呢?臣妾已命人东渡扶桑去求神药,更命大司空楚去找鱼肠剑了……”??“小萝,”准打断她,“朕已想通了,神药朕不再吃,鱼肠亦不必再找,想来它们跟朕的缘分都尽了。朕如今放不下的只有你与胤儿啊。”??“陛下勿为臣妾母子担心。”皇后微拧双眉,貌似关心,“倒是臣妾担心陛下的龙体。”说罢,珠泪已盈眶而垂。??见她哭,准心中一恸,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别哭,小萝,朕想听你弹琵琶。”??“纵陛下还有心听,臣妾又怎有心弹……”皇后兀自抽泣。??准吃力的伸手托起她的香腮说:“弹吧,朕想听。”??见准坚持,皇后不好在推却,便点点头下去收拾。不一会儿,已抱了琵琶坐回准的榻前。??“陛下想听什么?”她问。??“随你吧,朕都喜欢。”??“是。”皇后略一凝神,轻启朱唇,轻轻袅袅的弹唱:“凤枕鸾帷。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奈何伊。恣性灵、忒煞些儿。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一壁唱,一壁偷看准。见他微微闭目,仿似听得入神,便打迭了精神继续,“……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恁寄消息,终久奚为。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维。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楚拎了一罐酒,晃晃荡荡的忘了晨昏。醉生梦死,颠倒众生。不然,他有什么办法?这已是第三天上,太阳再落时他若不能去佑安宫复命便是“欺君”了。??“是她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楚颠狂的叫喊,“陛下,臣可没有欺君啊!陛下——”??“喂——那个醉鬼,大清早的撒什么酒疯?别处去、别处去,没的扰了清静。”??有人哄他?楚微微怔住,倚了一棵树站稳脚跟,醉眼惺忪的看那人。见一个鹤发童颜的青衫老者正指着自己,忽然又叫了起来:“哎呀!我的鱼——”他的旁边坐一个白袍老者,手里捻着一根鱼竿,笑眯眯的望着湖面。楚只觉得二人眼熟,却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管他,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天的光景了,倘若这都不能尽着自己性子来,那这一生可真白过了。想罢,便又喝一大口酒,接着喊:“陛下——”话未喊完,只觉眼前一花,已多了个人——正是那青衫老者。??青衫老者一把揪住楚的衣裳说:“你这醉鬼惊走了我的鱼,赔来!”??楚佯狂:“你可知我是何人?”??青衫老者不分青红:“你便是当今皇帝也得赔!”??闻听青衫老者这般说话,楚心里有些气恼:“你这老头,说这话不怕杀头吗?”??青衫老者哈哈一笑:“杀头?好啊,我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呢,且看是谁杀谁的头!”??“你疯了!”楚已不愿再与这疯癫老头纠缠:“放手!”说着举手去拂青衫老者的胳膊,却如遭雷击,痛得他忍不住嚎了一声,酒也吓醒了一半。??青衫老者仍是不住的说:“赔我的鱼,我好容易才等到一条的。” #p#副标题#e#??楚已收拾起小觑,说:“我身上已没有钱,不如你跟我回去拿给你。”??青衫老者笑道:“不必,就要这个便成。”说着,一指楚手里的酒罐。??楚赶紧将酒罐递了过去,青衫老者这才罢手说:“小子,没有酒量就不要借酒浇愁,哈哈。”说罢,转身向那白袍老者走去,边走边说:“老烛,有酒啦,待会儿咱们就着烤鱼喝!”??老烛?数十年前曾经有个名字名动苏杭威震天下,莫非……再看那两位,是了!这不正是三天前断桥上的那对老者吗?楚猛然醒悟。看那青衫老者适才的身手,绝非等闲之辈,必是世外高人无疑,或许他们听说过鱼肠也未可知。楚宛若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拼命也要一试。??“二位前辈……”楚上前施礼,却被青衫老者半路截住——??“哎,小子,你叫谁呢?”??楚见状更增敬畏,忙拱手:“在下名楚,有一事想要请教二位前辈。”??青衫老者嘿嘿一笑:“怎么,想把酒要回去?”??“不敢、不敢,酒自然是前辈的了,”楚赶紧解释,“在下只是有事想要二位前辈赐教。”??“想要赐教?那你去找算命先生啊,我们两个糟老头能知道什么?”??“不知二位前辈可听说过鱼肠剑?”楚说完便紧盯着两位老者的表情。那青衫老者先是一愣,立刻又恢复如常,连连摆手,口称不知。但那白袍老者的神情却为之一变,似在侧耳倾听。楚一见如此,心里已有了底,便说:“请前辈再仔细回想,是否……”??“这位先生可是朝廷的人?”白袍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楚忙说:“是,在下官任大司空。”??“呵,官爵不低嘛。”青衫老者一旁嘟哝。??“你何故打听鱼肠剑?”白袍老者问。??楚仔细打量这白袍老者,这一看心里不由打个突儿,一张苍白的脸孔上竟有两个黑洞,他是盲的!“在下奉旨寻找鱼肠剑下落,若前辈能指点迷津,楚感激不尽!”说着,楚赶紧躬身一揖。??“鱼肠剑丢了?”白袍老者语气忽然有一丝古怪,“丢了多久?”??“自今上登基至今已有十三年了。”??白袍老者沉默了良久,才说:“楚先生,你回去吧。鱼肠剑找是找不到的。”??“什么?前辈之言何意?”??白袍老者不再答话,径自转身继续垂钓。??“前辈!”紧要关头,岂肯罢手,“实不相瞒,当今皇帝命在旦夕,平生惟有一愿未了,便是想要再一睹鱼肠剑的风采。陛下于楚恩重如山,若不能完陛下所愿,楚将遗恨终生。前辈若真知道鱼肠剑下落,恳请前辈成全!楚永世不忘大恩!”言罢已然跪倒连磕九头,声泪俱下!??“小子,你这是干嘛?哭哭啼啼的,那皇帝是你亲爹吗?”蓝衫老者在一旁讪笑。??白袍老者仍未回身,似自言自语般说:“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而铸,天下至邪。佩此剑者,子杀其父,臣弑其君。太平之世难寻,大乱之世自显。我原以为世人早已将它遗忘,想不到还是有人惦记,帝王如此遑论世人?”他又对青衫老者说:“老乙,咱们走吧,这里的水浑了。”说完,收了鱼竿站起身来,自顾的走了。??青衫老者也把鱼竿扯起搭在肩上,看一眼跪在地上满脸愕然的楚,叹一口气:“痴儿。”便也撒开脚步追了上去。??楚仿佛被掏空了似的瘫坐在地,双瞳空洞绝望,他要溺亡了。突然,眼前青影一晃,那青衫老者竟又折返回来。楚莫名,正欲说话。青衫老者抢先说:“老夫平生不占人便宜,你的酒是好酒,比一条鱼贵,我不白喝你的。”顺手扔下一个纸团,便一晃而没,再不见踪迹。??楚恍若如梦般打开那个纸团,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了一行字——“何须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鲤七????苏州城,南北东西纵横二十一条河贯穿全城。建筑大都邻河而起,居民往来多靠舟楫。城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祥和宁静。比起杭州的金粉繁华,这里似乎更有江南水乡的风致。然而这难得宁静亦要被打破了。??如今已是永定元年。距先皇永安帝准宾天整整一十二个月。奉安大典一结束,当今康懿皇太后便迫不及待要携年幼的永定帝胤预备巡视天下。名为“天子巡视”实则“游山玩水”。第一站便是近在咫尺的苏州。皇帝与太后同时驾临,令苏州全城轰动不已。早早三个月便开始建行宫、修陛道、驱贫户、扎灯彩,忙得不亦乐乎。几乎一夜之间,苏州就变了模样,变得符合皇家口味了。??“去哪里不好,偏就选中咱们?”??“禁声,这种话你也讲?小心掉脑袋。”??“我不怕,惹急我,我便打那小皇帝去!哎呦——”??说话的少年白白吃一记木桨,捂了头抱怨:“干嘛啊?”??“痛吗?”??“痛啊!”??“杀头比这还痛!”??一个老妪气鼓鼓的立在船舱里,指着少年的鼻子说:“我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狼?我打你个不孝的东西!”说罢又做势要打。??那少年连忙一躲说:“别打、别打,我不说了行吧?”??老妪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桨:“要不是为了给你爹留个后,我才懒得管你死活。现在你大了,自顾快活便也不管娘了。”??“哎,娘,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哪里不管你了?”少年蹿到老妪跟前笑道:“我便不管我媳妇,也不能不管娘呀?”??老妪被他逗的一乐:“别往嘴上抹蜜,想讨媳妇就直说——”??“船家——”舱外有人喊。??“来喽——”老妪应道,又向少年,“快去啊。”??少年答应一声,出了舱。见岸边站了三个人,一个青衫,一个白袍,还有一个赭衣。便问:“三位客官要往哪里去?”??“我们去憨憨泉,”青衫客说,“听说那里的鱼好。”??少年一笑:“客官倒是明白人,可惜如今只能看不能钓了。”??“为何?”??“听客官口音不像本地人,难道没听说太后和皇帝要来?”??“那又怎样?”??“衙门的规矩,太后和皇帝来咱苏州期间禁止一切……”??“鲤儿——”??老妪舱内一唤,鲤立时住了嘴,险些又吐真言。向三人抱抱拳:“不好意思。”??“船家只管送我等去,便是不钓,看看也赏心。”白袍客说。??鲤笑道:“那就船上请吧。”??三人还以微笑,上得船来也不进舱内,便立在船头。??白袍客问:“船家是叫鲤?”??鲤一壁扯动舟桨一壁答道:“是啊,河里的鲤鱼就是我,哈哈。”??“原来你也是个钓物,嘻嘻。”青衫客笑道。??鲤嘿嘿一笑:“这位客官说话很有趣。”??这时老妪走出舱外说:“几位客官请到舱里用茶吧。”??白袍客颔首还礼,青衫客却笑道:“多谢老人家。”说罢便蹦进舱去,白袍赭衣亦步亦趋。??老妪看着三人进了舱,拉过鲤悄悄说:“那客官看上去比我还老,怎的却叫我老人家?真古怪。”??鲤笑而不答,只顾摇桨。??老妪猛拍一下鲤的脑袋:“我跟你讲话,你敢不理?”??鲤一咂叭嘴:“哎呀,娘,你干嘛总是打我——”??“我就打你了。”??“啪,啪啪——”??老妪和鲤都愣住,什么声音?鲤向船身一望——不远处竟有一尾大鱼跃上船来!急忙把桨交在老妪手里,跑过去细看。??鲤来到跟前,见是尾身长近尺浑身赤艳的大鲤,不由惊喜道:“好大的鲤鱼!”忙抱将起来,却不料染了一手的血。鲤一愣,低头看去,才见大鲤腹部鼓胀异常,前端已渗出鲜血,似有突出之物。鲤倍感纳闷,伸手去探,果然有东西在鱼腹之内。正要救治,那位大鲤却极力扑腾腾几下,不动了。??鲤抱了鱼,走到老妪面前说:“娘,好端端一尾大鲤鱼,却死了。”??老妪闭了眼,喃喃:“南无阿弥陀佛……”??鲤放下大鲤,自腰间解下一柄匕首,向鱼腹剖去。大鲤开膛破肚,里面竟有一柄长约半尺的铁器。鲤伸出两指捏了它出来,诧异的说:“娘,这像是一柄剑啊,在肚子里好像一大截鱼肠呢。” #p#副标题#e#??老妪睁开眼,看了看说:“噫——吞了这么个东西在肚里,不死才怪哩。”????青衫客与白袍客仍在舱内品茶。赭衣客已独自回到船头,望见了这一幕,仿似没有看到一样,踱步走向船尾。坐了下来。他极目远眺,望沿途的民宅街巷与往来人等。望着望着,嘴边渐浮起微笑。忘情的去掉鞋袜,把脚放进冰凉沁心的河水中。霎时,他只觉洗尽了浊世铅华,从此脱胎换骨……??这么一路走去,也许便是新的一生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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