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

我站在船头听到风吹过帆的声音。深蓝色的天空中有海鸟在盘旋。我一步一步地走，如同赤脚踩在冰冷的海水里，一步一步都是刺骨的疼痛。

一

海角在嘹亮地被吹起的时候，海羡静静地来到我的面前。

绿姬。绿姬。他喜欢温柔地叫唤我的名字。每一次他的语调都是那么温柔，温柔得如同那些阳光下碧蓝的海水缓缓晃动。

我看见湿热的海风把他的长发吹起来，凌乱得像深海的黑色海藻。灼热的阳光撒在他菱角分明的脸庞。

他说，绿姬，绿姬。你是我的女人。

我的胸口分明地一阵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转身行向船头，站在上面任海风撕着他身上的长袍。我看见他身旁的桅杆上停落了一只水鸟。瘦削而寂寞。它停歇在风中，羽毛剧烈地颤抖。然后我听到它在鸣叫，血色的嘴喙泻出阵阵悲呛的声音，被海风撕碎，砸落在海羡宽大的肩膀上。

旁边的老仆人镜浩说，夫人回船舱吧。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抬头对他微笑，却看见他沧桑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不安与哀伤。

二

我是海上最伟大的王。海羡微微地笑，而你，绿姬，会是最伟大的王的女人。他的声音温柔，如同傍晚时分我看到的那些微微晃动的海水。

我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面，感觉就像是依靠着一座坚固的大山。他凌乱的黑发缠绕在我颈脖上。

海，幸福的岸在哪里？我们能不能够，抵达幸福的岸上。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水有不安的摇晃。

他低下头来，用嘴唇亲吻我的额头。

绿姬，绿姬。你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我是海上最伟大的王。

这个时候，我看见镜浩站在甲板上用忧伤的眼神望着我。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刹时刮起了风雪，有浓浓的杀气。

三

三天后，镜浩的尸体被吊在桅杆上。尸体在风中一摇一摇的，像海滩上的那些被风吹着的水草。

我在他的尸体下面走过。他花白花白的头发在海风里凌乱地飞舞，双手软软地垂下来，长长的衣衫在猎猎作响。

我的眼睛有些刺痛。我听到镜浩说：妖女，妖女，你这个妖女。

妖女，妖女，你这个妖女。

他的声音渗入风中，尖利得像一把一把锐利的剑，在我周围舞动。我听到利刃割裂我裸露的肌肤时吱吱的声音，嗅到自己溅散在风里的鲜血浓稠的腥味。

海羡来到我身边，关切地问：绿姬，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他诋毁你，罪该万死。

没有什么，海，只是风太烈，我的头开始痛。

四

深夜。

我看见星星在深蓝的夜空闪烁，一闪一闪的，就像扬舞看我时候深切而热情奔放的眼神。

夜风很冷，在缓慢地吹。这个时候的大海很平静，像熟睡的婴儿。

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凝视远方的黑暗，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

扬舞………

我轻轻的说。然后看见我的声音被风吹远，飘落入冰冷的海水中。

五

暴风雨终于来临。黑色的海水发怒地咆哮。暴风夹着暴雨摧毁一切。

海羡紧紧搂着我，他说，绿姬，绿姬。你呆在船舱里。今晚过后，我就会成为真正的海盗王。而你，会是最伟大的王的女人。

我问，为什么？

他站起来，拿起他的长剑。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脸上绽放了一个微笑，如同一个承诺的微笑。

六

我看到扬舞沧桑而成熟的脸。他的脸上依然有着微笑，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么绚烂的微笑。

他对海羡说，今晚，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而这个人，将会是真正的海盗王。

海羡仰天大笑。他说，你这手下败将。三年前你的三十艘站船被我击毁。现在，你还敢与我争夺这个称谓？

扬舞依然是胸有成竹的微笑。晃动的灯火中两人拔剑，然后是凌乱的身影以及兵器相接的刺耳的破鸣。

然后，我看见海羡锐利的长剑停落在扬舞的脖子上，海羡得意的笑。

我依然是海盗王。海羡冷冷地笑。

是吗？一个连自己身边的女人的心都守不住的男人，怎么算是海盗王？

扬舞用手轻轻地拨开海羡的剑，来到我的身后，用双手温柔地从后面绕抱着我的腰。绿姬，绿姬，你对他说，他算不算是海盗王？

七

海羡就倒在我的脚下。我看见他用自己的那把染了无数人鲜血的长剑直直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血液一层一层的涟漪般在甲板上染开来，一直流到我的脚下。我感到那些血液是那么炽热，像火焰般灼烧着我的赤脚。并且从脚底一直往上烧，带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镜浩站在桅杆上面，他的声音嘶哑而尖锐。他在叫：妖女，妖女，你这个妖女。

我看到海羡的眼神充满了忧伤，像冰岛旁的那些冷冷的海水。

他说，绿姬，绿姬。我真的不是最伟大的海盗王……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的懦夫。他确实是真正的王……因为，他可以从我身边盗去你的心……

绿姬，绿姬……你看，你快看，幸福的岸，就在那里……快来……快，你看。

你看……

八

我想起第一次与扬舞相遇的情景。

那是在加勒比海的海滩。海羡在那儿停留三天。金色的沙滩在阳光下如同闪烁的碎金。天空是明净的蓝，没有风儿，只有欢欣地飞过的水鸟。

他来到我的身边。

他说，绿姬，绿姬，你跟随他真的幸福吗？你有没有想过，你需要的幸福的岸在哪里？

你是海羡的囚犯，还敢来找我？

绿姬，绿姬，我不怕。因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彼岸。

他的眼神迷离起来，如同阳光下被风吹着的明晃晃的海水。

我听到风吹过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天空的蓝色在流淌，一直流向远方。海水在轻轻晃动。

绿姬，绿姬。我是扬舞。从此你就会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是渴望到岸上静静地生活。而我，可以带给你这份海羡给不了你的安逸。

只要你放我走，以后我就会回来。回来带你走，上幸福的岸。

来，我带你去幸福的岸。

九

我搬上了扬舞的战船。

只是我每天夜里依然会看见镜浩站在桅杆上面，他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他的声音嘶哑而尖锐。他疯狂地尖叫：妖女，妖女，你这个妖女。

然后我会看见微笑着的海羡向我走来。他如黑色海藻的头发凌乱的垂下来，眼神温柔得如阳光下清澈的海水。他说，绿姬，绿姬。我是海上最伟大的王。而你，是我的女人。我会给你一生最大的幸福。

我看见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那么鲜红，那么的灼热，如同火焰灼伤着我的身体。绿姬，绿姬，你看，幸福的岸就在那里。

你看……

十

海羡的船队日益壮大。他说，绿姬，等到我称霸整个大西洋，就带你离开大海。

这个时候，我躺在柔软的毛皮毯上面，只是对他微微一笑。

绿姬，绿姬。你的笑容真美，像那些朝霞般绚烂。倾国倾城。

九月的时候，海上已经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在凄厉地鸣叫。

那天夜里，扬舞与几位海盗在商量扩展势力的计划。

她？原来南海盗王也喜欢她。好，可以，只要你肯借我五万名海盗和一艘大船。我让她给你。

你不是很爱她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只不过是我为了打败海羡而利用的一粒棋子罢了。

十一

我平静地行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夜风在猛烈地吹着。大风吹，大风吹，海上的人儿哪里去。远方的心上人呀正在等待，等待你快快乘船归来。我听到海羡在唱歌，语调依然是这样的温柔。他可以用粗犷而洪亮的声音指挥几万的手下，但对我说话时却从来都是这样的温柔，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幻化成暖暖的春风，柔柔地飘落在我的身体上。

大风吹，大风吹，海上的人儿哪里去。远方的心上人呀正在等待，等待你快快乘船归来。

我站在船头上听到风吹过帆的声音。在我看不见的夜空中有海鸟在盘旋。它们一声一声地凄厉地鸣叫，如同我曾经在一个小岛上听到的那里土著人所吟唱的安魂曲。我一步一步地走，如同赤脚踩在冰冷的海水里，一步一步都是刺骨的疼痛。

我回到船舱，然后看见了扬舞从海羡那儿掠夺过来的大箱大箱的宝藏。它们在灯火中闪着妖艳的光芒，就像海羡曾经陪我看过的那些从天空上柔柔地洒下的碎金般的阳光。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发疯地打开那些箱子。然后，我捧起了一只红木盒子。

海羡说：绿姬，绿姬。等到我们回到岸上举行隆重的婚礼的时候，我就会为你打开这个盒子。

我打开了盒子。然后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

泛黄的羊皮卷，上面是触目惊心的文字。

绿姬，绿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我知道她一直渴望回到岸上，过上安逸的生活。每天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温暖的阳光，听到枝头上的小鸟欢快地鸣叫，嗅到鲜花绽放时候芬芳而热烈的味道。而这一切，我却给不了她。

曾经她那么执着地问我，幸福的岸上在哪里。我回答我可以带她到幸福的岸。而这只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因为，我是大海的儿子。离开了海洋，带我就会如同鱼上岸。

只是后来我终于下了决定，在下个月的时候我就抛弃这海上的一切，离开海洋，带她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安居乐业。

只是，这个时候，扬舞送来了战书。

我希望打败了扬舞后就离开。我们会生好多的孩子。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们会看到大片大片碎金般的阳光，会听到鸟儿在我们头顶上面唱歌，听到风吹过耳边时候清亮的声音。还有大把大把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绽放，风儿把花絮吹得如纷纷的雨。我会用长笛吹奏一曲海上的歌谣，而绿姬会围绕在我身旁，沾一身花香地翩翩起舞。

绿姬，绿姬。你就是我的天下。

十二

他对我提出将我交换十万兵和五艘大船的时候，我爽快地答应的态度让他有点措手不及。我轻轻地笑，说：其实我并不值那么多的兵力。这个价值让我很高兴。

那你爱我吗？

爱。如果我不爱你，当初怎么会帮你对付海羡？

他轻轻地笑，只是不再如阳光般明媚。

我对他说，舞，临别前让我们喝一杯水酒。

他有些迟疑，盯着我手中的酒壶不动。

是不是怕我下毒？那我先喝。

我倒出酒，拿起杯一饮而尽。

他拿起酒杯，有点尴尬地喝下去。

然后他惊恐地看着我痛苦地捂着肚子跌倒在甲板上。他的脸开始扭曲。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淡淡地笑。我告诉你，其实女人是很小气的。

十三

我的意识渐渐涣散。

只是，我可以看见一片白净的沙滩，蓝蓝的海水在轻轻晃动。有葱葱郁郁的大树在柔和的风中摇曳，海鸥在欢快的飞翔。阳光是细细的碎金。

海羡坐在沙滩上，他的眼神依然温暖。他向我挥手，微笑地对我说：绿姬，绿姬，快看啊，这就是幸福的岸啊。快来，快来，快……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唱：

大风吹，大风吹，海上的人儿哪里去。远方的心上人呀正在等待，等待你快快乘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