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父子文友情

——谨以此文祭奠家父故世十五周年

转眼间家父故世已十五个年头了。没想到作为他老人家的长子，如今我已是一个年逾古稀来日无多的老人了。只有此时此刻，我方才真切感悟到青春易逝人生苦短的千古遗憾！

自我开博以来，为充实晚年生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留下了不少有感而发的涂鸦之作。值此万家思亲的壬辰龙年新春佳节，我突然想到也该写一点缅怀家父的文字了。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但他一生为了家庭的生计和子女的成长，克勤克俭、任劳任怨、忍辱负重、自强不息的品格却是不平凡的。回忆父亲一生的若干生活片断，最让我难忘的是，我与他老人家除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还有一层世间罕见的志趣相投的文友关系。在这方面，我们的心也是相通的。

我曾多次听父亲说，他青年时代酷爱文学写作，每当他在生活中遇到一些人和事激起他情感波澜的时候，便常以诗歌的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感受，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的晚年。我自小就爱好作文，是和父亲对我的熏陶分不开的。应该说，他是我习作的真正的启蒙老师。至今我还记得，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总是照例将我每一次在学校里写的作文拿回家给父亲看，他逐字逐句地给我评讲文章中存在的诸多问题，甚至连标点符号的错误也不放过，即便是对老师给我打了高分的作文也不例外。然后，还要我写第二稿给他看，不行再写第三稿，直到他基本满意为止。若干年后我当了语文教师，在作文教学中我竞然也不知不觉地用同样的方法去训练和要求我的学生，并取得了很好的教学效果，这首先应该归功于我的父亲。

我成家后，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总是陪父亲饮酒闲聊，从家庭琐事到国家大事、从历史到现实、从为人处世到文学写作，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然而，每次闲聊谈得最多的话题始终是文学、生活和写作。在他人看来，咱父子俩俨然是颇有共同语言的知心朋友。所以只要我一回家，父亲就会喜形于色地感到非常的兴奋和高兴，同时我也能意识到，此时此刻他老人家的内心更因此而感到十分地满足和欣慰。如今，在我的晚年生活中最为缺少的，就是这种比什么都要珍贵的亲密无间的父子亲情所带来的天伦之乐！

1981年初，我离沪赴宁夏支教，父亲已退休赋闲在家多年。我知道，这时他在精神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儿子能常回家陪他聊聊，可是我却身不由己地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我只能以写信的方式经常向他老人家请安，并随信像父亲年轻时那样，用诗歌的形式向他诉说我离家后的心情。离沪不久，我曾写了这样一首小诗，表达了我当时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身为异乡客，常思堂上亲。相见时恨短，依依父子情！

1983年末，我结束支教返沪，是年48岁。后又因调动工作迁居市郊，回家看望父母的次数较往年住在市区时明显减少了。为此，我每次回家为了多陪陪年迈的父母，多半在家留宿，而且与父亲同床抵足而眠，以便次日继续与父亲唠嗑，聆听父亲的教诲。当时，父亲的谈兴仍然不减当年。然而不同的是，这期间我们在交谈中，他经常情不自禁地将话题转到对人生如梦、子孙无孝的感叹，时不时流露出令我感到十分不安的悲观厌世的情绪。有时，他将人到晚年特有的那种寂寞孤独、遗憾失望等复杂无奈的心境，以五七言近体诗的形式随手写在纸片上，等我回家时拿给我看。而我每一次回家，也以同样的形式，当即和诗应答来表述我的读后感。当时，我只能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慰藉他老人家的落寞心境。不过，至今让我感到十分后悔的是，父亲生前所写的那些表露心迹的小诗，我没有将它保存下来，而且原诗也记不清了，这是我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

有一次，父亲的诗作大意说，自古以来人们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养育子女茹苦含辛、任劳任怨，但很少听说做子女的是如何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更不用说指望儿女养老了。当时我已是一个年近花甲的做爷爷的人了，对于父亲的这一感慨深有同感，我思考片刻，便口头即兴回应父亲一首七绝：

积谷终究可防荒，养儿未必能养老。父母常怀憐子情，儿孙难有敬老心。

父亲听后一边连连点头，一边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不无苦涩地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父亲詩语：都说草活一个春，人活一口气。其实人不如草，草黄了还能返绿，人老了却不能还童。（原诗大意，下同。）我和诗云：

生死轮回千古事，为人少壮能几时。但喜夕阳无限好，莫叹黄昏岁月迟。

另有一次，父亲作诗曰：自老伴去世后，我整天独守居室，儿女没回来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想想，人老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当我看了父亲随意写在纸片上的这首小诗，内心颇为难受。……父子俩相顾无言地沉默许久，我才执笔在纸片的背面和诗云：

生离死别无人免，孤寡鳏独古难全。相邀亡灵梦中会，犹享昔日伉俪欢！

父亲从我手上接过纸片看了许久，沉默不语，然后脸上才慢慢显露出宽慰的笑容。

父亲生前写的最后一首小诗的意思是说，回顾我我在雨雪冰霜中度过的一生，想想如今老伴已故，儿孙们又都不能在我身边，心里头常觉得像冰雪一样寒冷。我当即和诗安慰他老人家，说：

劝君常思膝下欢，莫道心中冰雪寒。家翁海涵宽容量，传于子孙作美谈！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父亲在垂暮之年的心境，然而作为他的已经当爷爷的儿子，我如今的感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行文至此，最后我还想对父亲的在天之灵说上几句：

敬爱的父亲，您的儿子如今已是近乎您去世年龄的老人了。您等着吧，咱父子俩不久就会在天国重逢，我们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呢！您我父子文友之间的“詩的对话”，还将在天国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