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2 08:12 | 作者:宇流年 | 散文吧首发

一、

最近看了一出戏。京剧。

我现在说我喜京剧那肯定是“过了”,因为在虚度的二十几年中,现场看戏肯定没有过,电视中扰共从头到尾看完的也没有几出。那就只能说崇拜了。这是中国人惯有的智慧,捧上去的肯定没有搂在怀中的热乎。《醉打金枝》中公主施施然、凛凛然,一分娇媚二分挑逗却有七分傲骨的道白:“夫君——”和《玉堂》里痴情的风尘女子一句:“哎呀,我的人儿——”,从理论上说,指代的性质是一样的,可是话外的东西差了有何止千里万里。中国人的故事背景总是多的让人目不瑕接,和拉丁语小说里的人物名字一样难记,说着说着就有讲史的嫌疑,躲都躲不开的沧桑。

我崇拜京剧应该说从十五六岁就开始了,不过那时候恐怕崇拜的并非是京剧本身。捧着汉字长大,满脑子都是中国的故事和中国的礼教,而因此有了中国式的快乐和中国式的悲伤,偶而也能有一点中国人的幽默。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中文系毕业呢,可是已经认定了这辈子的饭碗恐怕都与此有关,哪怕最后只能做旧宣纸上的一个蛀虫呢,离是离不开了。京剧是中国文化中的经典、是国粹,又岂有不崇拜的道理呢?话是这样说,能不能看下去又是另外一回事,每次带着朝圣的心情坐在电视前,随着锣鼓叮铛咣、叮铛咣,眼见再熟悉不过的一个浓妆艳抹的人从帘子后一步、一步、一步、一小步一转身又一小步,再一步、又一步地出来,还没等京胡那一声哎呀响起来,已经泌出一身的细汗了。那个时候的我真正的一点假也做不得,连自己骗自己都难,真正的纯真年代呀。

不过我的蛀虫生涯还是得过,可能与吃到了肚子里的东西有关,我的态度在改变。慢慢的,喜欢上了程派的青衣唱腔,就象人成熟了有了爱慕的对象。在花团锦簇的台上,那一脉婉转、珠圆玉润的声音象叹息,如流水,似秋风,是记录在市井与喜宴上的中国戏剧史里的一缕诗魂。真的是好听,她把一种美推到了极致。再长大一点,终于知道了人的一生未必有幼时家里后园那一畔菜地的四季精彩。吃惯了粗茶淡饭后,再藐一眼台上,才发现世俗的热闹并非没有吸引人的道理。夸张的脸谱与头饰,繁复的衣着无一不在反衬尘世的寒促,戏中的人品与道德,苦尽甘来的圆满结局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精灵,不长到堕入尘世的那一天,就不会理解尘世的悲欢。

还有一个一直吸引我,让我好奇的原因是这种戏剧形式曾经达到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境界——“四大名旦”时期。这门曾经雅俗共赏的艺术的从业人员曾被轻贱到不堪的地步。那倒不是因为与屠夫和风尘女子为伍就不堪;死后不入祖坟这样的惩罚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无异于精神上的死刑。这种状态下的艺术成长近乎戴着镣铐的舞蹈,不,准确的说,是给予了这些死后将成为孤魂的艺术家们创作的自由空间,给了他们空灵与飞升的机会。他们拥有超越某些规范而被宽恕的可能,于是他们有了近似于妖的美艳与生动。在中国妖即是精灵,是仙,大体上都是不分家的。这种残酷的现实也许从某一方面讲是一种成就。这种无奈的一个重要表现是男扮女,在京剧那样绝对而分明性别表达中,一个男人要去扮演那样阴柔的角色。然而有人却可以达到那样高不可攀的境界。他们以他们的审美体验塑造了一个个完美的形象,这种比真实还真实的艺术境界为后世所推崇并难以超越。曾经有一篇文章中提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美国人以拥有一套印着秀兰·邓波儿像的茶具而快乐,而在中国同样代表美和时尚的东西是梅兰芳的演出剧照。对于一种艺术来说,集中爆发的才情是它发展的重要阶段,但这样有高度的飞跃并不会太多,在京剧现今这样的艰难岁月就更没有可能再现。只可惜那样的盛时我完全没有可能看到,隔着时间的河望过去,怎么看都是一片斑驳。

二、

我刚看完的那出京剧,我一直以为它的名字叫做“失子惊疯”。

在没看这出戏前,只是偶尔听说了这个名字——“失子惊疯”,已足已令我折服。这是我所知道的艺术作品(小说或戏剧)中最完美的名字,从形式到内容,也是汉语之美的典范例子。四个字,两个词,完整而准确的再现了故事的内容与因果,它的朴实与准确,简洁与生动可以令许多花哨、工于机巧的“芳名”失色。而当你读起它的时候,晓畅的平仄音节之美同样令人心醉。读它的过程仿佛在嗑一只西瓜子。微启双唇,舌尖下压——sh‰;牙齿轻咬,舌尖向前翘起去找果实——zh?;收到果实的舌尖向后而上唇收拢——j‰ng;双唇开启,用鼻息把一口气向前冲,把瓜子壳吐出去——f?ng。而如果没有这粒瓜子,感觉就会象在念一句唐诗,在吞吐与咬破音韵之间,忽然领略到了其中的含义,心弦锵然响起,一股悲凉从心头上涌,满溢于口鼻之间。

昨晚,偶尔看到电视中戏曲频道在播一出京剧。看了几眼,听了听,把鲜亮的画面和有点杂质的声音比较一下,知道肯定是音配像①工程的作品。两个旦角,一个女主,一个丫环。女主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个人慢慢的唱,慢慢的做,你递一句,我答一句,胡琴伊呀一声响起,再唱两句。很长时间没看戏的我有点找不到节奏,唱功也没有想像中听的舒服,顺手播了过去。等到换了几个台,忽然想到在京剧的经典剧目中抱婴儿的怕也没有几出,是不是久仰的“失子惊疯”呢?真的是。

这个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某地太守壮年无子,所以续了二房。谁料续的待妾没有怀孕,正房夫人却怀孕了。待妾是个心肠狠毒的妇人,巧言欺骗太守陷害正房,把正房夫人逐出家门。身怀六甲满腔悲愤的女旦与丫环赴京投亲,在途中产子。更意外的变故是她们遇见了下山打劫的山贼,女旦被见色起意的山代王抢上山去,母子分离,婴儿被善良的乡村隐士救起。谁知粗鲁、不可一世的山代王却是个怕老婆的人,女旦被善良的山婆救下偷放。下山寻不见儿子的女旦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以至癫狂。忠义的丫环照顾女旦继续投亲之路时,与拾到婴儿的乡村隐士在桑园偶遇。隐士知道了原委,见女旦已疯,一时无法将孩子归还,于是赠予银两让其投亲医治。再无波澜的十七年后,弱小的婴儿已长大,从隐士处学得高强的武艺,一表人才。隐士把其生世告知,如方醒的少年赴京寻母。疯癫的生母与考得武壮元的儿子在京城偶遇,女旦再次受惊昏厥,这次的幽幽醒来,等于以前的十七年是一场梦,没花一分钱抚养费和辛劳,生子已官袍加身。女旦、丫环、武壮元三人相约回转家乡找仇人清算。一个亮相,完了。

多日不见的京剧给我的第一个惊喜,就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物服装给我很大的视觉冲击。前一段时间因为某种原因自学了一些平面设计,多少积累了一点感觉。所以再次关注到这些色彩,竟发现它的美丽与对比的鲜明,大胆夸张的搭配没有任何的突兀,只多了戏说的从容。真是有惊艳之感。

这个故事不复杂,可也不简单了。一个个机巧的起转承合当初可能有意外的精彩,在吃惯了生猛海鲜、热辣煽情的现代人看来,却只有平淡和造作。但是好却好在这个故事内容的丰富,生旦净末丑样样不缺。哀且怨的女旦,善良直爽的丫环、从仆,畏妻如虎的花面山贼,男扮女装的丑角山婆,正直有绝世之才的隐士,一表人才的武壮元,所有中国戏剧中活泼的人物,揽了大部分进来。对于一出戏来说,丰富而精彩,它的经典之处可能就在于此吧。

看来看去,整出戏的看点就在我推崇的名字上,失子惊疯。其它情节步步推进,平凡的唱念做,只在这一段上浓墨重彩。女旦以她的表情、动作、水袖、唱、念来表现一个失去希望的母亲的癫狂。大段大段的硬功夫,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很有挑战性。京剧中的文戏演员,尤其是一个旦角有如此集中而密集的身段与动作,我是第一次见到。音配像工程找到的配像演员,都是顶尖级的国家演员,演旦角的演员年纪并不很轻了,虽然只是录像,可能还比演出好一些,但体力也是很大的挑战。其中难度最高的动作是单腿坐起兼舞水袖,连续三个,后两个已经完成的有点艰难了。从中到西,从古到今,在小说与戏剧中以人物的疯癫状态来表现主题的故事真的不少,而且不乏精彩。在绝望中的人剥去了一切生存需要的伪装,所有的悲喜与愤怒如火山般迸发而出,嘻笑怒骂,淋漓尽致,这是人性的释放,是彻底的不带一丝犹疑和后退的反抗。这一段失子惊疯同样不愧于经典。配音、配像演员的唱腔和表演炉火纯青,处于疯癫状态的人物一时娇嗔一时嚎啕,一时狂乱一时木讷;动作夸张怪诞,其神情已如钢刀样的锋利夺人,与之前的温婉哀怨有如天壤之别。疯子的每一句话看似荒唐无理,可是说出来落在耳中,心念一转,似悟到其中的机锋,不禁令人凛然而不能正视。尤其是桑园偶遇一折戏,母子相隔咫尺无法团圆,此时的母亲已无力施为,但她的反抗与挣扎强烈到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个疯子,使得这场演出的戏剧效果达到了最高潮。在我们这样一个曾经长久地温良恭让的国度里,逾矩一步都如临深渊,您让一个母亲如何表达她失子的绝望?她也只有疯了吧。

除去惊疯一段,整出戏的情节可以称得上中国人传统观念的样板,不越雷池一步。阴险狠毒的自然是人低位贱的待妾,恭良礼让的自然是原配夫人。山贼头子粗鲁无情,自然要有一位他畏之如虎的心肠好的山婆管理;不是理当如此,是因为离大众生活远的人物不用苛求,尽可以卡通一点,不然一坏到底,这戏怎么演下去?乡村的隐士必然是身怀绝学,正直良善,先天不足的婴儿必然学得十八般武艺,长成英俊孔武的壮元之才。即使是悲剧也是中国人理想的悲剧,符合普遍的价值观。如果要改变一下,无非是把待妾换成无德的丫环,山贼山婆换成催房费的店主和老板娘,隐士换成不大不小的待郎一类的官员,儿子弃武从文,考个榜眼或探花。换汤不换药。其实也不必认真,京剧也从来不是仿真的艺术。一台的花团锦簇,前朝山水,三二个人物,忽而卿卿我我忽而千军万马,唱的是义,讲的是情,等到锣鼓停了,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大至人的感觉就象做了个梦一样,至多是个教化的梦。但这教化里实在有些不可理喻的地方。失子的母亲一时昏厥,醒过来就疯了;十七年后见了儿子的面,一惊之下,转身又昏了过去,待这边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幽幽然醒转来,恢复如常。十七年就象做了个梦(都不象恶梦)一样,几个人你应我和提都不提一句。大致这十七年的苦难全抵了她儿子的生活费了。苦尽甘来是不错的,但是这种苦和甘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到甘来的时候就把苦当作应得的宿命,象打个哈欠一样就忘了?我一直怀疑这里有看客心态的因素在里面,写戏的人认为给予母亲一个武壮元就可以抵消她十七年的苦难,看戏的和演戏的也如此认为。瞧,你不是荣华富贵了么?我之所之感触这样强烈,是因为早知道有个更极端的例子,就是王宝钏。张爱玲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像被她丈夫放在冰箱中的一尾鱼。二年之前同样在戏曲频道看到一个专题片,介绍一位优秀的地方戏演员,同时播放了她扮演的几个人物的表演片段,有一个就是刚被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王宝钏。地方戏的人物行头同类于京剧,气质却硬是不一样,透着十足的喜庆与热闹,王宝钏像一个大红地的新嫁娘。只见她嘻眉笑眼,手足舞之蹈之,神情之间充满了一个暴发户式的放肆和热烈。开口的几句唱词,大意是想不到我王宝钏时来运转,前边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给我的感觉好像她刚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一样。说也罢,唱也罢,毕竟是戏,可以不必当真。不过倘若真有这样的当事人受了如此的教化,一朝富贵,前面的羞与辱说忘就忘,这种价值观真有点可怕。

看戏的过程中有一点一直没弄明白,明明是音配像工程,有个演员的选择却让人生疑。明明是戏是年龄最小的十七岁的少年,演员的年纪起码也过了知天命之年了,就是扮上了看着也比其他人都大,让人感到有点滑稽。后来看结束字幕才知道,音和像的演员是一个人。隔了几十年再配自己的声音,称不上周全,但这就是京剧。人性化也是有人性化的可爱。

原来这出戏的名字叫福寿镜,失子惊疯只是其中的一折。看来我的观点并不受别人的垂青,起码是中国的古人。福寿镜是剧中的一个信物,贯穿全剧,成为重要线索,所以名字也巧妙妥贴,而且传统戏的名字也需要这样的彩头。不过和剧情联系起来多少有一点讽刺,这也算是中国人的幽默吧?

注:①音配像工程是中国文化部门进行的一项保护和推动中国京剧发展的重要工作。即把只有声音资料传世的一些名家名段通过配像的方式,再现于观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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