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6】

2012-01-12 18:06 | 作者:花不语 | 散文吧首发

十六:香油馃子

那是个末秋,院子里的老榆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的老玉米,老玉米的牙齿很像母亲晚上说的故事里的老妖婆,就这么狠狠地伸着,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像。屋檐下是两大串红红的辣子,周身的光泽如同暮归时的夕阳,稍一伸手就会够到它身边的一个土褐色的筐子,筐子里有刚收获的花生,母亲一再叮嘱花生是要过年时才能吃的。我的小眼睛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目不转睛地看无数次筐子,然后奢望着筐子里的花生会掉到我手里几颗,也无数次设想掉到手里再掉到嘴里的花生的香甜。

家中的猪羔子要去集市卖掉,父亲答应我和二哥秋假后可以跟他去赶集的。想到可以跟着父亲去赶集,我就想到集市上炸香油馃子的摊子,冒起的那层酽湮的香雾,白白的,旋一圈再轻柔地落下来,最后进入到鼻孔里,闻着就有一种饥饿感。沸腾的油锅里,软软的面团落下去,吃啦啦,面团扭动起来,很激动很激情的样子,婷婷的身子上会透出一些气孔,不一会,会变大,膨起来,像一个洞房花烛的少妇,绽放了。

捉猪羔子的那天早晨,我和父亲起得早,父亲忙着和邻家伯伯捉猪羔子,我忙着在镜子前摆弄我的细如豆角的麻花辫子,镜子里的女孩两眼明亮,宛如秋晚的一泓秋水,碎花褂子一尘不染,小手拽拽青布裤子,脸蛋就仿如南院墙边熟透的大石榴,秋阳下,饱满着。

第一次陪父亲赶集,集市上那些诱人的物景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想想就颤抖了。我知道充其量父亲会给我和二哥买几根香油馃子,足够了。

猪羔子一点不老实,不仅发出嘶叫声还满院子乱跑,其中一个跑到大门外差点掉到我家的红苕窖子里,父亲抓住了它,我看到父亲累的满脸是汗。十岁的二哥也起床了,我比二哥小两岁。

一共是六个猪羔子,小猪如同一个个小碌碡,都有三四十斤吧。父亲用小推车卖猪,车子的两边是两个棉槐条子编制的篓子,每个篓子里三个小猪,父亲说卖猪后给我们买香油馃子吃,空车了就用小车推我回来。我很高兴,似乎天空中那一大片白茫茫的云朵,飘起来就不想落下了。

父亲瘦削的脸上一派坚毅,他推车的速度很快,我和二哥跟在父亲的后面,有时我们需要小跑,田野里灰空空的,大片大片的烟棵晒在田里,黑黑的,淋过水了吧,还有一些高粱棵子,风一动,叶子唰唰响,钻到耳朵里竟有千军万马的铁戈声。一些从高粱根部发出的嫩芽,如同一群玩耍的儿童,探头探脑,有时还朝阳光摆摆手,一群麻雀飞过来,过家家了。

越过土路,就是通上大集的公路,遇到了我村的汝大叔,他是全村很少骑自行车的一位,很自傲地停在我们身边,父亲问他去赶集干什么,他说闲逛。然后驼上我二哥一溜烟飞了。父亲对我说,你叔就是显摆自己有辆车子,人家的东西不要馋,馋的话就自己闯。

父亲弓着腰,像一头犁地的老黄牛,公路上赶集的人很多,推车的背篓的,一个爷爷背一捆自己做的笤帚,走路像一阵风,有六十多岁了吧。

我自己跑到公路边的沟畔上走,一些野菊花,紫紫的,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野枣儿醉红了脸,稀拉拉的。红苕的秧子拖拖拉拉地晾晒在沟坎间,几个没有收走的小红苕很不情愿地呆在秧棵子上,恹恹的。红苕皮起皱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蚂蚱穿一身秋衣,黄褐色的,在沟间跳来跳去,棉槐条子上趴着那种叫“瞪瞪山”的蝗虫,眼睛贼亮,宛如秋月的清冷。

在激动和兴奋中,我和父亲来到大集,那种噪杂的叫卖声和人群的挤动,让我眼花缭乱并心花怒放。父亲找了一个摊位,从车子里抱出两个小猪,小猪的毛发光滑滑的,透出一股粉红色,开始的时候还大声嘶叫,一会就安静下来,很乖地趴着,我站在父亲的身后,像父亲的一个尾巴。

猪羔子很多,问价的也很多,父亲希望的价格是一元二角一斤,可是翻来覆去问价的都是那几人,只给九角钱。父亲说这是几个贩猪的,市场被他们垄断了,今天的猪羔子很难卖上好价钱,听到父亲的话,我想到每天母亲起早贪黑喂猪的镜头,还有父亲捉猪羔子的喘气声。

父亲掏掏口袋,然后很失望地看看我,一会又掏掏口袋,再怜惜地看看我。我知道他想为我买香油馃子吃,他答应过我们的,可是他口袋里没钱,我知道。他以为今天的猪羔子会顺利卖出并卖个好价钱的,但是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快响午了,汝爱叔牵着二哥的小手过来了,二哥的嘴巴上油光光的,分明还会看到他油光光的嘴巴上沾有香油馃子脆脆薄的渣滓。我羡慕地看着,眼睛变得油光光的。汝爱叔说给二哥买了三毛钱的香油馃子,他吃了三个肉火烧,他口袋里的钱花光了,也要驮着二哥回家了,父亲的眼睛像一条秋蛇,蛇信子还没有探出去,又快速地缩回来。我知道他想问汝爱叔借钱为我买香油果子吃,但是叔说他的钱花光了。

我看到二哥的小眼睛油光光的,很像晚上空中那轮骄傲的明月

我们的猪羔子终是没有卖掉,一个也没有卖掉,父亲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回家的路上,我们爷俩都有气无力的,父亲用怜爱的眼神抚摸着垂头丧气的我,一路上一直重复一句话:说好给你买香油馃子的,说好给你买香油馃子的。

我笑笑:不想吃。

我还是蹦跳在公路边的沟畔间,但是父亲看不见的时候,我就摘一个红苕秧子上的小红苕吃,我确实饿了。盼望吃到香油馃子,今早母亲做的红苕粥我根本没喝,肚子一直是空的。

语子,饿了吧。

没有,我赶紧抹抹嘴巴。

父亲卖力地推车,哀叹没有给我买香油馃子吃。他不很伟岸但坚硬地身躯像秋天收割过的田野,苍茫着。

长大后,香油馃子变为不很雅致的名字:油条。每次吃油条,就想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陪父亲赶集,父亲的内疚和我的收获,虽然没有吃到父亲买的香油馃子,但是一路陪父亲的温馨却是我一生最美的风景了。

十七:纯属捣蛋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很多年没有做一件新衣了。每次去姥娘家串门,四个妗子都数落母亲嫁了一个吃不上穿不上的人家。一辈子受罪的命。

从此,命,这个词在我的记忆中鲜明起来。

我想搞懂。

别家的孩子过年穿花衣的时候,我家的姐妹还是穿母亲用朱砂红的颜料把一匹白洋布染成猪肝的颜色,厚厚重重的衣服穿在身上,因为衣服被母亲的手抚摸过,我和姐姐还有妹妹都觉得幸福无比。

可是,母亲的衣服依然是那件打有四个补丁的蓝褂子。

等我结婚时,一定给母亲做件新衣。大姐说。

等我不上学挣钱了,给母亲买件和五娘那样的条绒蓝褂子,五娘见到咱娘就显摆呢。二姐说。

等我长大,给娘买咱村知青刘姐穿的那种水红的确良上衣。我说。每次我都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说完,我还洋洋自得地昂昂头,藐视着姐姐们。

姐姐们温和地望着我,宽容地看着我手舞足蹈。

你们怎么不给我买呀?妹妹撅起小嘴,嘴上可以拴匹骡子。

十一岁这年,大姐定亲了。本来属于大姐的一个招工名额,被在大队工作的父亲给了全村男娃最多的泥鳅家。

这么多娃子,不弄出去几个,以后娶个婆娘难呀。父亲在母亲丧心病狂地恨不得活吞了他的时候,低头抽烟,没有分辨,鼻孔里飘出这一串话语。

这块土地,我是誓死要离开的。大姐说完这句话,远嫁东北。那年,大姐十八岁,一个和母亲一样的年龄,母亲是因为娶进大妗子需要三斗高粱,而退伍的父亲恰巧手中有三斗高粱,就这样三斗高粱成全了两个家庭。父亲大母亲八岁。大姐是因为屡次的招工名额父亲承让给别人而赌气远嫁东北,姐夫大大姐六岁,当时姐夫是这样对父母说的,此后,我才知道姐夫比大姐大十二岁,整整缩小了一倍。

并且,大姐是做后妈。

大姐这个后妈,做的风生水起,每次去东北探望她,村里的人都会夸奖她,看到姐夫和大姐互相尊重互相宽和的样子,我的心也稍稍地轻松。等到了中年,我才明白,婚姻也是欺负人的东西,年龄的差距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包容了没有,在于你的善良感恩丢失了没有?

大姐,当年是咬牙离开的。谁会离得开自己的土地,母性的土地,和自己的血液融在一起,谁有力量一辈子离开?

大姐果真给母亲买了一件上衣,是我想中的的确良上衣,浅灰细格子的。

这件上衣,当是母亲一生中最精致的上衣了。

母亲穿它的时候,眼睛里必定有眼泪,她在思念远方的女儿。

五娘每次看到母亲穿这件上衣,都羡慕地说:闺女就是好呀,闺女就是娘的小棉袄。

“小棉袄,小棉袄”。想姐姐了,母亲就拿出那件的确良上衣,看看,掉一会眼泪,再郑重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她结婚时姥娘陪送的手箱子里。

我的小伙伴兰,这几天做了一个漂亮的毽子,用崭新的花布做的,在我面前炫耀的时候,我的眼睛都气红了,为什么别人有的东西,我没有?

别人有的,我必须有。

回到家,我开始翻箱倒柜,我家没有一块可以用的布片,最后,我就翻到了手箱子里母亲的那件的确良上衣,我也知道这件的确良上衣不仅是大姐的心意,也是母亲思念大姐的一件信物,可是,不毁灭它,怎么会有我的毽子,没有我的毽子,我又何以炫耀自己?

现在,我知道炫耀这个词,其实,也可以称为“炒作”。

也是虚荣心在作怪。

我拿出家中的那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剪下母亲上衣的一只衣袖,悠哉乐哉地做了一个毽子,还是那种匠心独具的,别出心裁的火旗溜毽子。

当我在所有的小伙伴面前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引经据典,不知廉耻地像一只战胜了的公鸡展示我的伟大作品时,二姐找到我,劈手就给我一个耳光:“小妮子,你祸害了母亲唯一的一件的确良上衣,还是大姐买的。”

“我不是有意的。”我捂着发红的脸,没敢哭。

“纯属捣蛋。”二姐重重地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是二姐第一次揍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评论

  • 远征:方言可亲,你的故事让我想到了故乡——山东。等候,拜读。
    回复2012-01-12 22:57
  • 花不语:回复@远征:我们是老乡吗?
    回复2012-01-13 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