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先生

孔二先生是一位代课老师，现在他去世了，就在今年春上去世的。

我记得这个孔二先生，是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学生，不属于特别得意的那种学生，只是他很多学生的其中一个。至于他为何叫“孔二先生”，在他教我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的，因为那时候我才读二年级，只知道他到学校去上课的途中，一路上别人遇到他都这么叫，学校的其他老师也这么叫，最后，我们这一群在他眼里不懂事的泥猴子也这么叫，还比别人叫得更响亮，尽管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孔二先生”。

其实他名字不叫“孔二”，姓孔倒是确定的，是因为当时在村里，他是读过几年书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村里人知道古时候有个读书人叫孔子，他姓孔，书读得没孔子多，但也读过，就叫他“孔二”，那年村里修了小学，没有老师上课，他就做了代课老师，村里人厚道热情，尊称老师为“先生”，于是就叫他“孔二先生”。自然，这些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至于他本名叫什么，我现在也不清楚。

我做他学生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代课老师了，他已经转了正，成了学校的正式老师，不过在别的老师心目中，他还是一个代课老师。说起他的容貌，现在印象深刻的就一个“灰”字，灰色的裤子，灰色的中山装上衣，本是黑色却变成灰黑色的棉布鞋，也许是着装的映衬，他的脸我觉得也是灰色的，头发因是黑白掺杂，黑的少，白的多，也好像是灰色的，以至于我无法确定他多大岁数，只感觉当时他已经不年轻了。记得他教我数学，他上课从来不把这门学科叫“数学”，他说叫“算术”，我当时很纳闷，搞不懂为什么课本封面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数学”，他偏说叫“算术”。后来我学的东西多一点了，才知道“算术”是很早的时候这么叫，后来叫“数学”了，大概孔二先生教我们时还不能接受“数学”这样比“算术”洋气一点现代一点的叫法吧？

孔二先生的数学上得好不好，我现在也无法评论，因为我根本就记不清他讲课的样子了，记得深刻的只是一些跟知识传授毫无关系的小事。记得当时我们语文老师，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男孩老说他懒。孔二先生的确也懒，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在黑板上写上几个题目，大概是：小明自己有1颗糖，老师送他3课糖，他在教室里捡5颗糖，小明一共几颗糖？抑或是：小明自己有1块饼干，老师送他3块饼干，他在教室里捡5块饼干，小明一共有几块饼干？看得我很羡慕那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小明，总能得到老师的糖，捡到饼干。写完题目，他就支开第一桌的同学，叫他们去挨着教室最后一排的同学坐，然后把空出来的桌子搬到门口靠窗的位置，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仰着头，后脑勺枕在窗台上，张着嘴巴，一会就能听见他的呼噜声了。因为学校教师少，没有工勤人员，教师们都轮流敲钟，轮到他的时候，经常有隔壁班的老师从窗户外伸手进来敲醒他，提醒他已经该敲下课钟了。而每当此时，他都会慢慢地揉揉眼睛，闭上嘴巴，然后说：“嗯，下课了哈？”待反应过来应该自己敲钟的时候，快步走出去，然后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在凌乱的课桌上找锤子。后来我听住在他家附近的同学说，他在家里一点不懒，他放学回家后每天都要干活干到很晚。

其实孔二先生还是严格的，我们班上有一个学生小名叫“小六子”，记忆中“小六子”总能把自己的衣服颜色整的跟自己的脸色保持一致，无论他早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到了下午，准和他的脸一样透着黑色。一次孔二先生在黑板上抄完了关于那个令我羡慕的“小明”的题后，准备继续支走前排同学的时候，孔二先生看见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小六子”正趴在教室后门那个破了个洞得的木门上往外看，以至于孔二先生走到“小六子”背后，“小六子”仍不知觉。孔二先生掰过“小六子”的脸来，发现“小六子”的黑脸上还残存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笑容，孔二先生好奇，也从破洞里往外看了看，然后就迅速走到教室外面的灌木上折一根枝条，抽着“小六子”，嘴里和着抽打的节奏还念着今天我才明白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们下课问“小六子”在看什么，怎么被孔二先生一顿好打，“小六子”黑色的脸上嘴唇一撅，不屑地说看见隔壁班体育课上有个女生的裤子屁股上破了两个洞，她自己没发现还在使劲跳绳。

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作为一名老师走进教室，看着教室里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得端正整齐的学生，看着讲台上摆放的多媒体电脑，反思我该怎样面对眼前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不禁想起了在今年春上去世的孔二先生和他二十几年前的教学故事。